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之国,又被称之为黄泉比良坂。
在她作为斋宫所信奉的神道教中,黄泉之国是世界上第一位死去的神明所居住的国度。
据说,世间由此划分出了明确的生与死,生者居于人间,死去的亡魂去往黄泉,天地轮回的规则由那位神明的死而衍生,赋予。
但是八岐大蛇告诉过她,古时的神明自天地而生,不受人类的信仰约束,那样的神明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杀死祂们。
如此说来,不免有些好奇,那第一位死去的神明为什么会死去呢。
这实在是相当矛盾。
自古以来,死亡实在是个叫人避忌的话题。
人和动物在刚死去时,其实身体上还会有余温。
流动的血还未凝固,气息才刚刚从鼻孔消失,皮肤也还没有变得青紫,宛若安静地睡着一般,渐渐的,脉搏才像秋日到来的蝉声平复,体温犹如褪去的海浪变凉,到最后,涣散的瞳孔放大,变得灰雾浑浊,身体彻底变成一堆沉重僵硬的肉块。
她短短的一生中,已经见过无数死去的生命。
被打死的猫。
饿死的狗。
病死的人。
还有,被妖鬼杀死的人类。
十五岁册封斋宫的袚褉仪式,净身的神水在太阳中洒下,前天冠垂下的流苏摇曳,她拖着迤逦的小祭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神情肃穆的神官在念冗长的祭词。
他说过去的罪责将被净去,此身不再作为人,而是奉献给太阳的使者,请天照大神细数她曾经犯下的过错,并施以宽容的威光。
神道旁向前一盏一盏点亮的石灯,随着她一步一步向前的脚步后退,浮光掠影的春日,她的眼前浮现出过去一幕又一幕的光景。
过错这种东西,有时候其实很暧昧。
小点的叫错误。
大点的叫罪孽。
而她总是在犯错。
这一生的错误能与罪孽并列的,也不是没有。
她幼时死去的猫,是她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在京都,死亡和疾病是人人避之的忌讳,每年鸭川无力埋葬处理而抛弃的尸体多如春日疯长的草芥,阴阳寮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举行驱邪祛秽的祭祀。
她第一次去往鸭川,就是将自己死去的猫偷偷埋在那里。
十二岁那年,护送她前往嵯峨野宫死去的人们,是她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那些尸骨无存的灵魂将去往何处?
他们亲人哭泣的模样、坠落的眼泪都被她虚假的谎言掩盖。
此后,作为卜定的斋宫踏上旅途,犯下的错误开始变成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她犯下的错误越来越多。
因为她曾经放弃过一些生命。
有形的生命脆弱又短暂,残忍狡猾的妖鬼肆虐无度,兜兜转转的过程中,依旧会遇到和之前一样的情况。
同样只有她一个人。
同样哭泣求救的人类。
青面獠牙的妖鬼拿残存的人类威胁她就范,诱惑内心脆弱的人们背叛她以换取求生的机会。
和那次同样的境地。
第一次,她贪心而自大地想要拯救所有人,到最后没有任何人得救,她自己也差点葬身妖腹。
但是,第二次开始,不再让自己置身险地以拯救那些被当作人质哭求的人们,她利落又果断地引箭、搭弓,没有再理会众人的哭嚎,而是不断地射箭。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妖鬼一只又一只在她的箭下凄厉地消亡。
人类哭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救救我!」
脚下有路过的男人拖着残躯,遵循生的本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脚腕。
她用箭尖射穿对方的手,迫使他放开自己,然后不断地向前走。
就此,恶毒的咒骂混合着凄凉的惨叫从那人的嘴中不断地响起。
「你要去哪里?!」
尖锐的嘶吼。
「快救我!」
疯狂又危险的目光。
「快救我啊!臭女人!」
充满恶意的**。
「谁让你往前走的!」
「我在这里!」
最终,那样的咒骂也归于寂静。
属于他们的血在污秽的大地上蔓延,原本还在挣扎的手脚软绵绵地垂地,妖鬼的残骸与人类的尸骨七零八落地混在一起,她最终独自站在黑暗中,脸颊、发间、身上都溅了温热的血。
黑暗中,残存的人类惊惧地看着她。
她安静地朝他们递出手。
回应她的,只有他们瑟瑟发抖后爆发的哭喊。
「为什么不救她?!」
狰狞发红的双眼堪比恶鬼。
「你刚刚明明能做到!!」
怒吼狂哮的声音比野兽还要暴怒。
「你离得那么近!」
拽着她质问的力气将她的双脚提离地面。
「你明明可以救到他!」
但是,她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一丝愧疚。
她冷淡而平静地凝视含怒的人们。
人类有时候真的很贪心。
自己侥幸获救了还不够,还奢求自己爱的人也能够活着。
但这是人之常情。
苛责不得。
她说,他们被我放弃牺牲了,但你们获救了。
她只有一个人,拯救不了所有人,就算像第一次那样,用灵力治愈好所有人,但只要无法逃离妖鬼的魔爪,无法消灭妖鬼本身,那么最终迎来的依旧是永无天日的折磨。
她治好一次,妖鬼开膛破肚一次,她治好第二次,妖鬼折肢断骸两次,她治好第三次,妖鬼嘶咬啖血三次……如此往复的疼痛与折磨将持续到她死去,那她的力量与存在,又到底是为他们带来生的希望还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呢?
