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上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出现伤口。
可能是一道伤痕,可能是一点淤青,无意间碰到时才后知后觉感觉到痛,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最近是在哪里磕到碰伤了。
晴朗的春日,她在院中大笑着奔跑,小小的手中攥紧了细长的风筝线,仰面望向高天之上的纸风筝。
身后,三三两两的仆从追着她而来,担忧地大喊:“姬君!慢些跑,小心摔倒。”
她没有理会,还嫌跑得慢,便将脚下的木屐踢掉,不断地往前跑。
某一刻,恰逢一道大风吹来,她使了劲拽,却在下一刻往后一摔,见那风筝断了线,在高天之上飘飘扬扬地远去。
“姬君!”身后的仆从拥簇着将她从地上扶起,她却只是郁闷地看着远去的风筝,生气地将手中的手柄线轴摔在地上:“讨厌!”
仆从们习惯了她的孩子脾气,赶紧哄她,有人还说要为她制作一个新的风筝,他们一边为她拍掉身上沾染的尘土,一边为她穿上方才踢掉的木屐。
下一秒,她看着自己手指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伤口正在渗出血来,她还没想起来方才是在哪里受了伤时,身后的母亲便拖着十二单着急地赶来:“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一愣,晃开一个笑。
仆从们则是面露苦色,似乎担心被斥责,纷纷伏地请罪。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的。”她这样说,身后的仆从松了口气,见她将小小的手心摊在母亲的手掌上,被对方牵着走回了寝殿:“得赶紧上药才行,痛吗?”
“还好。”她实话实说,那点伤口很浅很细,就像被草割了一样,虽然是有些刺痛,但是只渗了两滴血。
她的母亲却相当着急。
她总是这样疼惜她,家中的仆从都说夫人过于疼爱自己的女儿,总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这个三十岁才晚来诞下的孩子。
在平安京时代,三十岁的女子已称得上是老姑娘了,如今,她十岁,她的母亲四十岁,那张年少时惹得无数贵公子倾慕的脸庞也已生了几道细细的尾纹,但即便如此,她依旧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最漂亮的女子。
闹猫时节,蝶恋花。
春日的阳光偏倚,盛开的樱花沿着瓦檐飘落,一身华服的妇人端坐在寝殿里,为她的伤口上药。
鼻尖嗅到淡淡的檀香,她的母亲说:“你父亲今日要回一趟源氏本家,过几天才回来,这次你可不准闹着要去了。”
她对此不满地嘟囔道:“好像说的我每次闹,父亲大人就会带我去那里玩一样。”
她的母亲无奈地斥责加安慰她:“玩,你只想着玩,和你同龄的孩子哪个不是已经会弹琴作诗了,就你还每天想着玩,源家是忠于朝廷的阴阳师世家,不是你这样的小孩子能随便跟去玩的,你父亲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除此之外,那宫中的壁画,市井里的吃食,甚至是山野里的小兔子,你每次任性地想要什么,他哪次没有满足你?”
闻言,她撇了撇嘴,不再抱怨,她母亲便继续说:“中宫殿下差信来,让你明日进宫一趟去陪陪她。”
“姐姐大人吗?”她困惑地歪头。
“嗯,那位大人最近身体不好,进宫的话说话小心点。”她的母亲关切地嘱咐她,柔软的手轻轻抚过她青涩稚嫩的脸颊:“中宫殿下虽大你十几岁,但是却是真心实意将你当亲妹妹看待的,那位大人近年来身体不好,她大抵心情也郁闷,你要好好陪陪她。”
“好的,母亲大人。”她俯身行礼,恭谦地应下。
说罢,她听到了屋外传来自己父亲的声音,便笑起来,提着十二单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准备去找他撒娇了。
她的母亲无奈地追来:“明日在宫中可不能这么失礼,明日朝……”
闻言,她倏地停下了脚步,气鼓鼓地回头:“真是的,母亲大人不要再叫我明日朝啦!”
她不满地说:“伊势的斋宫大人也叫这个名字,大家会议论的!”
