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貌似他们开始说的是为什么当偶像的话题,而眼看谈论的方向已完全跑偏了。
今天难得江冉琼在影视城,是他亲自来接人回酒店。经纪人看见自家艺人座位对面坐的那位时眉一挑说不清是不高兴还是嫌弃,打招呼也有几分不情愿,从称呼处就能看出为难。
“姓季的,来南方休假?长江下游一片火炉可不好玩。”
季暮年表现得比他更为难。”跑这都能遇到你,那真得是我休假的最大不幸事。”
等到跟江冉琼到了停车场偷偷摸摸地上了车,宁郗才问道:“你和他认识?”
江冉琼从包里摸出一根烟,娴熟地咬在嘴中点燃。他抽烟时不拘泥于牌子,纯凭自己爱好和泛滥的烟瘾,呼吸时轮廓冷硬的侧脸隐在白雾之后,眉目柔化出几分阴柔。
“那位是四季娱乐老总的侄子,他二叔没有孩子,把他当亲儿子养,自己父母也算有钱,从小被惯坏了的。”江冉琼挑着没什么人的街道开,穿过商业街后灯光稀落了大半,宽广的柏油马路上偶有车辆掠过,在远处化做黑色的点。”你也知道四季娱乐是国内的大头,资源项目多圈内巴结他的也多,都喊他季小公子。”
信号灯跳向了红色。一群喝酒的年轻人打打闹闹地走过斑马线,女孩子们都衣着清爽,笑声脆如银铃。宁郗隔着防窥膜看着,问道:“他有捧过什么人吗?”
“那怎么可能。他油盐不进的,谁对他有表示他就比谁都嘴毒,特别讨厌走后门潜规则。所以我看到他时有点惊讶,平常他到这种局一般都是为了拼酒,纯酒鬼。”
宁郗昏沉地应了声。酒精一定程度上助眠,没过会儿他的眼皮就耷拉下去,陷入了浅层的梦境。他的梦境中有着南朝娱乐大厦直指天空霓虹闪烁的影,他好像站在后台候场,手臂上用作装饰用的绶带被扯散了,队长低着头一点点仔细地替他把那个复杂的结打好,突然说了一句:“这时候才感觉小宁还是个孩子。”
他发着愣,直到站在后面的队内rapper往他嘴里塞了块绵花糖,揉了下他灰黑色的长发。
宁郗眨了下眼,指甲盖大小的棉花糖堵住了他未完的疑问,睁圆了眼睛,难得露出了幼态,像极了储食的小仓鼠。
他在这条路上遇到过很多极好的人,抚平了他对自我价值的怀疑与不解,鼓励着他向往顶峰。所以他从未言放弃,从未言无意义。
宁郗没想到,越尹恒还待在酒店里,打开房门看见缩在沙发上戴着耳机打游戏的少年,站在玄关看了会儿,看见清冷的月光游离到那张表情淡漠的脸上,像是神话中缄默了无回应的神像。只要了解希腊神话的人都知道皮格马利翁的典故,国王注视着亲手雕琢并深刻爱着的石像,真挚的感情打动了神明,少女最终回应了他的深情。当然越尹恒并非石像,他们也并非雕塑家和造物的关系,他的情绪始终有所回应,尽管不一定是所想所追求的。
“麻烦了。”宁郗看见茶几上放置的糕点,轻声道谢。”下次太晚了就没必要等我,休息好比较重要。”
越尹恒取下耳机,几乎不可察觉地皱了下眉。“只是我应该做的。我晚上要打游戏,不会睡太早。”
宁郗瞥见手机屏幕上的绝地求生画面,不说话了,走到茶几旁挑捡了一块拿破仑蛋糕慢条细理地一层层吃完。这时越尹恒也不说话,有些新奇地观看他与别人有所不同的吃相。蛋糕的层理被分开,并非一口咬下去品尝,而是分层消灭,乍一看还容易让人误以为口味不合,勉勉强强。宁郗吃东西时有种磨叽又龟毛的斯文样,是种放不下的身段和明星包袱,哪怕私下相处也改不了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泡芙不能隔夜,想吃的话直接拿。”
越尹恒并没有什么吃宵夜的**,却也接过了打包盒。奶油的甜美香味充萦在口腔中,
口味像踩空在绵软的云端,带来似梦的满足。糖分的摄入带来感知上的明媚,本来暗自偷乐的心情更明快了,像是易拉罐中的汽水迸开,一摇一晃全是气泡细密的声响。
“好像买太多了,我们两个应该吃不完。”
“我拿去给林姐就行了。”