有时候,为了更多地拯救什么,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她不是神,拯救不了所有人。
只有神明才负责拯救众生。
她能救的,只有力所能及的部分。
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只是偶尔,也会有累和麻木的时候。
曾经有一次,她对面一大群妖鬼,那一天,到底在血腥的密林中战斗多久,日月升了几次,星星流转几轮,已经忘记了。
只记得,自己不断地射箭。
所带的木箭没了,就用灵力构筑的箭矢。
所带的弓断了,就用退魔刀挥动。
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安静下去的,也没有印象了。
腥红的血水浸透湿黏的大地,林立的树影上挂着目眦尽裂的头颅,属于妖鬼的残秽化作黑烟,在红月之下消散。
长时间的战斗让意识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不断挥动刀箭的四肢和身体带着生命受到威胁时爆发的杀意,当她在寂静之中听到草丛的方向传来的细微声响时,她猛然转头紧绷的神经已经驱使自己转瞬抄起脚边遗落的弓和断了半截的箭,将染血的箭尖对准动静传来的方向。
几乎没有思考。
噔的一声。
弓弦留下颤动的残影,如飞鸟一般疾迅的箭矢瞬间脱弦而出。
凄厉而孱弱的叫声回荡在血月之下。
咩的一声。
她空白地站在原地,溅了血的脸上还残留战斗刚刚结束的麻木。
还在飞速转动的脑袋其实已经判断出自己杀了一只羊。
但是,那只是一个结论。
就像一句没有任何情感的、仅仅在脑袋里停留了一下的话。
直到激荡的血液平静下来,属于人类的情感才仿佛回到身体里,她慢慢走过去,拨开草丛,在那里看到了一只幼小的羔羊。
雪白的羊毛染上污秽凝固的血块,锋利的箭已经贯穿了它的身体,夺走了它的生命。
浑浊的眼睛凝视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是看向前方仅存的、一块绿盈盈的草地。
而她凝视它的眼睛。
都说羊的眼睛像神的眼睛。
那一刻,她仿佛在凝视一位神明死去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一个错误。
善解人意的神官在事后安慰她,说那不是她的错,是它不该出现在那里。
他说,它的出现是错误的。
就像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幼儿。
那不是她的错误。
但是,奇怪的是,那一次,她并没有得到宽慰。
明明那只是一只羊而已。
明明有时她连同类都可以放弃。
或许,那不仅仅只是一只羊。
它会让她联想到在她眼前无辜死去的人们。
那些因她而死去的人和生灵若因怨气化作徘徊人间无法往生的亡灵,那么,她是否也需要让他们得到安息才能使自己得到慰藉。
为此,生前的她已经决定去寻找黄泉之国。
她离开嵯峨野宫,穿过东西的陆地,走遍出云的土地,路过那里的海,穿过被诅咒的出云城。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将出云与自己想要找到的少年联系起来。
她只是想要找到灵魂的安息之所。
不是为了自己往后的死。
她只是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只是想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
当须佐之男说要为她建立黄泉之国的时候,明日朝狠狠吓了一大跳。
她惊惧,惶恐,第一反应不是他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谎言,而是觉得冥冥之中,自己似乎窥到了某种沉重的命运。
那是一道转瞬即逝的预兆,快得就像错觉,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须佐之男所掀起的风暴袭卷。
金色的平原刮起了偌大的风。
苍冷的闪电划过天际,月光被翻涌的云层逐渐隐蔽,丰饶饱和的麦香萦绕在天地之间,打雷的瞬间,整个天空都仿佛被撕裂开来。
一种无法抗拒的压迫感如巨浪般涌来,世界骤然变得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雨欲来的冷凉之感,诞生自雷霆风暴的神明拥有的力量似乎足以翻云覆雨。
但是,当她站在缭乱的狂风中,却见眼前的少年那么安静地走过来,又那么温柔地伸出掌心,想要牵起她的手。
她没有动作,若是往常,她总是主动地、贴心地、柔顺地迎上去,所以这一次的无动于衷仿佛已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她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你又没见过黄泉之国……在遇到我之前,你甚至不知道它……”
他却轻轻道:“但是,如果真有那样的地方能让你的灵魂得到安宁,那我愿意去相信它的存在,也愿意去为你创造。”
“……”明日朝觉得须佐之男有点狡猾。
他其实总是这样狡猾。
而她只能无助地摇头,不断地摇头。
她垂眼说:“有一位神明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闻言,他终于不再说什么,反倒像一只被掐住了喉咙的鸡,哑口无言。
鎏金的瞳孔微微眯起,就像蜇伏的野兽流露出的一丝不满一样。
安静的等待在他们之间蔓开。
少年的沉默来源于他本性的寡淡,但是,最终,绵延的寂静却是率先被他无力的声音打破:“再往前走,就是我在这片土地上所设置的结界的边缘了,穿过它出去后,都是肆虐的妖鬼,但我要守护这里的人类,守护他们生存的这片净土,无法再送你往前走了……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啊。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对此,他才继续轻声道:“明日朝,你说人死去后还徘徊在人世是有无法了却的怨念,那么你的执念是什么呢?你来到我身边,难道仅仅是为了这样离开我吗?”