“私下只有我们母女俩时我才会这样唤你呀。”她的母亲笑呵呵地说:“这个名字在你出生前,我就定下的了,只是没想到会与那位大人相同。”
对此,她努了努嘴,没再计较,提起裙摆就跑。
次日,太阳正大。
远山青冽,连绵片野,明媚的日光在宫院之上的青瓦边缘蹁跹。
她进宫时,探出院落的松柏好似与蓝天上的流云相接,三月弥生的樱花开得尤其璀璨。
随宫人一路穿过蜿蜒曲折的深宫长廊,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姐姐,也是当今的中宫。
竹帘后,红栏之内,对方桧扇掩面,繁复迤逦的十二单铺展一地。
廊外的羽蝶被惊飞,缭绕的焚香淡淡。
日光明亮的春日,堆积而起的浮樱叫冬末残留的忧思都沉入梦间。
她姐姐带笑的声音从竹帘后传出来:“两年不见,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的,殿下。”她轻声说。
对方却笑道:“哎呀,这两年不见,你倒是内敛许多,以前调皮得很,像男子一般乱跑乱跳的,都说是小姨宠坏了你,如今倒是开始变得温婉了……不过,虽是在宫中,你还是同过去一般叫我姐姐吧,家中很久没人来看过我了,你这样喊我,我才觉得亲切些。”
对此,她终于也忍不住笑道:“好的,姐姐大人。”
对方满意地起身掀开竹帘,掩在其后的身影像幽灵一般飘出来,她下意识抬头,便见对方在见到她如今的面容后一愣,有些恍神道:“你……”
“怎么了?姐姐大人。”她歪头,困惑而无辜地看着对方抹得煞白的脸。
“……没什么。”她的姐姐弯了弯眼睛,笑道:“明日朝,你愿意同我去见见一个人吗?”
从母亲之外的人口中听到她这个名字,她感觉到有些陌生,但是,她还是一边应下,一边牵上了对方朝她伸来的、温暖的掌心:“自然是愿意的,姐姐大人。”
……其实姐姐并非自己的亲姐姐,而是姨母的女儿,大了她足足十几载,据说,她刚出生那会不久后,对方就已是那位大人的中宫,要说做她母亲的年龄也是够的。
她与她的姐姐其实相会不多,毕竟进入宫中的女子就算身份再尊贵,也会被最大程度地隔绝起来,她只有小时进过宫中几次,印象中,她的姐姐确实待她极为温柔,不管是送她昂贵的首饰珍宝,还是拥抱她,都饱含怜惜。
所以,她姐姐说的话,她都会听。
一路随着身边的人往深处走,繁复的屏风一一掠过,和扇翩然,有长单迤逦的女眷掩面轻笑,在深宫之中窃窃私语。
她们迎面撞上一位漂亮至极的女子,对方生得比寻常女性高些,浓密的黑发不是普遍的姬发式,而是挽上些许,簪了些许发钗。
“哦呀,殿下。”对方用桧扇微微掩面,一双如狐狸般狭长妖冶的眼睛微眯,下移,先笑道:“这位是……?”
“这是本宫的妹妹。”她的姐姐说。
“令妹生得真是漂亮可爱。”对方如此笑道:“您是要去……”
她姐姐道:“只是带她随处走走,这宫里太闷了。”
闻言,对方让身,无言地笑了笑,她的姐姐也不再与其虚与委蛇,牵着她便往前走。
待到看不到那女人,她才问她姐姐那是谁。
“是这两年宫中新进的女御。”她姐姐说:“大家都说她是如今宫中最受宠的女人,陛下病倒前,日夜都传召她侍奉在侧。”
对此,她不禁回忆起方才见到的面目,也忍不住感叹道:“她长得真漂亮呀……”
可是,话音刚落,她便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自己姐姐的表情。
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宫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不甚在意地说:“再漂亮又有何用呢……再受宠又如何呢……陛下真正想要的,早就已经得不到了。”
她困惑而茫然地眨了眨眼,却没有再追问。
她总是不喜欢大人故作高深的话语,仿佛隐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
她向来对探究秘密没什么兴趣。
秘密多了,就无法开心,虽然她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秘密——父亲是源氏数一数二的阴阳师加贵族,母亲也出身名门望族,疼爱自己的姐姐又是全平安京最尊贵的女人,她所属的母家和氏族相当强大,就算跺个脚也能让朝延和京都抖上一抖,所以她从小到大都过得相当富足快乐。
她无法体会姐姐在宫中的烦闷,只知大白日的,天色却开始渐暗,从廊上往外望,原是春日的绵绵细雨已至。
灰黑的天,隐见乍亮的雷光,阴郁的色彩笼罩盛开的樱花,越往深处走,里边燃起的火光就越亮,最终定格在了竹帘后边躺着的人影上。
她一愣,赶紧低伏下身行礼,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有些不知所措。