林姐就是宁郗的专属化妆师,平时嘴巴毒眼神比耍大牌的明星还傲,也不知道越尹恒怎么入了她的眼,这几天都像大姐头一样罩着,哄弟弟妹妹一样。
“拿到剧组分了算了吧,林姐在减肥,估计不会吃。”
宁郗再往下解了几颗扣子,酒意还未完全散去,眼神也飘乎了几分。”今天后面来了个小少爷,挺有趣的,感觉和你是两个极端。”
越尹恒的视线正好撞上宁郗白皙的颈侧和往下削瘦精致的锁骨,停顿了几秒钟,又不动声色地移开。“怎么个极端法。”
“你是闷他是吵嘛。”宁郗的眼里闪着水光,话音有些含糊了,酒精的效应在此时发酵,偏偏他自己觉得清醒。”越锯嘴葫芦,小尹,恒恒…”
越尹恒不知自己怎么了,偏偏要和一个半醉的人扯道理。“我没有很闷。”
宁郗往前靠了靠,伸手去碰越尹恒的脸,又好似力气不够,手落到耳侧,掂起那根银白的耳机线。“恒恒,你就是闷,只有闷的人才说自己不闷。”
越尹恒想往后面靠,垂着眼,耳垂染上了点红色,最终还是没躲。“这样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宁郗玩着那根手机线,好像不知道这个模样有多暧昧。”只是让人很疑惑,疑惑你是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呢,这么特殊的小孩也实在太少见了。”
“你是说伙伴少话少吗?”越尹恒对上年长者那双永远含蓄温和的眼,此时终于剥离开了平和待人的假面,带上了玩味和兴趣盎然。这样的宁郗让他觉得陌生,更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不是。怎么说呢,一个人展现出与世界有隔膜的状态,总是因为被世界在某一刻抛弃过,从未感觉到被世界接纳过。这种人不多也不少,感觉你像是后者。”
他一边说着一边撒开了耳机,往后侧躺在沙发上,手掌掩着半边脸。“我是被世界抛弃的人,很少感觉到光明,尽管世界老爹只是给我开了个窗,这面窗还是十多米高空上的天窗,但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后来我一直尝试回报那瞬的善意,我在那一瞬感受到了归属感,我一直认为我是这世界的一员。”
宁郗仰头看着越尹恒的脸,眼睫微颤,是蝴蝶坠入网那瞬的脆弱。”你读过《乌合之众》吗?个人离群索居时会变得清醒,被接纳就像是被打下了烙印,我被某种想法奴隶,我认为我应该去遵循别人的判断,我觉得那些爱那些迷恋是真的,不仅乎于道德,仅仅谈及那些小姑娘的喜欢,都觉得该表现得好点,看上去我是有价值的,我满足于这样的价值判断。”
“但是今天,有个小公子和我说,你本不必这样。世界烂得跟一锅糊粥似的,你大体可以将一半出卖给魔鬼去逐利,另一半沉沦于自私的**,大家都那样做的,你为什么不耿直点,装什么清高。”
“可是那样就不是你。”
越尹恒的声音又轻又低,像是某种微弱又小心翼翼的安慰。
“是啊,那样就不是我了。”宁郗抿着唇笑,眼睑下的卧蚕很是明显,稠丽的眉目被灯光柔化成柔和模样,如他一贯的自信和潇洒。“我就是为了成为那个Only one,成为那个不可替代的存在,我自己也享受着将自我塑造为完美象征的过程。”
他渴望成名,渴望被仰慕,用温和勤奋的外表掩盖狂妄的野心。造星的链条是畸形的,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往往破败不堪。无数的人被包装从流水线中推出,打上了商品的烙印,真正的吸引人的不是真实的自我,而是虚假的人设。争先恐后涌向人的被视为“god”的爱只会让人沉醉,无论如何都会被原谅,多种因素引导下的粉丝是当今社会的狂热分子。
