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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往生堂的花园,枫原万叶终于是明白了香菱到底是何意;第七十七代堂主和客卿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他,竟也点点头默许了进入。
他趁着赶路的间隙采了一朵新鲜的琉璃百合,站在那身为假花霓裳花的一小片花海中,一时间纠结于该将它放在哪里。
沉裳躺在小小的花海中间,闭着眼,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时常浮现在她脸上的活泼的笑容已然不见,像是原本翻腾的浪花最终没了支持而跌落进潭中,融进一滩死水,那是完全平静的神情。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沉裳远比他想象的要苍老。
她时常做出一些无知的举动,但这也仅仅源于她缺乏的常识,即使这看起来使得她少女般的脸庞上蔓延着那已经被许多成年人抛弃的属于孩童的纯洁。
的确,她比许多成年人都要天真——或是说愚钝,这使大多数人都在渐渐消瘦的时光中忘却了她的本质。她依旧是受到野性和血气支使的「怪胎」,只不过那个「怪胎」被她封印进了心中,留在外壳的剩下了纯良的自我。
只有这时候,她才像是一个真正的长生种、一个真正的非人之物、一个真正的老者。只有这时候,她那颗伤痕累累的流泪过的曾经缺损的心才会显露出来,为敏锐的世人所知。
微微起伏的身体和缓慢的呼吸告诉枫原万叶——她并不是死亡,而是消亡了存在、厌倦了人世,为了抵御磨损而陷入了数年、数十年甚至是百年千年的沉眠。
枫原万叶觉得胸口处有些沉闷,那是他早已经习惯的情感。可这仅仅是那所谓无限接近“死别”的“生离”。
还记得,他们曾在月夜之下共饮闲聊,不经意间提到过生死。
沉裳说,生死并无清晰的界线,离合才有。
他当时感到了疑惑,问其原因,她答——虽生,无法结合也无用;虽死,也是另一种形式上的结合。若是离别,一切就变得玄虚缥缈起来,完全不知道对方的生死,此刻都会变为无用之物。
万叶适时打趣道。
“你何时变得如此文雅了?我可不适应这样的你啊。”
沉裳笑了,她倒是毫不在意地说。
“毕竟我现在是你和我在讨论哲学嘛,自然要学着那些璃月书生的模样啦。再说,人都是会成长的……不过我还是没能成为人就是了。”
她最终还是没能完成自己的愿望,枫原万叶亦是因不忍看她恒久痛苦而在其中推波助澜,主动提出将这愿望扼杀。
沉裳近日使用冰元素神之眼的频率越发减少,或许也是她放下的一种体现吧。
忽然想到了古人衡量生死的羽毛与天平,在脱口之际她也被这话题所吸引。
“生死的重量啊……万叶你有什么头绪吗?”
他沉吟片刻。
“依在下的观点,死亡会比生命更加沉重吧。”
仅仅是给周围人带来的重量,就曾压得他一度喘不过气来。想到生命自然会感到快乐,源于诞生于世的喜悦;想到死亡自然会感到悲伤,源于那一座小小墓碑的重量。
沉裳表情罕见地有些空白。那是昔日的她对如今的预演。
“我反而会觉得,死亡会轻飘飘的呢。”
就像是放置在天平上的羽毛与心脏。心脏代表着生命,羽毛是死亡。最后的结果往往是羽毛被心脏托起、再随着审判的声音和犯人绝望的嘶吼缓缓如落叶飘零。
“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背负的东西只有在死亡之时才能卸下……但是按照蒙德那边的说法,罪恶是会一直伴随于身侧的。”
她嘬了一口清酒压压惊,可怜万叶酒量不好,即使手中捧着果汁,闻到那淡淡的酒味也不免感到一阵晃神。
