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
沉裳是在一个下雪的时候被罗莎琳捡到的。
那个时候是夜晚,蓝黑色裹挟着猛烈的暴风雪。对于炎之魔女来说,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天气,压制她的威力勉强可以和冰系邪眼一比,习惯了冰冻的寒冷使她依旧自如活动。可是对于沉裳来说,那是一个足以杀死她的糟糕境地。
沉裳侧躺在雪里,一半的身体都埋进了雪中。她已经受够了接连不断的延绵的白色和时不时点缀雪地的红色,她也受够了令她感到危险的困意和寒冷。
就这样在雪地里休息吧,不管醒来后过了多少时间、或是再也醒不过来都好。低温杀死了沉裳身体里所有的快乐因子,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她太困了,让她睡一会。
罗莎琳则是在这个时候带着她完成任务的队伍,踏在回冬宫的路上。
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灼热的火光,冰元素的邪眼早就在任务过程中承受不住炎之魔女的力量而再度损坏。罗莎琳踏出的每一步都要融化冰雪,暖色的魔女在冷白的雪里极其显眼。
罗莎琳的下属们远远地跟在后面,带着畏惧或是崇敬的眼神,却没有一个敢靠近罗莎琳。面对这个情景,高傲自大的魔女也只是冷哼一声,无奈于下属们的弱小。
她昂首挺胸,自得地走在雪地里。
忽然,她的高跟鞋踩到了什么东西。罗莎琳移开脚,低下头想看看又是什么东西的尸体,却看到了一个粗壮的淡蓝色鱼尾。
纵观全貌,那是个带着似龙蜥又似鱼尾巴的少女,身体还在微微起伏。那不是尸体,那是个活着的非人之物。
罗莎琳随意地拿鞋尖踢了踢那非人之物的尾巴,试图用这个动作让她苏醒离开,别挡着她的道,那非人之物反而察觉到了温暖,向罗莎琳那边滚了滚。
淡蓝色为主色调,精致的脸蛋上还有珍珠似的装饰,倒是像极了大海遗弃的人鱼。但是人鱼怎么来到至冬的内陆?罗莎琳想,这样的装饰品她从来不缺,她想要的是美丽的宝石。
非人之物沉裳感受到了炎之魔女身上的温暖,她艰难地战胜了困意,眯着眼顺着眼前的腿往上看。
她对上了罗莎琳带着轻慢的探究的视线,像是贵夫人在高级货店挑选自己喜欢的首饰,反复确认着这对美丽的粉色托帕石是否合她心意。
罗莎琳因为这小鱼儿朦胧不清的眼眸而满意起来。没有惧怕、没有鄙夷、没有一切负面情感,如同初生的刚刚睡醒的懵懂小动物。即使在清醒过后或许会带上其它情感,但至少这一刻是令她中意的。
淡粉色的、玻璃珠似的竖瞳,像是宝石,罗莎琳满意地想,她的仓库里还缺一个装饰品。
「承认」
这个家伙根本不是个装饰品!罗莎琳气愤地想着,看那女孩玩儿似的又斩下一棵树。圆圆的切面上年轮正对着罗莎琳,沉裳的脸上洋溢着淳朴农民大丰收的笑容,单手扛起了那一截树干。
她似乎被小鱼儿那人畜无害的外表欺骗了。现在想来,即便她的小鱼儿用用同样的姿态斩下的是人的头颅,也会露出那种可怜兮兮的、仿佛自己就是受害者的表情!