对此,她张了张嘴,茫然的神色爬上了脸庞。
……是呀,她为什么还要来到他身边呢?
是因为爱吗?还是因为恨?
明明已经没有见他的理由了。
所有的爱恨嗔痴都应该随着那一天劈下的天雷泯灭。
不管是她违背自己的誓言爱上他,还是她自己将灵魂献给八岐大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自己种下的果。
她难道会因此怪他吗?
……不会的。
那难道她真的怨恨他没有实现陪伴她一生的承诺吗?
……还是怨恨天雷夺走了她的生命……?
认真地思索几秒后,她只能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
“但是我却已经忘了你。”他平静地接上她的尾音,明亮的瞳孔凝视她的时候仿佛已经透析人心。
满目的麦草涌动,天边轰响的雷鸣照亮他倏然变得有些冷淡的脸。
方才还让她觉得天真的神明褪去稚嫩的一面,让她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面容青涩的少年已经是存在上千年的神明:“你一开始跨越山海而来,哪怕被太阳驱逐都想见的‘须佐之男’一定是拥有和你的记忆的须佐之男吧,可是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些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记忆,我有时一直在想,或许我并不是你爱的那个须佐之男。”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须佐之男。”
她下意识想要回避这个话题:“你今天真的有点奇怪。”
“……我在你看来就这么迟钝吗?”
他突然这样问。
她一愣,摇了摇头。
相反,她记忆中的须佐之男纤细,敏感,沉默,忧郁,像水中月一般,虚渺又脆弱。
那些都与他原生的孤寂有关。
自诞生起就被独自关在高塔之上的神明,天真,空白,对人世间的一切都那么懵懂,就像初生的幼儿,连感知情感和善意都那么笨拙,又因此那么纯粹的温柔和善良。
但是,眼前的这个却那么直白又冷酷地说:“我记得自己诞生时的情景,记得自己被父神第一次牵上手的感觉,我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人间的心情,我自诞生起,就一直追随着我的父神对抗鬼族,他教会我有关神明的一切,还教诲我继承他的意志,他带领我向人类传授知识,帮助他们共度难关,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所经历的所有,里边唯独没有你,这其实让我很不安,明日朝。”
他那么动摇地注视着她。
随之而来,就是寂静的等待。
也许,他在等待她像往常一样给予他安慰。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麦田外,属于人类的屋子像被遗留在过去的时光中一样,在黑夜中明明灭灭。
好像怕她会被什么拉扯走似的,须佐之男依旧想要握住她的手。
但是,他那么残忍地说:“你说自己对我做过过分的事,你说你恨我,但是,你却不愿意告诉我你和我更多的过往,也不愿意告诉我自己是怎么死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突然一愣。
下一秒,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她晃了晃身子:“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依旧在说:“你说你害怕自己伤害我,说我曾经讨厌你……但是,我都没有印象,你是怕那些说出来后,会发现与我、与眼前这个‘须佐之男’不符合吗?”
不要……
“你是因为这样才坚持要离开我吗?”
她的目光略带乞求。
——不要说出来。
“……你爱的须佐之男,真的是我吗?”
那一刻,她几乎呆立在原地。
眼帘中,他的身影不知不觉在水光中模糊。
就此,他也变得那么晃荡,脆弱,就像一触就会扩散消失的涟漪,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好片刻,她才空白地移开了目光。
一直以来的违和感化作巨大的海浪淹没了她,心中隐隐约约的预感被戳破,她却只能这样阻挡他的脚步:“……我已经不奢求再见到他了……”
这仿佛已经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回答。
她说:“我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给那位名为八岐大蛇的神明了,能让我再见你一面,能让我去黄泉之国或许已经是他的慈悲……”
少年蓦然垮下肩来,好像被重石压住单薄的双肩一般。
青涩的神明在夜色涌动的边缘,任由饱满麦穗坠上了他的衣物。
“……去往他身边能让你获得永恒的安宁吗?”
他阖下眼眸,张开的五指轻轻拨弄手边饱满的麦粒
不久前折下的麦穗还在他的指尖飘扬。
“你不会再受伤了吗?”
他不甘心地追问。
“你不会再哭泣了吗?”
