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想起来回神代家看看情况时,已是深夜时分。游马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进入屋内,没发出任何声音。与黑犬的共享视野中,他看到凌牙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似乎是睡着了。走上二楼,进入凌牙的房间,他想着看看具体情况。那个蜷缩的身影盖着毛毯,微微发抖。当游马触碰到凌牙的肩膀,凌牙——纳修如同惊弓之鸟,好像受到严重惊吓。他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身,动作迟缓。游马下意识动作有些粗暴地拽住他一条胳膊,彷佛是对他迟滞的行为感到不满。从纳修的嘴边溢出疼痛的呻吟,此时冒险家才想起来纳修的身体刚恢复不久。他心里满怀歉意。
“求您了……不要……不要再惩罚我了……也不要再杀了……他们……我会听话的……”
“对不起啊。”任何歉意都显得苍白无力。游马叹着气把人抱到怀里。
这句话像是彻底触动了纳修的某根神经,眼泪像开了闸似的根本停不下来,无声地抽噎着。长久以来积压的负面情绪正在缓慢地倾泻。强烈的应激反应如同退潮般逐步平复。
“请不要走……也不要厌烦我。”
“我不会走的。”游马回答。
黑犬把遥控器叼出来,狗爪按上去,打开了电视,电视的声音遮掩了发生在房间里的哭泣。做完这些后它趴在柔软的地毯上打了个哈欠。想吃蛋糕,狗为数不多的思考功能让它这么想着。事实上,狗不挑食,从人到最基础的甜品它都会吃。在过去的大多数时间里,它被【 】当成处刑工具。它看向主人(本体),此刻正像它一样坐在铺着柔软毯子的地面上,安抚着“宠物”的情绪。纳修躺在游马的身旁,拉着游马的手,让他抚摸自己腹部的疤痕,像是朝主人露出肚皮的猫,虔诚地爱着主人。
“他已经破碎不堪了。”游马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那又怎么样?”红眼睛的小怪物讥笑道。“在我这寻找人权的可能性是不是有点让人贻笑大方了?你想要得到一个完整的他……嘿,别急,可以把这当作一个比喻。”或许是因为没有成为过人类,这个怪物与游马的另一项区别就是他要更加聪明——当然,指的是学习能力。“嫉妒……你也可以称为这是嫉妒的后果。这是我最近才发觉的事情,但我一开始的目的确实不是这样的。”
“就算偶尔被咬上两口,我可爱的纳修依然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宠物,他的身上也只能留下我赠予他的东西。怎么?你要用源数代码抹除那些吗?你不会那么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天性才会导致的结果。”
这个小混球!
游马必须承认,他被说中了心里想法。
身旁的纳修不知何时睡着了,侧身躺着,短袖上衣的下摆往上掀起一段,露出腰,腰上星星点点的瘢痕在电视的亮光下隐约可见,但那仍然是一截纤细漂亮的腰,毛毯只盖在身上一点,腿也露在外边,颀长有力,游马伸出手摩挲着纳修的小腿,一路向上,但没去触碰断肢愈合处的瘢痕。那副不设防的模样轻而易举地勾起身边人的破坏欲,越是这样,便越想碾碎他,碾碎他身为国王的骄傲,碾碎他的人格,从那些破碎的人格里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人一旦坐上高位,由权力而生的暴力与支配便会变成不可避免的事实。
【 】有时会想,宠物要什么人格,只不过是用来取悦主人的玩物罢了,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纳修从一开始就是这之中的例外,当然例外并不是说那些。纳修的意义并不仅仅是玩物,这是必须申明的重点。爱吗?他还是不太明白那玩意。
游马想抽出那只被纳修拉着的手,却发现很难做到不惊醒纳修从而抽身离去,纳修紧紧握住那只手,像是在寻求着安定剂。只能随他去了,游马想到。就这样陪他睡一觉吧。
游马朝不远处趴着的狗招招手,嘱咐它之后也一直看好纳修,狗那对沉静的眼珠困惑地盯着他看,游马苦笑,他不知道这条狗有没有理解他的命令。
由于精神状态迅速恶化,纳修明显地减少了外出活动,几乎很少出去,但游马也不总是在,焦虑与恐惧在孤独中不安地居高不下,狗一声不吭地陪着他,忠实地执行主人的命令,这稍微减缓了焦虑的症状。然而这条狗本身就是恐惧的来源,在过去无法数清的岁月里,他无数次看到这条狗在主人的命令下撕咬、吞食掉他身边任何一个熟悉的、亲近的人。而那个怪物告诉他:这都是你的错。
呜……
这都是我的错……
黑犬在当下却对他表现出了一种亲昵的态度,何等讽刺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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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扎艾尔像只轻巧的鸟儿一样落在了海底遗迹的地面上,梅拉格紧随其后,这里一片空旷,不远处是壮丽而连绵不绝的建筑物。但这里已经听不见任何人声。米扎艾尔转头看向同僚:“梅拉格,这里真的有你想要的东西吗?”女人一开始缄默不语,手掌轻轻触碰这里的地面,自那次决斗中No.73击碎No.101,伴随着纳修过去为人的记忆恢复,这种冲击也传到了她心中,一些记忆碎片回归。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自然能感受到互相的变化。沉睡的巫觋的力量让她读取到了这片土地的记忆,让她得以绕过遗迹No的限制。
梅拉格看着这些记忆并没有什么曾经活过的实际感,那像是在注视着别人的人生。但她只察觉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悲哀。从最开始他们的命运就在被玩弄。上千主上——那个罪魁祸首引诱他们的灵魂堕入巴利安世界的目的,现在看来也已经不重要了,在他被自己养在身边的那个怪物吞噬掉之后,所有的目的都将变得毫无意义。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对纳修的存在持有某种病态的破坏欲与占有欲?