罗莎琳绝不承认自己原本是想要一个唯命是从的、拥有美丽外表的仆人,才捡沉裳回来的。她也绝不承认自己是被她的外表蛊惑了才坚定了自己的目标。
那家伙简直是个可怖的疯子!罗莎琳无奈地想着,看沉裳扛着那些木材放到仓库里当做是未来的柴火。
「驯养」
沉裳似乎很怕聚集在一起的人群。
她如同回归了原野,抛弃了那些被巫女教导的时光、与人偶和人类幼崽共同生活的时光,就好像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忘记了他们。或者说,她刻意封锁了那些记忆,不让他们惊扰了沉裳现在孤独而又安稳的梦境。
她如同回归了野兽的灵魂,凭借她灵敏的嗅觉和直觉,躲避着人多的地方。
罗莎琳将沉裳安置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沉裳也安静地窝在壁离炉最近的沙发上,如同刚被捡回家的野猫等待着她的主人。
她的确是活泼的,但她同时也安静。没有罗莎琳的时候,她大多会停滞在壁炉旁,不知道是她的身体因为不适应低温而无法动弹、还是她的心已经随着雪地里高跟鞋的脚印而去了。冬日的天气即使有了暖炉也无法磨灭,房间里只有那一块儿是暖和的,沉裳依旧每天睡很长时间。
罗莎琳的下属们惧怕炎之魔女的怒火和力量,他们安安分分地守在罗莎琳的房间门外,里面也没有发出动静。只有罗莎琳高跟鞋在走廊上响起的时候,他们才会听见房间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似厚重毯子翻开,里面的人儿下了她蜗居已久的沙发。
至少沉裳惧怕人群这一点,倒是让她省了不少的心。罗莎琳好心情地想着,反锁上了房间的门。壁炉旁的沙发上的毯子里,冒出了一个头,那双比得上世间最美粉色托帕石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至少沉裳同时也是一个优秀的装饰品,点缀在罗莎琳的房间——而不是仓库里。
而她会驯养这只像极了鱼的、刚刚荣幸获得家猫身份的野猫的,罗莎琳想,她会让她成为自己身边最优秀的装饰品……或是其他的什么。
「梦境」
沉裳在这一段时间里都活得像是在梦里。梦中白茫茫的泥沼和拉扯她的、携带着寒气的手让她难以逃离。
她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段整天整夜都躲在房间里的日子。这些松散的时光里,她不时凝望远处的雪地,思索着一切。过往如同老旧默片在她脑海中放映,有很多片段都已经模糊失真。最终她的视线回到纯白的雪地。
她就是在那儿被罗莎琳捡到的。
就像梦一样——她指的是这一切,自从那栋小木屋被火焰烧尽开始,到此时此刻。
现在,她还拥有着什么呢?或许除了自己、一身空无用处的武艺、珊瑚切、神之眼之外,就只剩下了罗莎琳……不,罗莎琳并非她的所有物,她不属于任何人。
每当她注视着壁炉里的焰火,火光晕染上她的脸颊和周围,她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思想回到了那一天。她对于环境极其苛刻,同时惧怕着高温和低温,在这里,沉裳同时感受到了高温炙烤的灼痛和低温冷冻的龟裂。
她感到悲哀、寂寞和困倦。
就这样吧,打住。沉裳缩在毯子里,狭小的空间使她安心,她想着。至少非人之物的好处之一就是擅长调剂自己的心情,她想要遗忘,想要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封进脑袋深处,然后专心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她又回到了那个活泼纯真的时候。
在罗莎琳再一次做完琐碎的事务之后,她回到了房间陪伴自己刚捡回来而不适应环境的耐不住寂寞的家猫。在看见沙发上坐着的沉裳的时候,她看见沉裳露出了一个愚蠢的笑脸。
那是个人类孩童在梦醒之后看到亲近的自家大人之后才会露出的愚蠢笑容。
还不赖,至少那张脸让她显得不那么讨厌。罗莎琳暗自腹诽,将那把被搁置一旁的珊瑚切丢给沉裳。
她转身走出房间,还不忘对沉裳勾勾手指,示意她跟随:“跟上我,带你去愚人众登记。”
「改变」
罗莎琳有些意外,沉裳能在半年内飞速升职成为她的直系下属。
不是说罗莎琳认为沉裳的武力不够强大,而是她拥有一颗过分纯粹的心。她一直认为沉裳会被自己的队友或者是敌人骗得很惨,傻乎乎地去送死或者是被卖了还给人家数钱——这类的事情。
令她意外的是,沉裳的确经历过这些事情,但是结局通常是沉裳斩下了敌人和欺骗者的头颅。
当她提着他们的头来到罗莎琳面前,邀功似的对她说着这段故事的时候,罗莎琳皱着眉头迅速打发她离开了。
罗莎琳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沉裳只带回来他们的头颅,她甚至心细地发现了沉裳嘴角还未擦干净的血液,它们在她唇上变得深红,然后在谈话期间被她不甚在意地舔掉。
真是细思极恐的事情,即便是炎之魔女也不会食人,那样太过血腥,她更倾向于把他们烧成灰。
好了,看来在这只凶狠的小野猫——现在是她的家猫——身上发生了什么改变。罗莎琳自认为沉裳最初被她捡到的时候还是个惧怕着人群害怕被抛弃的、活泼开朗的少女,她身上的纯真残余着罗莎琳过去的影子。她拥有一颗太过纯粹的心,它极容易被染上黑色。现在看来,或许,它早就已经是纯粹的黑色?