少年的声音传来时略带失落的试探和寂寥。
“……明日朝,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眼帘中,他垂在额前的发丝在逐渐变大的晚风中翻涌。
少年柔软的发梢被闪电苍冷的光穿透,飘飞起来时宛若要化作振翅的飞鸟脱离那副跓扎着枝丫的身躯。
在纷纷扰扰的罅隙间,他那双漂亮得不属于人类的眼睛死死地落在了她身上。
对此,她先是摇了摇头。
“不能这样,须佐之男。”
她说。
“不能因为害怕离别而忽视眼前。”
看见美丽的繁花就只想着**的凋零。
看见绚丽的烟火就只想着转瞬即逝的消亡。
她已经知道,这是错误的、悲观的想法。
“你拥有漫长的生命,你要好好享受每一个时刻,我希望你能开心的、不再寂寞地活下去,不管你是不是我爱的须佐之男,我都这样希望着。”
她伸出手去,想要像往常一般,轻轻牵上他等待已久的掌心。
“可是……”他惆怅地说:“你却不会陪我了。”
闻言,她无奈地晃了晃目光,像看一个坏孩子一样,宽容地、柔软地笑出声来:“那我就再陪你一会好了。”
她说:“我现在不是还在这里吗?须佐之男。”
“我就在这里呀。”
“过来抱抱我吧。”
那一刻,盛大的雷光盈满他的掌心,他空白了一秒,慢慢的,才像被逗笑了似的,眉梢在夜色中绽放出几分明快的笑意来。
他慢慢走上前来,像怕惊扰脆弱的梦境一样,两只掌心在缭乱的晚风中愈靠愈近。
但是,下一秒,她的声音就被一只突然从身后伸来的、冰冷的手堵在了喉间。
一股无法违抗的力量拉扯着她往后坠去,眼帘中的麦田好像在逐渐远去。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像锋利的刀骤然从身后刺穿她的后背和胸口,又从她的胸膛开始往下劈开的时候,她伸出去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
剧烈的疼痛让眼前泛起短暂的空白,那一瞬间,她看到天地间有巨大苍白的蛇骨在游动,震耳欲聋的雷鸣突然自天上朝她所在的地方劈下,一同的,还有眼帘中须佐之男瞬间变得空白且破碎的表情。
那一刻,她觉得眼前似乎闪过了无数纷乱的光影。
漆黑的长发被斩断些许,代表神职者的、柔软的白衣和绯袴被撕裂,正从丰盈起伏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上脱落。
一道几乎贯穿她身体的伤口自胸前到腹部,在她被太阳灼烧得遍体鳞伤的身躯上破裂、撑开。
她好像听到了须佐之男在怒吼的声音,她第一次听到他那么生气的声音。
他好像在叫着她的名字,又好像没有。
遥遥的,她已经听不清楚。
完全无法思考,大脑已经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眼睫无力地颤动,从那道裂口间疯狂汹涌地流失出去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只觉得像血,像水流,像从灵魂深处倾泻而出的记忆和情感。
冰凉和空虚的感觉转瞬袭卷了她。
但是,并不觉得轻盈,一种与之违和的沉重感拖着她空白的意识坠向地面。
……要去哪里?
她向着虚空伸出手。
你们都是我的东西。
……你们要去哪里?
那副逐渐变得空洞的躯壳仿佛不再属于她,变得空无一物,既而慢慢升腾起一种渴望被盈满的贪婪。
……什么都好。
棉花,大米,沙子,水流,花瓣……
爱恨嗔痴,悲欢怨喜……
什么都行……
来填补她吧。
来充盈她吧。
就像修补一个弄坏的木偶那样。
伴随着这样的意识,生前的记忆就像皮影戏,争先恐后地从她的脑海中掠过、消失。
有熟悉的、金色的雷光吞没一切。
苍穹之上的风声在骤然间变得如同激流般猛烈,漆黑的天际,乌云疯狂地聚拢在一起,再次孕育出震耳欲聋的雷声。
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漆黑的天际骤然撕开一道巨大而狭长的缝口。
以其为中心,暴风眼般的漩涡袭卷了目光所及的一切,世界宛若在震颤,龟裂的大地浮起破碎的沙石。
纤细的脖颈向后仰成一条宛若濒死的弧线,颤动的瞳孔紧缩又放大,她漆黑的长发和破碎的衣物飘扬,目光恍惚地看着那山崩地裂的一幕。
视线沿着蜿蜒的河流望向远方。
巨大的裂缝像恶鬼睁开的眼睛,也像她胸前撕裂的伤口。
有漆黑黏稠的浪潮从上边倾泻而下,不祥的黑雾裹携着云层咆哮着漫开,无数只庞大而可怖的鬼手从黑压密布的天际上遮天蔽日地朝她压下,一同的还有无数青面獠牙的妖鬼化作汹涌的支流,伴随着缠动的云雾,从那片坠落的浪潮中涌现。
巨大的爬虫攀着云层,无数扭曲的怪物像膨胀开来的肉块,转着咕噜咕噜的眼珠子,争先恐后地涌来。
但它们下一秒就在可怖的夜色中被急速的飓风撕裂。
一道由嘶鸣的风暴雷霆构筑的结界化作巨大的屏障,笼罩在这片土地的上方。
不断汹涌坠下来的怪物化作高天之上的灰烬,漫天的闪电凝聚成巨大的雷枪指向妖鬼所在的苍穹,金蓝交织的光辉映照出压城的雷云。
下一秒,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一只庞大的手掌,将大地死死按住。
狂风暴雨中,雷光耀目。
苍穹之上,尖锐的闪电和雨滴像一支又一支的箭,凿破云端,穿过缭绕的瘴气,从高高的天上坠落,击穿怒吼的妖鬼,疾风暴雨般射向她所在的大地。
就此,在夜风中金浪般摇曳翻涌的麦田被雪花般密密麻麻的色彩取代,在那之中,那个说着爱她的须佐之男——他奔来的身影、他愤怒呼唤的声音、他动摇的目光、以及他火急火燎伸来的手也都在她的五感中远去。
耳边,只剩下有力的心跳混合着冰冷的吐息,随着眼帘中飘扬的银发,清晰地撞在她的心上。
“须佐之男,你就好好看着吧……”
覆盖着蛇鳞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胸前的裂缝,仿佛在温柔地为她缝合伤口。
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带着轻飘飘的笑意,像往常一样,含着能将她的灵魂剥夺殆尽的力量,舔舐着她的鬓角:“到这里来吧,恶神们……”
“这是天照的斋宫,她曾经承载过天照的力量,她的灵魂已经在「虚无」的力量中重新构筑出新的、适应你们的身躯,她可以孕育与天照力量同等的罪恶,这是最适合你们的容器。”
伴随着那样的宣判,修长尖锐的指尖从她身上抽离,雪白的衣袂像一片在黑夜中随风轻盈上升的羽毛,对方在落下话音后就将她像花瓣一样随手地掷下。
那一瞬,她用尽全力,虚虚地望向身后的存在。
她开始涣散的目光看着那抹身影在盘旋的蛇骨中飘上半空。
她不被捂住的嘴角终于恢复了声音。
“……八岐大蛇?”