两个人漫步在这座海底古城中,梅拉格抚摸着那些被遗忘在支离破碎的时间中的石雕、壁画和古文字,想要找到自己曾经作为人活过的痕迹。却发现一切皆是虚妄。巫觋的叹息静静漂浮在古城里,她早就知道那个人已提前来到这里,拿走了No.73与No.94两张No卡。“现在——”梅拉格说。“知道了自己的过去,但选择却不会发生变化。”米扎艾尔对这位同僚会做出的选择心里门清,无论如何,已经成为巴利安的他们没有回头路。
“阿里特我记得他也去了一趟自己的遗迹吧?”
“嗯,并且拿回了自己遗迹里的No。”
“他有说什么吗?”
“不,没什么。还是老样子。”
听到米扎艾尔的回答,梅拉格笑了笑。
“你没回去过自己的遗迹吗?”
“等之后再去吧,我打算和快斗一起去看看情况,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这件事你告诉其他同僚了吗?”
“说了。”
“他们什么反应?”
“贝库塔和德鲁贝……因为他们很忙,所以压根就顾不上考虑这件事,基拉古?他根本不在乎。因为我们都早就把巴利安界当作新的故土了,这答案没那么难得出。”
“呵呵呵……”梅拉格只是笑。
在遗迹的中心祭坛,梅拉格找到了她过去作为巫觋时戴过的那顶金冠。
“要带走吗?”米扎艾尔问。
“不了,就放在这里吧,于我而言,已是无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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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马?”望着握着他胳膊的人,纳修有些不安。
“遮住了……”看到那双阴沉的红眼睛,纳修知道【 】的意识短暂地浮上了躯体表面。
“对不起……您的意思是……?”他习惯性缩了下脖子。
“抱歉,忘了他之前的胡话吧。”游马回答。
【 】喜欢盯着纳修身上的那些疤痕看,这是纳修隐约体会到的事实。
此刻是早上八点,天气晴朗。纳修走进厨房本来打算做点早餐吃,家里没其他人,在此之前似乎是因为知道纳修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刻意给他留出了一定的独处空间。
在水面之下那对平静的目光里,纳修体验到了被扒光的羞辱感。【 】咀嚼着他的痛苦,没有平等,只有支配与征服。与之相反,游马的爱让他产生了畏惧感,那是好的存在,但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是他可以——有资格得到的东西吗?我可以被爱吗?
“快烤糊了。”游马出声提醒他。
个头比纳修矮了一头的少年把剩余的东西端上餐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处理快要烤糊了的培根。
对了,还得做游马的份,他想着。
早餐吃得沉闷极了。
游马没有坐在他身旁的位置,而是挑了个对角线的位置坐下。
纳修挪了位置。
这下有些不安的人则变成了游马。
狗在不远处吧唧吧唧地吃着自己那份,它实际上没有饥饿感和饱腹感的概念——在概念上它更接近无底深渊。吃东西也只是为了品尝味道。
“没关系吗?”游马问。
“……”
吃过早饭后,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纳修习惯用毛毯把自己裹成一团,他靠在游马身上,昏昏欲睡,随时随地——下一秒就可能睡着。“天气这么好,还是别用来睡觉吧。”游马放轻声音。“……嗯,那要做些什么吗?”纳修回答。狗看见主人使了个眼色,于是飞奔上楼去房间里叼了一本书过来。但在打开书,看清第一行文字的时候,游马不由自主地感慨鲨鱼平时都在看些什么啊,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则是变成了天书。
不过看样子现在的纳修精神状态变得好一些了。
游马听见意识里另一个他讥笑道:你难道是文盲吗。
冒险家的回答很简洁: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