现在,她更倾向于一只野兽,一只从来都养不熟的野猫。
但是这只野猫全心全意地信任和依赖着她呢。罗莎琳并不惧怕沉裳会弑杀她,即便炎之魔女和非人之物暂时还没有分出个高下,但这也不会有机会的。
毕竟现在,沉裳作为愚人众执行官【女士】的直系下属,同时也是她忠心耿耿的人肉绞杀机呢。多亏了她,罗莎琳的负担减少了不是一星半点。
罗莎琳如此恶意地想着。
「朋友」
罗莎琳也曾问过这个问题——沉裳是否会伤害她。
她的心中自有定数:沉裳不会伤害她,如同一只家猫不会伤害她的主人。
“不会啊。”沉裳确实是那个答案,她语调一转,轻盈欢快地说,“罗莎琳你可是我的朋友!”
沉裳不会伤害她,如同一位纯良少女不会伤害她的朋友。
朋友,罗莎琳在内心嗤笑,世人皆知炎之魔女的痴狂与疯魔,她怎么会有朋友?区区一个装饰品,怎么会愚钝地自认为是她的朋友?
“我可没有答应。”罗莎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我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了?”
沉裳思索一阵子,认真地:“在你把我从雪地里救回来那一天。”
她补充道:“我是永远都不会伤害朋友的。”即使他们伤害了我,我宁愿他们伤害我或是我伤害自己。
罗莎琳因为沉裳的未尽之言陷入了空茫的沉默,如同她面前空茫的雪。
真的有人会愚蠢到什么伤害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吗?真的有人能够全心全意地爱她吗?如同那早已逝去的……。
区区一个装饰——
“我保证。”沉裳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她在谨慎的挑选后再次给出了真心,“我拿我尾巴上的鳞片保证。”
罗莎琳自欺欺人的自傲的想法被沉裳咬在齿间,用一个愚蠢的承诺嚼碎了,甚至是嚼吧嚼吧然后心满意足咽下去再打个饱嗝的那种彻底。她望着沉裳认真的表情,一时失语。
沉裳是家猫,她曾经有过照拂她的主人——不止一任——而他们将她抛弃了。沉裳也是野猫,她曾经流浪得太久,她现在拥有野猫一切拥有的野性和血气。
罗莎琳想,她将成为下一任猫的主人,她擅长驯服,但她选择了放养。她擅长教训仆从,但她选择了成为朋友。
“好吧,沉裳。”罗莎琳打破了寂静,挑起了一边眉毛。这个动作使得炎之魔女原本冷冽的外表裂出一两星的鲜活的戏谑,不过同样是美的,“你合格了,作为朋友。不要让我失望。”
……前提是她不会让沉裳失望。
「人鱼」
沉裳成为执行官的时刻来得快速。
冰之女皇认可沉裳的武艺——至少抛弃她那过于愚蠢的性格,她那一身在烈火与寒冰中淬炼过的武艺足够出彩。她在几百年间武艺长得飞快,在与【队长】的倾情训练和与【公子】的小打小闹之下,沉裳也能够运用冰元素力随意地斩下一座山头了。
成为执行官的前几天,沉裳一如既往地待在冬宫之外的高处,伴在罗莎琳身边。这是她们少有的空闲时刻,即便低温使沉裳困倦,她仍坐在突起的石头上,那石头顶端平坦,被拂去了薄薄一层雪。
罗莎琳站在她侧后方,低头饶有兴致地凝视着沉裳在背后轻缓摆动着的有力尾巴。那尾巴为罗莎琳扫出了一片扇形的凹陷痕迹。
罗莎琳不由得想起了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当时是怎么评价沉裳的?