困惑,茫然,不解,空白。
冰冷纤细的蛇瞳下移,犹如等待一场好戏的观众,清晰地映出她在麦海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高高在上的眼神。
似笑非笑的嘴角。
犹如注视蝼蚁一般的轻盈。
全然陌生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她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不……”
她对着满天的妖鬼,作出了最后的反抗。
“不要……”
——不要过来……
“不要……”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
最后,她赤|裸着被开膛破肚的上半身,像一朵被贱踏得糜烂的花枝,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不要伤害须佐之男……
……
须佐之男说,爱一个人,会想和对方繁衍后代。
不可否认的是,繁衍是人类的本能。
但繁衍是否能与爱挂钩,她觉得还有侍商榷。
她曾经想和一个人拥有孩子。
在出云城时,她也这样对须佐之男说过。
但那个时候,不愿理她的少年只是微微掀起了沉重的眼皮。
明日朝告诉他,自己所在的平安时代绮丽而奢靡,京城中上自皇戚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追求一种绚烂而繁华的美。
在那样的京城中,风流多情不是罪,而是一种风雅,哪家的贵公子与哪家的寡妇千金幽会,都是一些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说自己第一次遇见那位想为其孕育子嗣的大人的时候,还是十岁那年,比遇见他还早。
在她生活的时代中,人类中地位最高的人是天|皇,在他之下的未来继任者又叫东宫,她曾经想为那个未来会继任天皇的男人孕育子嗣。
与那位大人的相遇,其实称不上多好。
那一年的春日,京都举行每年一次的祭礼,皇亲贵胄都会去,女眷也不例外。
但是,她所乘坐的牛车在熙熙攘攘的京都大道上不小心冲撞了一位贵妇人的牛车,纵使不断地道歉,对方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最后索性直接蛮横地撞坏了她的车辇,逼得她不得不下车来。
在京都,女性贵族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在街上众目睽睽中下车会被视为极大的羞辱,她当时举着遮面的绘扇,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小心翼翼地躲避周围那些或哂笑或讥诮的眼神和声音,将为难而希冀的目光望向姐姐的车辇,可是,没人来,留给她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车辙。
最后,一只从车厢中向她递来的手将她拉上了牛车,为她解了围。
那位长相清俊的殿下询问她是否受伤的时候,她没有委屈地落泪,也没有诉苦,而是安静地举着绘扇,没有答上一句话。
他没有怪罪,反倒乐呵呵地说她不必如此拘谨。
对此,她在扇后微微动容,在片刻后,才好奇地偏头,偷偷越过绘扇窥视对方的面容。
象征尊贵的牛车在晨间朦胧的春日中缓行,铁制的轮轴一圈又一圈地转,车篷上紫红的流苏摇曳,日光浅薄地掠过了他们所在的窗口,一身绀色狩衣的少年撑着脸颊,侧头去望窗外繁扰的春樱,被拂过的微风吹扬鬓边的墨发。
他突然偏头对上她的目光时,她惊得立马缩回了扇后。
心脏跳得快了几拍,修长葱白的指尖越过绘扇伸来,她紧张得闭了闭眼,对方却只是从她的发间拭下了一片绯红的樱瓣。
她一愣,忍不住又偷偷望去。
他正在不以为然地拨弄手中的花瓣。
对方当时的目光至今还能记得。
漫不经心的,闲适的,没有嘲笑与蔑视,也没有令人不适的灼热与专注,只是在阳光中闪着神秘而幽邃的光,仿佛她的出丑、失态、隐秘的窥探……她的一切都稀拉平常,不甚在意。
一种诡异的轻盈感突然就从心间涌现,她就是那个时候决定要为他繁衍后代的。
但她知道,她当时不应该上车的。
她很清楚,家族想要将姐姐送进宫里,在其继任天|皇后让她当中宫。
但是,那个时候,当那只掌心从车帘里伸来时,自己为什么会递上手去呢?
是为了勾引他、接近他吗?