……原以为她的姐姐是带她去见哪位深宫女御,没想到却是那位病重的大人。
她的姐姐安静地掀开御帘,走进去,俯身与其耳语几句后,便隔着帘,对她道:“与陛下说说话吧,明日朝……”
她局促地动了动触地的手指,好片刻才微微抬起头来,轻轻唤起了那位大人:“陛下……”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耳边寂静了一瞬,很快,里边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看到原本躺着的影子似乎动了动,偏头望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下一秒,她就听到了一阵虚弱而恍然的声音:“……是你吗?”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对方却发出了请求一般的言语:“……你能进来吗?再靠近寡人一点……”
她不知所措地望了望自己的姐姐,无声地寻求对方的态度。
她的姐姐似是无奈地叹了声气,轻声道:“进来吧,明日朝,就算姐姐求求你了……”
她瞬间有些惶恐地张了张嘴。
……她何德何能,能让她的姐姐说出这样的祈求之言呢?
她赶紧撩开帘子走进去,里边的焚香混合着药的苦涩扑面而来,只见那位大人脸色灰白,微睁的眼睛恍然地落在她身上,随即晃开一个笑,在被褥中抬起了布满死色的手:“明日朝……明日朝……”
“是,陛下,我在这里。”她困惑又紧张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属于长辈的、宽大却无力的五指轻轻攥住了她的掌心,他说:“对不起,明日朝……”
她顿时更加惶恐,忐忑不安道:“陛下何出此言?您有什么需要同小女道歉的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唤着她的名字:“明日朝……明日朝……”
她的姐姐不知何时已退至屏风后,隐去了身形。
满室的烛火中,只留下他们两人安静的影子。
屋外,细雨绵绵,淅淅沥沥,冷凉的风带着樱瓣拂进室内,耳边尽是如同呓语的声音。
他看着她,目光却蒙着一层灰,仿佛在穿透时光,看着记忆中的某个画面:“自你去伊势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我的信件了……十年了,你终于愿意回来看我了吗?”
闻言,纵使她尚且年幼,尚且懵懂,她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位大人口中的「明日朝」原来并非自己。
与「伊势」二字联系起来,她瞬间就明白,对方所唤的,是那位在十年前就已死去的伊势斋宫。
她其实对那位斋宫所知甚少,大多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据说,她拥有奇迹般的神力,据说,她曾经在群行路上被神明邀请去了桃源乡,据说,她是受到天照大神赐福的神女……那位传奇的女子打破了斋宫一生不得踏出伊势神宫的规定,在清修的几年,用自己的神力拯救了无数人,最终,却死在了伊势的大海中,再也没有回来。
按理来说,斋宫死后,应尽快卜定新的斋宫既任,但是,朝廷之中却流出荒诞的预言,说那位大人其实并未陨身,而是像群行之行那般,被短暂神隐了罢了。
因为这个预言,这位陛下力排众议,没有再为自己卜定新的斋宫,那座侍奉天照大神的神宫已然缺了主持的神官十来年,朝廷乃到京都上下都猜测,新的斋宫要等到这任天|皇卸任才能重新卜定了。
她从小到大都只听过这些只言片语,家族中的长辈甚至背地里都默认那位斋宫已死,一切不过是陛下在自欺欺人罢了。
但若是问其自欺欺人的原因,狡猾的大人又总是笑得狭促又神秘,不愿多言,仿佛那不是她一个小孩子应该知道的。
一时间,有关那位斋宫的一切就变得那么遥远,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而她到头来,真正知晓的,也就只有对方有着与她相同的名字罢了。
但是,如今,她却好像即将从这位病重的大人口中窥到那位斋宫的冰山一角了。
有关于对方的过往,对方与这位陛下的因果恩怨,正从他粼粼的目光中倾泻而出:“为何不像过去那样,欢喜地向我跑来了……我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见你了……”
“陛下……”她却只能这样轻轻应道,除此之外,她实在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她到底只有十岁,甚至不是能称得上少女的年纪,只能秉着往日的孩子心性,天真地同他道:“陛下是在唤那位斋宫姐姐吗?”
