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被来历不明的浪人追杀了三四天,连夜逃出八酝岛,真夜现在的状态非常差。风间华拜托倾奇者去向御舆汇报,自己留在家里给他煮米糊,看着他喝了点东西,脸色好了些,才稍稍放心一点。
“我太随心所欲了……也太高傲,太自以为是……”真夜捂住脸,如果没去惹那些人,现在也不至于连大家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你做得很好。你为我们带来了非常关键的信息。先睡一会儿吧,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将床让给真夜,风间华坐在室内,一边照着图纸仿造装置,一边等倾奇者回来。很快,门轴吱呀转动,穿着白色狩衣的少年悄声进屋。
“他怎么样?”
“睡着了。”虽然睡得并不安稳,但至少可以让他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我带他去找千花医生。御舆大人那边怎么说?”
“他在锻刀,那把刀很快就要完成了。他和我讲了对幕府军的布置,做足了所有能做的准备。那个叫做真夜的人遭遇了什么?”
“不好说。他身上有不少伤,精神也不正常。他可能遭遇了很大的打击。”
倾奇者找出他熟悉的词汇来概括:“刑讯?”
风间华不置可否,“如果你要让一个人陷入至深的绝望,你会怎么做?”
倾奇者没考虑过这么残忍的问题,他下意识地蹙眉。风间华按住他的眉心,“我们都很想守护踏鞴砂,是吧?我们的敌人不择手段,如果不能揣测他会怎么做,我们永远都只能在最坏的处境中苟延残喘。”
“我明白。”倾奇者控制住自己的想法,“如果是我,我可以对他展现强大的力量。不仅是他,他的同伴、家人,让他意识到我能让这一切都毁于一旦。”
“精神压迫。这是最简单也最正直的一种。”
倾奇者眼里流露出些许失落和不服气,风间华则是笑着点点他的额头,“这不是坏事,坏的东西可以逐渐了解和提防。你想不到,说明你没有遭遇过人性之恶的磋磨,这很好。”
倾奇者面容沉静,心里却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说明他遭遇过,或者至少见过?
风间华没有留意他的想法,自然地继续提问:“你觉得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倾奇者看了他一眼,飞快地低下头,“是你。”
风间华略显怔愣,他张了张口:“……”
“……”
“我很荣幸……但是接下来的例子可能不那么好。”他说,“现在想吧,如果我被抓走,那些人以我来威胁你做一些坏事?比如,杀害踏鞴砂的某个人?”
“我不会做坏事的!但是如果是为了saki……”倾奇者的话卡在喉间,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即使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做坏事。我们在踏鞴砂生活,刀匠、矿工、士兵、医生,定食屋的婆婆、茶馆的小哥……还有几位大人。这些人教会我们什么是活着,这就注定你不会伤害如他们一样的普通人——”
风间华知道他会怎么做,“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有时间仔细考虑自己的反应。你会假意合作,与他们相互利用,和他们鱼死网破,将自己作为代价去救我。”
倾奇者不言不语。
“当然,他们也不会一开始就让你杀人,他们会让你从‘不做’的小事做起,例如一开始是让你和他们待在一起,后面渐渐开始要求你更多:改变打扮,提供援助,使用武力胁迫他人,直接伤害他人……为了我剪一次头发,是不是听起来没什么?但底线就是这样被一步步打破的。”
说着,风间华看了真夜一眼,“他遭遇的可能是另一种情况:你知道猫捉老鼠吧?它会将猎物戏耍着放走,等猎物以为自己安全了,将它再抓回来。反复几次,老鼠连逃走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反复赋予希望,再将之剥夺,每一次都会是更深的绝望。如果在这之中加上代价……”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倾奇者猜到了。如果每次失败都会让saki受到重创,或者让自己越陷越深,他真的会像saki说的那样不向他们低头吗?
“还有另外的可能。比如,对你的认知进行重构。”风间华单手按住他的肩膀,以一种让他觉得陌生的眼神看着他,“说起来,你对我一直很放心呢。真不知道我失忆之前是怎样看待你的。”
乖巧听话的孩子,将自己视为最重要的人……万一过去的自己心怀不轨怎么办?人偶少年可什么都不懂。
“Saki是很好的人。”他说。
风间华摇摇头,“改变一个人的认知非常危险。例如我,你说我的死亡观念不对。将生命视为自身存在的根本,或一种无所谓的可以肆意挥霍的资源,我会有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
倾奇者想起了他曾经的话。风间华在失忆前后不止一次地对他强调过,一个人的行为必须是基于自己的意志而非他人刻印下的“规则”。救人必须是因为自己想救,而不是母亲要求的“职责”;守护踏鞴砂是因为大家在踏鞴砂生活,而不是因为这里是鸣神的领土……
“认知重构似乎不是件坏事。”
“这要看如何重构。如果让一个人认为杀人即是救人呢?如果他觉得一己私欲高于一切、漠视生命理所应当呢?如果一次微小的失败都能否认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呢?”
倾奇者点点头,抬手将风间华揽入怀中,安抚地在他背后理顺,“我知道了,你别怕,我会小心。”
“我没有怕,只是想要提醒你。”风间华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多么温柔的一个孩子啊……真想他永远这么幸福。
他一定要保护好他们的家,保护好倾奇者视若珍宝的踏鞴砂的一切。
第二日,风间华和倾奇者空出时间,赶在一大早带着真夜去了千花医生那里。
出人意料的是,千花医生并没有如他们所想那般悠闲地坐在院子里吃早餐,医生的小屋里很多人正进进出出,还有士兵看守。
“千花医生出什么事了?”倾奇者拉住路人询问。
“诶?是倾……咳咳,是风间大人和阿华大人啊。”青年为人守旧,比较正式地对着他们行了一礼,“没什么大事,昨晚有人袭击千花大人,不过因为御舆大人前两天开始派兵保护这里,没出什么意外。”
然而,走进室内,二人才发现人多并不是因为袭击。
宽敞的院内躺了三个病人,千花医生和助手们正在给他们喂药。病人家属正在听千花分析病情,还有人站在一边仔细记录。
给病人喂药、治疗伤口、记录用药反应……
等千花医生忙完,已经到了她平日开始工作的时间。她坐在桌边抱着饭碗,一边吃饭一边和风间华问话:“这个病人是什么问题?”
