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体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天城怜已经不记得了。周边的朋友给母亲介绍过新欢,然而寡居多年的快斗对这种事情不屑一顾,通常情况下聊了没两句,来者就会被快斗辛辣的言辞给吓走,可谓是极尽嘲讽之本能。“妈你还记得那个人吗?”天城怜提起了那件事。“哪个人?”快斗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给你送花的年轻人,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送的花也很奇怪,是一大束麦秆菊,这让怜想起了她幼时和母亲出门旅行时那次奇妙的偶遇——长椅上不知道谁放下来的金黄色麦秆菊。时过境迁,天城怜只记得那个唯一能和母亲交往一段时间的年轻人有着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红眼睛,除此之外,有关于他的其他容貌细节索性再也想不起来。姓氏是……姓氏是九十九,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提那些事情干什么。”快斗头也不回,仍然在盯着电脑屏幕。天城怜知道他想起了那个人的存在。
诚然如上所述,九十九有一双令人难以忘记的红色眼睛,长相应该是平平无奇那种,是个温柔的、和蔼可亲的年轻男子。那时他满足了天城怜对于父亲的一切幻想,会带着年幼的孩子出门去玩,会给她庆祝生日,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但母亲对于这个男人的态度一如既往很冷淡,这种情况哪怕是在交往后也没有丝毫改变。不如说,天城怜倒是怀疑他心中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能烧起来的火苗,他简直就是个心坚硬如磐石的男人。她十六岁那年,恰逢其时地进入了叛逆期,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天天逃课,就算是上课,也只会在课堂上打游戏玩。一方面是因为她厌烦了学校教学的知识,这些东西她都已经从母亲那里学到过,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受够了。
“受够什么了?”九十九对此颇感好笑。“你的母亲吗?还是家人?”
“我受够一切了。”她回答。“不想读了。”
说这话时,天城快斗刚好从外边回来,他难得出门一趟。灰蓝色的眼睛只是平淡地瞥向女儿:“不想读那就别去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我才懒得管你。”快斗的反应令她毫不意外,午夜梦回,她从床上坐起身,盯着挂在灯盏上的同学送的项链发呆,自觉卧室里有看不见的幽灵在行走,项链上的吊坠在月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泽,她看向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五官外表完全是从妈妈那里遗传过来的,看不见一点父亲的影子,她总是疑心于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九十九难道就是那个在此之前从未谋面的父亲吗?可血缘这东西在科学之外很难说清。天城怜转身想躺回床上,结果却被站在门口的九十九吓了一跳,身材高大瘦削的男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卧室门前。镶嵌在眼眶里的两颗红色眼珠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恐怖。天城怜在那对眼珠里看不到任何人性,那更像是怪物的眼睛。然而更可怖的是,天城怜反而从此刻的九十九身上体会到了一种隐约的血缘相连的感觉。像是父亲的亡魂在借助这具躯体短暂地重返人间。
“还不睡吗?”他问。
“你怎么了?也是睡不着吗?”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反问。
“因为你没睡觉,所以我才过来看看。”他说。
怜躺回床上,男人走进卧室,坐在床边,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柔,年轻却又苍老,动作轻柔地抚上少女的脸庞。“项链挺好看的。”他突然说道。“……什么?”“没什么,快点睡觉吧。”他的话语彷佛有种魔力,年轻的女孩乖乖闭上眼睛,很快入睡了。安稳地睡到第二天中午,发现卧室里空无一人,如同昨晚上的奇妙经历都是一场梦。但是在看到挂在灯盏上的项链时,怜确信那并不是虚妄的梦境,而是真切发生的现实。原本的项链吊坠因为是手工制作,所以显得有些粗糙,但现在吊坠变得十分精致,甚至外形也发生了一定变化。
是那个男人做的吗?
“你原来还记得那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在天城怜讲完这件事后,快斗也做完了今天的日常工作,关掉了机器,感慨着。怜没跟他提起在卧室里和男人的对话,她连这件事都没提。
“我记性也是很好的,好吧?”年轻人和母亲赌气似地说道。
更何况,她知道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她发誓,那天只是因为睡不着,才会在心塔的走廊里踱着步子到处溜达。
……那件事的发生更加印证了她后来的想法,即:死去父亲的幽灵回光返照了。
路过实验室,她听见了房间里响起的暧昧声音,透过门缝,她看见母亲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缠绕着,他身上不着片缕,什么都没穿。而那个男人就在那里。虽然他背对着怜,但怜知道,躯壳原本的主人什么也“看不到”。她之前从没有见过母亲会露出那种表情,他在和看不见的幽灵交缠在一起,叫声像是幸福的母狗,扰得死者不得安宁。偷窥到这种场景的同时,怜突然好奇,已经死去多年的“父亲”,在死前都会想些什么呢?会有对人世的留念吗?会有其他遗憾吗?抑或者是什么都没有?说不在意父亲是假的,成长的过程中,她曾经很多次下意识地拼凑父亲的形象。
(终于结束了。)
实验室里放着的那盆秋海棠开花了,这是在九十九推开门时,怜所看见的一幕,男人对她偷看这件事像是早就预料到,神色淡然,她看见母亲在实验室里的那张床上昏睡着,身上盖着被子。他关上门,在月光的照耀下,男人的样貌被短暂地扭曲了,天城怜很确定,如果父亲正常活到了现在,就应该是那时的模样,红色眼睛只是微笑着看向她,瞳孔深处,隐约可见流淌的绮丽金色。“我说刚才的偷窥好看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行啦,我也没怪你。”男人的说话方式调整了一下,变得更加流畅。
这是此生以来,父女俩的唯一一次交谈。
天城怜问出了心中的疑问。然而男人笑了笑,没直接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做事情总会有点优先性。我只是没把自己放在第一。以及你觉得站在这的我就是我吗?”
“我不知道。”
“对啦,就是这种感觉,很多事情别去深想。谁知道我是不是他的执念呢?也许是,也许不是。”
“你会遗憾于自己没有父亲吗?”
“那种事情不重要吧,只会难免让人好奇。”
“心态真不错。”男人笑道。“就保持着这样的心态生活下去吧,父亲这种东西对你而言没那么重要。”
“那妈妈他对你也不重要吗?”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正因为他对我很重要,我才会做出那个选择。”
“什么选择?”
“死亡。”
“快斗那家伙任性起来还挺麻烦的,日后可能是要麻烦你多照顾他的脾气了。”男人喃喃自语。
“我都早就习惯了。”天城怜啧了一声。“我都难得叛逆期一次,那家伙却是那种态度。”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那就不知道吧,也没必要知道。”
“……别告诉你妈咱俩见过面。”
“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会了。”
男人这么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包香烟,给自己点上一根,潇洒地朝怜摆摆手,走远了。
“死者不应苏生,更何况我这种例子。”
二十岁时的某天,天城怜重逢了那个男人,然而她那时发现,他的长相和她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那双眼睛也是普通人的眼睛,他和天城怜擦肩而过,没认出来。他急着赶电车,大概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做。
IF:D·N·A·完
写于2024.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