——装饰品?非人之物?
——她的同类?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小野猫?
——大海遗弃的人鱼。
那时的沉裳是简单的,即便虚弱,也仍然残留着纯良。现在她是个食人的疯子,同时带有孩童和野兽的残骸,不过这样也不赖。
魔女和人鱼,不错。她自嘲地想——她才不允许他人叫她魔女,这种称呼只能她自己嘲讽自己时使用。这的确是一个属于疯子团体的疯子组合词语。
“【人鱼】。”罗莎琳优雅地吐出一个词语,沉裳困惑地转头,尾鳍末尾轻轻扫过她的高跟鞋。她缓慢地补充,“你的执行官称号和雪国名,【人鱼】拜帕。”
她俯首,直视着沉裳那比粉色托帕石还要更加珍贵的眼眸。沉裳也大大咧咧地望着她,眼里没有阴霾——因为那些阴霾都被困在沉裳体内,化作汹涌的黑色浪潮。
不过,在罗莎琳面前,黑色的浪潮稍稍平息,她从不对自己的朋友露出尖牙利齿。这时候,沉裳便是那个纯良的沉裳,那条被大海遗弃、又被魔女捡到的人鱼。
“好呀,”沉裳露出一个笑容,夕阳在她脸颊边悠悠悬挂,晕染上了令人头晕目眩橙黄色彩,“谢谢你,罗莎琳。”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罗莎琳。
这色彩不同于火光和人造光源。它是朦胧梦幻的,短暂抚平了一切伤痕,让她们暂时忘却了过去的一切,即使它们仍然存在。
它缓缓流淌在沉裳和罗莎琳之间,构造出一方小小的暖色港湾,足够她们此刻避风挡雪、足够她们此刻遗忘伤痕。
「失望」
在罗莎琳死亡的前一刻,她会想什么呢?
她惊异于旅者强大的力量,悔恨于自己莽撞的决定,无奈于自己终结的生命。
她要追随她曾经的爱人而去了。罗莎琳已经记不住她爱人的样貌,那早在无边的仇恨的烈火中被焚烧殆尽。
不经意地,罗莎琳想到了沉裳。那只家猫、那只野猫、那只人鱼。不可否认,沉裳确实是她的友人,她在愚人众内最愚蠢、最天真、最没有心眼、最大大咧咧……最纯粹的友人。
没有利益纠葛、没有渴望、没有索求。
最纯粹的、唯一纯粹的。
沉裳的爱,和她曾经的爱人拥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纯粹。原谅她的词语匮乏吧,这是罗莎琳能够想象出的最高洁的爱了,这是罗莎琳曾经体会过的最高洁的爱了。
她一时失去了所有想法。沉裳好像太过空洞太过平面,成为友人后,罗莎琳只见过沉裳在她面前笑着给予她爱。
沉裳会为她而哭泣吗?她会在她未来的冰棺上放置一朵花吗?
她会认为自己再度被抛弃吗?
那是必然的。沉裳经历过了太多任不负责任的人,而罗莎琳也在其中。
罗莎琳感到轻盈,她似乎飘到了天守阁上方,地面离她很远很远,一切沉重的实体都消失了。
她在天空下看到了沉裳向着天守阁跑来的身影。她的身影很小,罗莎琳只能在远处的道路上望见一个浅蓝色飘扬着的物体,但在恍惚中,她只看到了一片属于夜晚浪潮的黑色。
罗莎琳感到悲哀,轻盈浅淡的悲哀。
沉裳是在做无用功,她曾经所做的一切都要回到原点了。她曾经被治愈过的伤口都要随着事实的揭露而龟裂开了。
她不再是那条仍然残余着纯良的人鱼,拜帕将从沉裳的尸体中钻出,如同一只哭丧着脸的蝴蝶从孕育她的蛹中钻出。
沉裳将不复存在,而拜帕将要真正诞生。
……罗莎琳将要死亡,而她让沉裳失望了。
罗莎琳一开始的确只是想要沉裳当一个装饰品、当她的仆从
而且一直使用沉裳-家猫或野猫的比喻
罗莎琳:捡只猫家人们!
但之后就是真心换真心的时候啦,她们因此成为了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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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冰雪躯体与黑色理想·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