“……”
她说:“陛下相信她会回来的,对吗?”
“……”
“再不然为什么不再卜定新的斋宫呢?”
“……”
“陛下要努力坚持下去,若是那位大人有天回来了,却发现陛下不在了,她该多难过。”
“……”
回答她的,是对方颤颤巍巍抚上她脸庞的掌心:“……真像啊。”
一滴温热的眼泪从半阖的眼角滑落,一旁的灯杵上,暖色的火光摇曳,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如今在这座御所里,已不再被众臣拥簇。
恍然间,她姐姐啜泣的声音似乎也从屏风后响起。
她却只是笑,全然天真而不知忧愁的,像个小孩子一般,说:“陛下愿意和我讲讲您和那位姐姐的故事吗?”
“啊……”
对此,他布满死色的脸终于晃开了一个生动的笑。
他说:“那要从十五年前说起了……当年,我们都还相当年少,她和你现在一样,才十岁……”
……
翻开平安京建立的史书,距第一代神武天|皇建立国都以来,已有千年之久。
作为天照大神的后裔,神武天|皇打败了当时的大和豪族长髓彦,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平安京的雏形。
年少起,他就已经熟读史书。
他很清楚,自己将来要既位,但朝廷上只手遮天的左大臣家隐居公卿之首,就如同历史上的长髓彦,对任何掌权者来说,都是相当忌惮的存在。
「那边估计又要将女儿送进宫中当中宫了。」
「自上一代起他们就有这个打算,想用外戚的身份在朝廷中加固政权。」
「这样下去,哪怕殿下将来既位,怕是以后也不好走啊。」
「若是如此,还不如早点向左大臣家投诚……」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深宫之中的窃窃私语总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怀疑,猜忌,权欲。
朝廷上的空气总是充斥着这样腐朽的气息。
一袭御帘后,大臣们的乌帽高高立起,俯首伏地的影子幢幢,暗地里各怀鬼胎,涌动的波涛无形而汹涌。
「从前代开始,左大臣家就已经是任右大臣的实际统治者,这些年来,他们家不断送女儿进宫中当中宫,不断地诞下皇子,扶持其上位当操纵政权的傀儡,陛下苦此形式已久,只恨没能在您即将既位前撼动根基……」
有忠心的大臣暗地里向他献计。
「当今朝廷大多已向他们投诚,局势已对殿下相当不利,若无法从政权明面上撼倒他们,我们大可另辟蹊径。」
「当年,神武天皇东征大和,第一次遇到了长髓彦时也只能落荒而逃,长髓彦之所以能那么嚣张,就是认定自己的妹婿饶速日命乃天照大神之孙,是神族后裔,他的一切暴虐乃顺天而行,后来,他的妹婿不再支持他后,他就从宗教上失去了民心,只能落得被斩首的下场。」
话音既落,他已明白对方的意思。
「陛下身体衰弱,很快,殿下就将上位,到时将卜定新的斋宫,左大臣家有一小女,并不受宠,殿下或可一试。」
「……」
左大臣家不受宠的那个女孩并非秘密。
在京都,贵族公卿家的风流韵事自古都是谈笑的重点,只需稍加打听就一清二楚。
青涩而纤细的少女,空有一副美丽至极的皮囊,始终得不到贵女公子们相应的尊重与青睐。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的依赖与讨好。
她总是盈着满目的光亮看着他,像柔软的花枝倚着他,向他跑来时犹如春日掀起的一场花雨,轻声细语地抚平了他眉间的疲惫。
但是,还不够。
一个不受宠的女孩的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她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能为他带来,就算抛弃她,也只需一个轻飘飘的理由。
而他要的不仅仅是姐妹反目,还有更加沉重的……
更加沉重的——
「杀了她吧……」
深宫之中,拿着笏板的大臣向他进言。
「伪装成山匪劫杀……」
有人说:「那可是一车队的人……」
「何必做得如此过分……」
太阳穴突兀地跳了一下,那些隐晦却如狼般冷血的目光从黑暗中望来。
世道上总有一股洪流裹携着所有人前进,名为「权力与**」的诱惑堆积在那些笑起来臃肿的脸上。
他已经无法回头。
「她所在的家族势力过盛,姐姐又快要入主中宫,若是将来诞下皇子,立为储宫,如今就已摄政,将来朝延何尝不是她家说了算……」