……不,一开始不是的。
至少那一刻不是的。
那一瞬间选择递上手,只是为了躲避街上所有人看笑话的目光。
只是为了维持她自己那一点仅剩的自尊心罢了。
但后来就算被姨母掌掴,她依旧没有选择与对方断去联系。
……是为了爱吗?
她一开始以为是的。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爱他的。
但是他说她不懂爱。
如今想来,她总是在犯错。
错将对方举手之劳的帮助当成一种可以依附倚靠的爱怜,错将自己那个时候的感动当成情感的依托。
若是能和他拥有孩子,为他孕育子嗣,就能让她今后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生活,为此,她倾尽当时自己的所有对他好,引诱他,希望他能爱上她,她甚至不愿去思考女人生育的痛苦与艰辛,不愿去想自己可能还会献上生命,因为她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也是为了报复自己的姨母。
她卑劣,自私,利用那位大人最初对她的善意与怜惜来报复讨厌的姨母。
她有想过那样做会对不起自己喜欢的姐姐。
但是,她的姐姐若是因此愿意恨她的话,甚至愿意来到她的面前咒骂她,那更好,至少比十年如一日的视而不见好。
许是她的心思如此恶毒,所以才遭到了报应。
那位大人自初见那次后,再没有那般平常地看待她。
她的身世能令他怜惜,但也始终惹人垢病。
对那位大人来说亦是如此。
纵使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是,她依旧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温柔的表面下涌动的介怀如针刺一般,扎在彼此的心间。
她就算长得再好看,对他百依百顺,对他百般好,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中宫。
若是不能成为中宫,她的姨母必然也不会让她进宫当女御和姐姐争宠,也许,再那样下去,她只能成为没有名份的情妇。
明明都作好那样的准备了,明明都已经这样了,到头来,她曾经想为其孕育子嗣的男人还是抛弃了她。
他说是她不懂爱。
全然把错都归在她身上。
人呀,都是那么自私又卑劣……
世界上果然很难有无私的爱……
神明也一样……
……
缭乱的狂风绕过田野。
麦草涌动,天边轰响的雷霆照亮了黑云翻涌的尽头。
古时,秋天打雷被人认为是异象,是不详之兆,那意味着收成减产,年景不好,盗贼遍地,更严重点,甚至恐有洪水之灾。
连绵不断的田垄被枯黄的草低低掩去,茅草搭筑的住房亮起明亮的光,嘎吱的木门被推开,人类的村庄一点一点燃起照明的柴火,村民们在睡梦中起身,不安地望向电闪雷鸣的夜空。
滚滚的浓云覆盖整片天际,天地间陷入幽邃的黑暗。
凄厉尖锐的窃笑从云层之上传来,属于人类的火光连夜延绵至山林的深处,过去平和安详的日子持续上百年,古老的祭祀早已被遗忘,山间废弃已久的祠堂在今夜重新摆上供奉的祭品,铜币一枚一枚扔进蒙了灰的木箱里,没有神明居住的神祠破旧年老,老鼠窜过的动静惊动堂里尘封百年的神乐铃。
振铃。
摇缎。
舞动。
旋身。
空灵的铃声幽幽地响彻黑夜。
林间栖息的鸟雀惊起,惶然地掠过浓云翻涌的天际。
平息吧……
村中临时上阵的少女穿上祭衣,生疏地扬起手中生锈的祷器。
为什么愤怒……
为什么那么狂躁……
平息吧……
雷鸣……
她念着生涩拗口的祷词。
平息吧……
响彻不断的雷鸣……
平息吧……
令人害怕的、狂暴的雷鸣……
你因何而如此愤怒……
……
她又梦到了那只羊。
她总是梦到它。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它绵白的影子是唯一鲜亮的色彩。
小小的羔羊,尚且年幼稚嫩,只有小狗的大小,用双手就能抱在怀里,连羊角都还没长坚硬。
都说羊的眼睛像神的眼睛,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无悲无喜,它就用那样的眼睛,倒在梦境的尽头,安静地看着她。
她同样凝视着它的眼睛。
梦中,它像刚经历过一场水难,那些豆大的水珠从弯曲蓬松的羊毛上一颗颗落下,被她赋予的血色像一块擦不掉的污垢,刺目地贯穿它的身躯。
但它看上去依旧那么纯结,天真,懵懂,年幼。
曾经被她杀死的羔羊。
错误的羔羊。
——“你是来责备怪罪我的吗?”
她总是这样问它。
不通人言的动物,自然无法回答她。
但是,这一次,她看到满目的妖鬼在追逐它。
可怕的、讨厌的雷光也是。
而它拖着那副被她伤害过的残躯,踉踉跄跄地,不断地向前跑。
心中不知为何泛起酸涩的苦水,心脏开始莫名地钝痛,她闭了闭眼,压下眼眶温热的湿意,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对着那些盘踞的雷光和狞笑的妖鬼说:“都到我这里来吧……”
“不要伤害它。”
她这么说,伸出了手,像是要拥抱什么一样,张开了怀抱。
“这边,这边。”
她犹如母亲一般充满诱哄之意的声音带着柔软的笑意。
“都到我这里来吧……”
“我愿意被你们吃掉……”
“也愿意被你们杀死……”
“只要你们不再伤害它……”
在祭祀中,羊这种动物总是被杀的祭品。
它们温顺,平和,是纯洁的象征。
她拉开自己的衣襟,袒露出应该横陈在胸前的那道裂口,像全然献祭一般,对它们说:“来吃掉我吧……”
“都到我这里来……”
伴随着这样的话,有什么东西像被暴风眼袭卷而来,疯狂地涌动过来,转瞬就将她空晃晃的意识占据。
“都到我这里来……”
曾经被她杀死的羔羊……
这一次,至少在最后,她想要保护它……
……但是,为什么,即便如此,它还是像以往的梦中一样,倒在了地上呢?