“需要你检查一下,他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风间华仔细说了真夜的病症,似乎是缓了一晚上的作用,他现在没有那么紧张,整个人呆愣着像块木头。
“又是那种怪病?”千花听完开头就皱起了眉。
倾奇者指了指小院里的那三个病人,“和他们一样?”
千花长叹一声,丢下仓促扒完一半的饭碗,从怀里拿出一本记录,“截至今早,踏鞴砂共有患者十六名。自发现第一例到今天,恰好一周。”她苦笑起来,“原本是看天气不正常,怕大家感冒才备了那么多草药,这下倒好,省得费力去收购了。”
她继续解释患者的情况:“目前没发现任何发病的共性,患者间没有任何相同点,职业、住所、饮食……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都在踏鞴砂。”说着,她瞥了真夜一眼,“既然八酝岛也有这样的情况,这唯一的共同之处也很可能不算数了。我怀疑是有人针对性地投毒。”
“患者的症状如何?”
“首先是在精神上的惶恐、急躁、悲郁,渐渐出现肢体症状,发展到中期会开始咳血,也有皮肤破溃的情况。虽然不会传染,但患者本身就是不安定因素。”千花医生懊恼得直抓头发,“哪有慢性毒居然能从精神上开始出现症状!找不到病源,难道看着所有人都生病吗?我可不想大家乱起来,现在的工作就够忙了!”
真夜被她压抑的抱怨声吓了一跳,他跳起来,对千花医生鞠躬道歉,“都是我不好!但是真的太怕了,我好怕……我们都害怕,所以大哥他让我……不对,我是去挑衅……不对……”
其他三人也被他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回椅子上,而真夜还在那里念叨着不对,他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急得眼泪直流,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说不出来。
“别着急。”千花对助手招招手,后者迅速倒了一碗常备的安神药,跑过来给真夜灌下,然后引导真夜按照千花的样子深呼吸、一点点冷静下来。
“你别怕,你现在是安全的。”
“嗯。”真夜复述,“我现在是安全的。我能安全地逃出去……但是好疼……没事,我能安全地逃出去……”
他的说法很奇怪。千花和风间兄弟俩对视一眼,继续重复:“你现在是安全的。”
“对,我能安全逃出去,我要去踏鞴砂……告诉……告诉风间……”真夜继续深陷在回忆中,他的话令几人毛骨悚然。
千花道了声抱歉,镇定下来继续询问。面前这人说话颠来倒去,说出了不少相互冲突的内容,风间华制止倾奇者的好心,近乎冷漠地将他说的话记录下来。
是一个和昨夜他自述的完全不同的故事。
浪人武士发现八酝岛的异常,派真夜去给那伙可疑的人找麻烦;真夜原想烧掉他们的驻点,却在外围被人抓住。那些人带他看了制造黑盒的过程,然后在他体内埋下了什么。
——“等我完成这一切,你就逃吧。”他的视线紧盯着这位恶劣的蓝发医生,那人自傲地笑着,高举的手术刀刺入皮肉,鲜血迸溅。
——“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本事逃走,让我看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接下我的挑战书。”
真夜紧捂着胸口,忽然疯了似的扯开绷带,在那道伪装成刑讯刀伤的伤口中抓挠。他身体一顿,缓缓抬起右手。
漆黑的棱片被从伤口中取出。
失去□□的阻隔,肉眼可见的黑雾在空气中蔓延。
比黑盒里的东西更加特殊,也更危险。棱片中的漆黑的力量能切实影响他人的精神,却因为被限制在□□内而难以察觉。
倾奇者将棱片封印,千花把一下子委顿在地的真夜拖进屋里,放到草席上躺好。
招呼助手给他做基础治疗,千花带着两人去给其他病人检查。她在两个已经开始咳血的病人身上找到了已经愈合的伤口,取出了相同的棱片。那个做对比的轻症患者身体表面没有伤口,不知道他是如何患病。
“应该发现了吧?”
蛇骨矿洞的高崖上,一双红眸戏谑地盯着踏鞴砂的方向。蓝发青年缓缓按下手中的按钮,被安置在营地正中的巨型装置启动,向远方发射特定频率的能量信号。
“嘭。”他做出了口型,遥远的海面上骤然间炸起巨大的浪花。浪潮汹涌、黑雾弥漫。
未被发现的、沉入海底的另一种装置自毁,漆黑的能量场在名椎滩附近迅速延展,向着神无冢和八酝岛侵蚀。
无数漆黑的巨影在能量场中显现,原本正常的飞鸟与游鱼受到侵蚀,抽搐、挣扎,最终膨胀为无意识的兽潮的一员。
“人类就是这样无趣。脆弱的身体、脆弱的精神,却将这样的脆弱视为一种不可违逆的正确。”
千花医生的院落里,被倾奇者封印着的棱片骤然爆炸。体内未发现棱片的那名患者仿佛受到重创一般痛呼,凄厉的哀嚎声渐渐转化成难以明辨的野兽般的鸣叫。黑雾自他体内弥散,在他的体表覆上漆黑的装甲。他的身形忽隐忽现,他惨叫着向众人袭击。
“亲眼看到异化的全程,看到失去理智的同伴与无辜者自相残杀,你们要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