「就算她不死,只要群行路上死上一两个人,她作为斋宫就有污点了,作为玷污天照大神之人,家族必定名声上也会受到牵连……」
「到时只要联合其他大臣弹劾……」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扭曲的影子在角落里舞蹈。
微微攥紧拳头,忽略心中的些许异样,手中的笏板轻轻碰地。
他发出了声音。
「就按众卿之言罢。」
……到底只是政治的牺牲品而已。
他这样想。
就算不是他,她最后也只能沦为联姻的工具。
就算不在群行路上杀了她,身为斋宫,她大抵也不会有好下场。
斋宫制度的建立是从第十代崇神天皇开始的,从古至今,哪一位斋宫都是早早殒命。
他安慰自己,这并非自己一人的过错。
斋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前往嵯峨野宫的当晚,圆月当空,他着艳红的狩衣,缓慢行走在长廊勾栏之内。
春夜的风并不温柔,反倒萧瑟,寒冷。
廊外,摇曳的树影发出鬼哭一般的嚎叫,他独自不断地往前走,心中猜想她是不是已经死在山匪的刀下了。
有关于她的画面像斑驳的绘卷一样,从脑海中掠过。
某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他想,不是这样的。
他本来并不打算那样接近她。
最开始那样遇见她,完全不是自己的本意。
在京都,能与宗教扯上关系的,除了自古以来神道教就传承下来的神社和各类祭祀外,当属四大阴阳师世家。
平氏,贺茂氏,藤原氏,以及源氏。
坊间皆传,阴阳师拥有跨越阴阳两界的力量,他们观星测位、画符念咒,维护阴阳两界的平衡,一直以来被朝延供养,还开设了阴阳寮,一定程度上能影响朝延的局势。
他曾经暗地里与源氏达成合作,许诺他们,若是达成他的目的,将来他上位后,必让源氏成为京都最强盛的阴阳师世家,甚至将全力支持他们讨伐恶鬼。
去到源氏本家的那一天,也是个月黑风高夜。
源氏作为古老的阴阳师世家,与魑魅魍魉打交道久了,连着本家的寝宫住宅都充斥着一种雄伟却侘寂的诡异。
已经忘了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认真回忆起,脑海中只闪过一些诡谲的画面——幽深的地宫,长长的石阶,神龛里青灰的烛火,扭曲蜿蜒的蛇影,绘着五芒星的、巨大的祭坛……
那些犹如噩梦的光景像砸碎的铜镜,蒙着一层泛黄斑驳的血迹。
属于少女的尖叫,空气中浮动的咒文,还有从黑暗深处传来的、神秘而怪异的笑声。
【你们这一脉自称天照的子孙,却来祈求邪神的恩赐……】
记忆中的自己因恐惧而颤抖,本能告诉自己得赶紧逃跑,可心中的欲念却像无底的深渊,不断地下坠。
……下坠。
摇曳的火光映照出密密麻麻的群蛇。
记忆的最后,是那温和得称得上轻柔的嗓音占据了所有的意识。
【如今我的力量只能流出一点,我想去见一个人。】
【既已向我祈求恩赐,作为代价,你的身体,就暂时为我所用吧……】
接下来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静的黑暗。
再次拥有自己的意识时,他已在第二日的祭礼上。
身旁,羞赧的女孩用桧扇掩面,正从他的牛车上下来,同他告别。
那是错误的开始。
从宛若噩梦的回忆中脱身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上的月亮已经变得腥红无比。
春夜的风带上了不祥的血腥之气,他突然感到胃部痉挛,不禁痛苦地矮下身来,跪在地上,不断地干呕。
肺部的空气挤压而出,有什么黏稠恶心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想要爬出喉咙,他因痛苦而溢出眼泪,空白的大脑无端地闪过属于那个少女的脸。
她羞怯掩面的姿态,她垂眸轻笑的面容,她悬泪欲泣的模样,她全然欢喜地奔向他的身影……所有的所有,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不该那样接近她。
他不该利用她。
他不该爱上她。
……啊,原来,他竟然是爱她的……
所以,当发现她其实不爱自己时,才会那样失望绝决,甚至不惜让她去送死。
对此,他不断地落泪。
悔恨根本无法为他的行为脱罪,迟来的忏悔就算再如何深重,也已经无法弥补。