有人心灰意冷,会仓皇地退出,但是宁郗不会。他要么心甘情愿让自己成为一个符号,哪怕被物化也是他凭自己赢来的,哪怕虚假也是表里如一的,干这一行,就要背负起比常人更高的道德,身为公众人物的自我修养牺牲一点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自我。
“我在南韩那会儿最开始签的是大公司的练习生,考核评比很严苛,更像流水线,更像一家造梦场,全是一晃即碎的玻璃珠似的劣制梦。”
那些事隔太远了,在酒精的影响下他要皱着眉头想好一会儿,才能勉强拼凑出一些片段。”我记得没进公司多久,好像是第一次考核结束吧,在楼梯口旁有个杂物间碰到有个女团项目出道组的成员,好像就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妹妹吧,一直在那里哭。虽然基本上和女团避嫌,但是她实在是哭得太伤心了,我就给她拿了包纸,因为不会说韩文就什么都没说。”
“后来我才知道那姑狼一直被组内的前辈霸凌,被曝出来已经是出道后的事情了。”
越尹恒沉默地听着,不包含认同或反驳的情绪。眼前人完美的外壳在他面前一层层剥离开,露出最不堪述说的伤痕累累的内里。他只感觉到辛酸和心疼,和灰压压的成长经历重叠。
“但是这也不是我真正离开大公司的原因,那时练习了两年也没出道,高层犹豫不决,有个已经出道的前辈,呃,好像是有次伴舞后吧,他对我说,你去卖吧。”
“哦,他的意思是,向高层暗示一下,那会得到更多的资源,态度也不会那样暖昧不明,会让你拥有出道的机会。其实对绿卡的态度有一条挺好的,南韩人不搞绿卡,不知是歧视还是怕惹麻烦什么,大概都有吧,但你情愿的话,又有谁有理由拒绝呢。”
“TS的主舞,是吗?之前爆出来他和高层有权色交易。”
越尹恒只是略想了一下,便询问道。
“啊,是,是这样望,小恒你挺精通南韩娱乐圈的嘛。懂吗?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总有一天会路人皆知,我亲眼见过很多。”
他的音调逐渐低下,最后轻如薄烟,带着似睡非睡的余韵。”很麻烦,我不想这样,但我的力量弱小了,只有这张脸…”
“你知道吗,美貌是强者的武器,是强者的不幸,我希望…”
我只是希望我是那个强者。
“这些年我只明白了一件事。我想向上爬,我想让所有人看见我,让所有人记住我。只有这样,我才能打破与生俱来的偏见,我才能肆意轻狂地嘲笑世间。”
“…很是贪心了…”
越尹恒愣神地看着,过于内敛的性格使他想不出该如何回应。或许宁郗只是因为醉酒才会向他说这些有的没的,第二天酒醒后又会尴尬的吧…可他在乱如麻的思绪外又有点欣悦,好像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一点,不是那么若即若离,却又剥离开了面对偶像的单一情绪…那是一直闷在心里一点点变质的乞求和渴望。
“你喝醉了。”
越尹恒想碰一下他的脸,临头却只是碰了下耳侧的一缕染黑的发丝。宁郗对此没有丝毫反应,房间内只剩下了平和的呼吸声,越尹恒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我应该感谢你贪心么?”知道对方不太可能听到,越尹恒反而放松了很多,不少难为情的话好似都能说出口了。”如果梦想有具象化,那应该是你的模样吧。”
他又觉得不好意思了,起身拿起床上的毛毯盖在了宁郗身上。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挤入,流动在整个空旷和宁静的房间,笼罩着宁郗祥和的睡颜,同时越尹恒的心里像是生长出了一朵透明的花,伴随着月光寂静生长,温柔地包裹住了他孤独的宇宙。
希望你永远能够保持你的本心,肆意张狂,此生花开花落,风流入眠,与梦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