她奇怪地想。
眼帘中,所有追逐它的妖鬼和闪电都已在不知何时消失,但它还是濒死般的瑟瑟发抖,颤颤巍巍的色彩伏在黑暗中,四肢都在痛苦地痉挛。
“……很痛苦吗?”
每个梦中,她都这样问。
噗嗤噗嗤粗重的喘息,无法控制的、不断流失的血液,慢慢变得微弱的嘶鸣……
还有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的自己。
梦中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仿佛要将她的罪状**裸地摆在眼前,用来掩饰她的错误的外衣都被褪去,失去了治愈的力量,失去了所谓神女的光环,她只是一个剥夺了他人性命的罪人。
但是,她知道,她还是会继续犯错。
世界上有些错误,第一次,罪责在他人,第二次,罪责在自己。
她蹲下身去,安静地掐上它的喉咙。
“很快就不痛苦了。”
她温柔地凝视它的眼睛。
“我现在就让你解脱。”
用力的双手开始收紧。
就此,它的挣扎趋于平和,呼吸渐渐停止,痛苦的颤动也归于死亡的寂静。
人和动物在刚死去时,其实身体上还会有余温。
摸起来的肢体还很柔软,宛若睡觉一般的安详。
她的手微微松开,往上走,抚上它开始变得浑浊的眼睛,想要为其合上。
但是,某一瞬,她只是眨了一下眼,那双浑浊的羊目就变成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骤然一惊,在须臾间连呼吸都骤然忘却。
……
头顶上传来陌生的声音。
雪花般的、苍白的光景像剥落的墙皮,从眼前一点一点地落下、褪去。
漆黑的天际展现,翻涌的浓云掠过低低的大地边缘,她重新听到了声音,看到了画面。
但是,她感觉自己浮在冰冷的水面上,失去了感知后,连维持平衡的站立都做不到,地面仿佛骤然从脚下抽离,力气在清醒后才随着恢复的五感重新涌现。
身上压着一道重量,虚虚地禁锢着她。
她恍惚地侧目,周围浮沉的水波随着她的动作晃开一圈圈涟漪,一片荒芜的平原印入眼帘。
雷鸣隐去,巨大苍白的蛇骨和满天的妖鬼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她看见密布的阴云在天际上团积,广阔的苍穹下,错乱纵流的河川遍布一望无际的大地,漆黑的水流在巨大的沟壑间涌动,潺潺地冲刷着她的灵魂。
以她所在的川流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展而去的支流形成蜿蜒糜烂的地表,远远望去,竟像细密攒动的蛇鳞。
空白的意识慢慢回归,记忆的最后停留在了麦田中那张与八岐大蛇一模一样的面容上。
她恍然地眨眼,想要抚上自己被撕开的胸口。
但是,眼帘中,有耷拉的发丝垂在其上。
黯淡的金染上污血,苍白的雪色在僵硬的四肢上蔓延,纤瘦的少年安静地伏在她身上,双手以保护的姿态,虚虚地抱着她。
在他身上,岩浆一般红艳灼烧的裂缝遍布,他的皮肤像干涸的大地皲裂,一只眼睛掩盖在凌乱的发丝之下,另一只破碎的眼睛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珠一样,镶嵌在眉骨之下。
心脏的位置蓦地揪了一下,瞳孔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她忍不住轻轻唤起他的名字:“……须佐之男?”
但是,回应她的不再是他眉舒目展的笑声。
微弱的雷光飞窜,像闪动的流萤,化作流动的光影萦绕在他们四周。
寂静的河川上,只有河水流动的声响。
她挥动自己的手,像又做了一场噩梦一样,试图捧起了他垂在自己胸口上的、沉重的头颅,并开始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须佐之男……须佐之男……”
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
她抱住没有一点声音的少年,在恐惧中起身,感受到了水流淌过面容和身体的冰冷,以及它们从身上脱落时沉甸甸的重量。
水面上有一张人脸。
漆黑的长发如海藻稠长浮动,荡漾的水波粼粼,在晃悠间点亮了那张脸上漆黑的眼睛,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了晃荡的水面上,非旦如此,那上边清晰映照而出的,还是自己原来无瑕又干净的脸。
被灼烧的、腐烂的伤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尖锐的獠牙和细密的蛇鳞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那些原本破碎的缺口和溃烂的伤痕全都恢复到光洁如初的程度。
掀起的河水溅上自己起伏的面颊,胸前本应撕裂的破口不复存在,那些被水流触碰的地方全都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与活力,仿佛这条河流的泉水赐予了她又一次生命。
但比起惊喜,更多的是茫然和恐惧。
她颤颤巍巍地抱着须佐之男破碎又沉默的身体,看到所有流动的水珠从她赤|裸的身上滚落,但是,须佐之男浸在河水中的部分,却都在腐蚀一般地溃烂。
鲜红的血肉向外翻,那仿佛是一种与他相互排斥的力量,淋漓的神血一点一点地融入她所浸没的潮水,转瞬就被掀起的涟漪吞没,她再次感受到了火烧般的灼痛,但那种感觉很浅很淡,几乎一瞬间就被冰凉涌动的河水抚平。
迈动的双腿剥开水流,她抱起须佐之男的身体,想要将他挪上河岸。
“须佐之男!须佐之男!”