恍然间,他似乎嗅到了屋内的檀香在夜色里萦绕。
如雾的白烟飘出长廊,他呆愣地抬头,在某一刻朝着升腾而上的檀烟伸出手去。
「明日朝……明日朝……」
他起身,犹如渴望垂怜的信徒,想要得到记忆中那个人原谅的拥抱。
「你化作鬼魂,回到我身边了吗?」
「你要来带我去地狱吗?你恨我吗?你恨我吧……只要能再次见到你……」
犹如幻梦的少女安静地微笑,漂亮的眼睫饱含悲悯地垂下,透明清澈的眼睛已经无法看透其所想,仿佛不再具备生命活着的光彩。
他却缓缓笑了。
「啊啊啊啊……如今,竟连这憎恨都让我备感慰藉……」
「求求你,让我陪你一起共赴黄泉吧……」
……
“陛下平时总是要那位女御的陪伴才能入睡,但今天你来了,他竟也难得安心睡着了。”
她姐姐这样说的时候,她正准备出宫。
年过三十的姐姐,早就过了衷爱艳色的年纪,那些繁复的十二单上不再花团锦簇,而是单调的素色。
但是,离别的时候,对方的笑容好像终于染上了些许生动的色彩:“以后可以多多进宫来吗?明日朝……”
对此,她迟疑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出宫的路上,她再次遇见了来时遇到的那位女御。
“哦呀。”对方率先笑时,其手中长长的烟斗正在嘴边吞云吐雾。
春日的午后,细雨已停。
天上的乌云逐渐散去,敞亮的天光凿破云层倾落而下。
满院的绿叶与繁花在氤氲的雾气中摇曳。
她微微弯身,恭谦地行礼。
对方却笑道:“中宫殿下总是有些敌视妾身,如今找到了可以替代妾身让陛下安睡的人,想来她很是开心吧。”
“……没有的事。”她斟酌着语气回答:“只要能为陛下分忧,殿下都会开心的。”
“呵呵。”对方轻轻瞥了她一眼,一双美目抹着艳丽的脂粉,看上去竟有些慑人心魂:“你真会说话。”
她又轻轻躬了身:“殿下说您是当今宫中最受宠的女御,还请您多多陪伴陛下吧,殿下不会责备您的。”
“所谓的宠爱不过是别人的说辞罢了。”对方却轻笑道:“今天见到你后,想来陛下不会再宠幸妾身了。”
她困惑地歪了歪头。
“知道「狐狸之窗」吗?”
美丽的女御轻轻咬了咬烟斗,抬起双手,对着逐渐显露出日光的天空,比了个窗口的手势,放在眼前,笑道:“传说中,「狐狸之窗」能让人看到自己心里最想见到的人,这就是陛下宠幸妾身的原因。”
……呀,这是什么神奇的原因。
她实在不明所以,也忍不住照着对方的样子比了比。
但是眼前除了一如既往的天空外,什么都没有。
她嘟了嘟嘴,不满道:“您骗人。”
“呵呵。”对方放下手来,拿着烟斗,一边往前走,一边笑道:“那就证明你心中还没有那样的人,这可是好事,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
她放下手,困惑地望过去,只稍一会,对方的影子已如云烟般消散在了长廊的尽头。
这让她产生了对方是妖怪的错觉。
与此同时,对于那位斋宫的好奇在心里悄悄扎了根。
她进到家中后,难得没有撒丫子乱跑玩耍,而是翻出了厚厚的史书查阅。
书中记载,斋宫制度是大约六百年前的第十代崇神天皇在位时建立的。
当时瘟疫盛行,崇神天皇前往神浅茅原占卜其原因,有位神明在占卜时降临于一位皇女之身,自称大物主神。
那个时候,天照大神与大物主神是一起祭祀于同一座神宫里的,大物主神依附皇女之口说,祂与天照大神不能一起祭祀。
崇神天皇依言,在七月便将天照大神从京中的神宫里移出,还遣自己的女儿作为第一任斋宫,前往京外专属的神宫侍奉天照大神。
也是那一年,那位被神明附身传达神谕的皇女嫁与了大物主神。
据传,大物主神是来自出云的神祗,相当的神秘。
祂白日不露面,只在晚上钻入妻子的闺中,也不让妻子见到自己的面目,皇女对此相当不满。
某个晚上,她要求神灵显形,祂便化作了一条漂亮美丽的蛇呈现在皇女眼前,随后才在皇女的惊呼中显现出人形。
自那之后,瘟疫退去。
这些都是来自史书上或真或假的记载,本是查询斋宫的资料的,却不小心翻到了其它的神话趣事。
许是如此,当晚,她就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中,没有繁华的平安京,没有奢糜熟悉的宫殿寝殿,也没有公卿贵族间的风花雪月。
她梦到了辽阔的大地,绿意遍野,远山连绵,不远处,一座称得上雄伟的城池伫立在繁茂的群山之间。
耳边有粗声粗气的声音在说:“那就是占据这片土地上已久的长髓彦的城池,只要攻陷那里,我们的东征之行就算成功一半了。”