眼前的人披上了月辉,面对着冷色光芒的那一面像是透明而又暧昧的多面水晶一样,模糊淡漠起来。并不是他看不清对方,而是对方太过透彻太过澄澈,同时又带上了血腥的杀戮争斗之气;二者结合起来,竟让他感到了这世间赠与她的被诅咒的礼物——那是天真的残忍,透明的野兽之恶。那是沉裳生而非人的原罪。
“我在拥有愿望之前杀了太多人。这重量是压在生命上的,所以我才会这么觉得吧……看来我死后是要主动下地狱了,呜呜。”
万叶闻言,深感沉裳为活跃气氛棒读而出的委屈,不禁嘴角勾勒出一个略微苦涩的弧度。
不自觉地再度回忆起与这家伙的过去点滴,果然是无法忘却的表现吗?他甩了甩头,将自己的思绪剥离。
枫原万叶最终选择了沉裳脸颊边的位置,将那在不久之后就会凋谢枯萎的琉璃百合插进土里。退几步看去,在花海中显得突兀,却无比地契合沉眠之人。
将沉裳那原本枕在脑后甚至压在裸露后背的长而卷的高马尾抽出来摆到一边,面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压了头发太久导致背后全是压痕”,他提前替这个睡着了都不省心的家伙解决了问题。
余光瞄到那一直携带在沉裳身边的日月切,万叶自然是不会随意动的,只不过在看到刀上空缺的一块还是不禁叹息——那莹白的月瞳最终还是给了她口中的人偶,连着年代久远的滚烫炽热日心和她自己的心一起。
哪怕在将来,他都不会再遗忘这一刻了。空缺了一块的刀和空缺了表情的少女和空缺了不知什么东西的他,在寂静的潭水中毫无意义地寻找着黎明。
在这个关于非人之物的悲哀故事中,他仅仅是个见证者和旁观者罢了。
离天亮还有一小段时间,枫原万叶找了一个拥有礼貌距离的位置坐下,面朝着朝阳即将出现的地方。
当那熟悉的朝阳再度露出头顶一小块,初晨的第一缕光线洒落到沉裳的脸上,万叶凝望着那一丝温暖明亮,仿佛在捕捉那潭死水中惊起的小小波澜,却什么也没有收获。
原本夕阳落下之时,沉裳在与他的分离前扬起笑容;此刻朝阳升起,替这位沉眠的少女对他微笑。黄金在瞳仁前停留,恍然间,万叶梦见她在花海中徜徉。
当沉裳下一次醒来,他大概也已经垂垂老矣了吧。人类和非人之物的罪恶和寿命始终是不对等的,就连隐秘恬淡的爱恋也不可能对接。
最可惜的是,无论是万叶还是沉裳都终究无法在这世间永存。作出的伟业、留下的足迹终将被后人践踏或是歌颂,然后一点点消失。就像他们曾经见过的沙滩上的脚印被海水冲刷干净一样。
到最后,或许唯有终焉之后的太阳对着空无一物的天地展露笑容、享受着只有它的空间,最后再赶上逝者的道路,徒留虚无罢。
或许连虚无也不曾留下。
6
枫原万叶最终离开了那一片小小的花海,徒留下身边缠羁的微风和一朵琉璃百合。
他终究是浪人武士、旅行于各国的少年、海上飞翔的海鸥,不会在此停留;他深知自己是过客,在游鱼那漫长生命中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拍打着翅膀接近又离开。
放下了吗?回答是肯定的,不管是那家族、直面雷光之人,还是沉裳的故事。
忘却了吗?这种事情怎么也忘不了吧。它们会化作那名为枫原万叶的浪人武士前进的动力、化为他俳句中的意象、化为海上与山谷中的水雾与炊烟、化为风雨中的刀和斗笠。
天已经大亮,少女那展露恬静睡颜的脸颊边,琉璃百合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蹭过她的脸,似乎是在代替谁人完成一生都未能终竟的事情。
枫原万叶离开了那片象征着他花雨季节几年时光的霓裳花海。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向她说再见吧。
向沉裳的故事笑着告别吧。
注定要承受苦难的海鸥与放弃寻找而沉眠的游鱼终究无法共度一生;若是他们就在这里离别,也不失为带着淡淡愁绪与遗憾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