有人又说:“可是,据说,长髓彦底下能人辈出,要打败他攻陷这片土地,并不容易,听闻,他还受到了天照大神的庇护……”
“呸!什么天照大神的庇护!我们将领才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我们来到这里,才是顺天而行!”
“……”
长髓彦,东征,天照大神的庇护……
从这些熟悉的字眼里,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梦,似乎来自千年前……
这是第一代神武天皇与当地豪族长髓彦的战争……
……
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姬君时,他所直属的将领带他去见国主,说他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要引荐他当副将。
他不太想去,仅管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立功升官的好机会,他的将领也明里暗里提醒他这是他给他的提拔机会。
“若是没有我,没有国主,你还是在到处流浪的野小子,在现在这种时代,随时死了也不足为奇,哪里扬名的机会,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大家都叫你什么——哦……叫你什么来着……”
将领露出尴尬但是又毫无反省之意的困惑。
“焰鬼。”他淡淡补上。
“哦!对——焰鬼!”大人拍了下手,目光落在他一袭枯燥杂乱的黑发上,眼神中浮现出一种淡淡的稀奇和古怪,怪笑起来:“这名字可真适合你,以后就叫这个吧,又好记,总比喂喂喂的强。”
这顶多只能算个外号,还是不算多好的外号,有种排外的感觉,就像他们会叫那些海上遇难来到这片土地的异邦人为“异鬼”一样。
但是他不是很在乎。
因为他确实没有名字,也确实不是这片土地土生土长的人。
他是个没有名字的人类。
每到一个地方,都有相应的名字。
他从小是从一条跨海而来的船上被捡到的,那条船上的人都遇了海难,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他的发色天生与这片土地的人不一样,常常遭人异样排斥的目光,就算用树枝染成合群的黑色,最终也总是一个人在这片乱世中跌跌撞撞活下来。
正值群魔乱舞的时代,从几千年前起,这片大地上就是人鬼共生。
孱弱的人类本来不敌暴虐的妖鬼,但是,据说,在高天之神的帮助下,从神明那里习得驱鬼之术的人类登上历史舞台,人类渐渐地拥有了与妖魔对抗的力量,如今,在这片土地上,人类已呈压倒性的优势歼灭了众多的鬼族,外患不足为惧后,人类内部便开始确立更加森明的秩序。
现在,各地开始聚集民众,召募能人之士,为争夺领土、建立政权发起战争。
而他只是这个时代里一个为了本能活下去而加入其中一个国主政权的人类罢了。
这样的他在战场上不断地挥刀,只为求得一口饭吃和一方庇护,从没想过有天将领会带着他去见国主。
也是这一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国主的姐姐。
身形纤细的少女,大约十五的年纪,黑发黑眼,一袭白衣红裙,立在楼阁之上,低头朝他笑道:“阁下迷路了吗?”
“不是……”嘴上下意识这样答,他迅速低下头去,他只是不喜欢呆在狭窄的屋里,特地出来透气的。
那时,他的右脸因受伤的眼睛而缠着厚重的绷带,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楼阁上的姬君却干净明快得像一场来自冬雪里的梅花,他下意识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却听得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他听闻过国主的姐姐身体不好,常年居于人后,这些年几乎不曾露面。
但初见她,她的外表年轻得过分,与想象中病怏怏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还对他笑道:“呀,觉得屋里太闷了,所以出来透口气,阁下也是这样吗?”
“呃、嗯。”他敷衍地应了声,已经想要离开了,对方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又道: “初次见面,该如何称呼阁下?”
他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的,最终才说:“大家都叫我焰鬼。”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她说。
“听上去就像妖怪一样,是吗?”
他低着头问。
她停顿了一下,才说:“抱歉,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称呼的话,那你便换一个吧。”
“换不了,大家都这样叫我。”他说。
名字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东西,他也不在乎好不好听。
但耳边却传来了她轻盈而柔软的笑声:“明明同样是人类,却被这样叫,人类有时候真是太过残忍。”
对此,他动了动嘴角,终于抬起头想说些什么,但是,有一阵属于少女的声音传来:“姐姐!”
他知道,那是国主的妹妹。
对国主来说,自己的姐姐和妹妹都是相当重要的存在,所以,当其中一位提出想要自己担任她们的护卫时,国主也答应了。
将领还调侃他哪位姬君怕是看上他了。
“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听说你的骁勇后也不是没可能倾慕。”将领说:“不过姬君生得万分貌美,又有这样的地位,求娶她的人不尽其数,你这种底下打混的怕是很难。”
他知道,将领这是在提醒他抓住机会。
当天夜里,他执刀端坐在外面的廊上,里头的烛光映出来,属于少女侧坐的纤细身形映在门纸上。
里边传来之前听过的声音:“让您来到我身边守卫,致使您无法在战场上大展身手,您可会怨我?”
“不敢,这是在下的职责。”他说。
她没有再说嘘寒问暖的话,而是继续笑道:“我那弟弟未来想将这片土地交到佑兰丸手里,为了早点让他能独当一面,他也是时候该开始学习剑术了,所以我向他举荐了你,他也同意了。”
他一愣,当即推脱道:“在下只是一介莽夫,怎能当少主的老师呢?”
佑兰丸是国主的儿子,如今才八岁有余。
若能当少主的剑术老师,定是荣耀的,但是他不爱这些。
她却笑道:“您剑术强,是很好的人选,你的眼睛受伤了,也能趁此机会好好养伤,不是吗?”
闻言,他一愣。
伴随着这样的话,身后的门被轻轻打开,有好闻的幽香飘出来。
他下意识抬头,然后呆愣,火烛在他面上摇曳。
外表相当年轻的女人手中拿着油灯,朝他弯了弯眼睛笑道:“只是以我护卫的身份指点他一二罢了,放轻松点吧。”
言毕,对方径直越过他,往廊后走去。
“等一下……”他下意识轻轻抓住了少女的振摆,然后在意识到失礼后倏然一僵。
她停下脚步,侧身,安静地垂首。
他低头,不敢看向她,那只伸出去的手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继续动作。
但她没有问他什么事,而是轻声道:“说起来,你就没有想过给自己取个更好的名字吗?”
他一愣,慢半拍道:“……没有想过。”
名字是最短的咒。
但他没有名字。
这是否能说明他生来就摆脱了六道轮回。
虽然他也不信佛。
对此,他听到晚风突然送来了她的声音:“饶速日命。”
就此,一丝困惑从眼中闪过,他终于抬起头去。
只见眼帘中,摇曳的烛火照亮那张昳丽的脸,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暖和,也好像没有一丝生气,她的神情冷淡,没有半分血色,像寺庙里白瓷捏造的人偶:“这是我为你取的名字,若是不嫌弃,就请让我这样称呼阁下吧。”
他一愣,僵硬地放开了手,应了一声:“是。”
“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她说。
“属下不敢……”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没有看向他,而是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笑道:“叫我「势夜」吧,这是一位神明为我取的名字。”
“不过,你也可以叫我明日朝。”
来更新啦哈哈哈哈!
那位女御就是大舅诶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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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查看了一些资料
大物主神在历史上与八岐大蛇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记载中,大物主神与蛇这种动物联系却相当密切,他与皇女成婚变蛇那段也是真的,所以本文联想编造了一下,大物主神就是芽芽【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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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有评论吗哈哈哈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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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传记三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