她依旧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
但是,少年没有睁开眼睛。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他身上笼罩。
盘踞在额心的神纹黯淡无光,触目惊心的伤痕遍布他被河水浸泡的肢体。
四周的景色被尽数模糊,所有动静都被屏蔽,她张了张嘴,惊惧得瞳孔都在剧烈地颤动。
一种无声蔓延的死寂占据他苍白的脸庞,少年无力垂下的手臂已经僵硬许久,她抬手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位置。
“为什么没有愈合……”
“为什么还在流血……”
沾了血的手心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有黑郁的雾气从她被神血沾染的掌中升起。
怎么办?
怎么办?!
没有治愈的力量了……
她不能像在海渊那样救他了……
“须佐之男……”
她只能轻声唤他的名字,像怕惊扰什么似的,不断地唤着:“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你动一下……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眼泪是在何时落下来的,不清楚。
周围流动的、微弱的雷光彻底消失时,怀中的少年突然就变得轻盈起来。
她一愣,惶恐地看着他的色彩在眼前变得苍白、虚渺。
对此,她像贪心想要兜住水和流沙一样的小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与此同时,有冰冷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卷来,无数的亡灵怨鬼从川流之中浮现,漫天飘逸的怨灵失去生前的形态,化作缥缈缭乱的白烟和萤火,绕过她的灵魂,在漆黑的夜色中哀嚎、恸哭。
其中,有稚嫩的孩童眨着眼睛,隔着错落的幽影,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她跌坐在川流的岸上,呆滞地望着他。
‘大姐姐。’
那个孩子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却是望着她怀中即将消逝的影子。
‘不要再吵大哥哥睡觉啦,他已经很累很努力了,让他休息吧。’
“你在说什么呀……”她空白而希冀地问:“……所以,他只是睡着了,对吧?”
闻言,被雾模糊了面容的孩子笑了笑。
他用稚嫩又天真的声音说:‘不是大姐姐你杀了他的吗?’
就此,浑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冻结。
冰冷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升起,但是灼热的火在喉咙燃烧,她几乎僵硬在原地。
但他依旧在说话。
他告诉她,这里原来是一片丰饶的麦田,遍山的绿野孕育了无数的人类和牛羊鸡犬,但是,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洪水肆虐,淹没了田野,破坏了原本肥沃的地表,也淹死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类,现在这里被世人称之为斐伊川。
他还说,斐伊川的雾是来自「虚无之海」的瘴气,这些河流都是来自「虚无之海」的潮水,斐伊川源源不断地孕育残暴的鬼族,死在斐伊川的人类和生灵很多,得不到安息与超度的亡灵终日得不到安息。
‘大哥哥为了保护我们,保护这片土地的大家已经努力战斗到现在啦,让他睡觉吧。’
但是她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死死地抱住须佐之男。
她空白地凝视他的脸。
眼帘中,以他的双脚开始,那些有形的肢体都开始化作透明的光点,像振翅的蝴蝶,一点一点地消失,飞远。
她看着他曾经拥抱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地失去色彩和重量,紧接着,是本该跳动着心脏的身躯,然后是金色的发丝,是说着爱她的嘴角,是注视着她的眼睛。
到最后的最后,她的怀里空荡荡的,无数的光点化作破碎的灰烬升向漆黑无垠的苍穹。
留下来的,只有一截干瘪的、从他身上坠落的麦穗。
饱满的麦粒从穗杆上掉落,坠落在大地上变得干瘪,来年的春天,也许一缕绿色的嫩芽会破土而出,夏雨的惊雷中,也许一朵小小的麦花会颤颤巍巍地绽放。
但是,在那之前,她只是对着怀中空无一物的空气说:“我没有杀了他……”
她偏头,没有光采的眼睛像两滴漆黑晕开的墨。
微弱的气流从喉咙里溢出,渐渐的,变成了恍然的喃喃自语道:“我是想保护他的……我明明是想保护他的……我才没有杀了他……怎么办?他不说话了……他还没看到村子来年为他建立的石像……他不久前才说喜欢我……他才说爱我……他还说要为我建立黄泉之国……”
说着说着,她突然站起身来。
仿佛受她的意识驱动,周围的河水像是拥有生命力一样涌动起来,化作漆黑柔软的衣物,覆上了她洁白无瑕的酮体。
她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她一边走,一边说:“假的,只是一场噩梦,不管是须佐之男还是八岐大蛇……他才不是我的须佐之男和八岐大蛇……”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出错的呢?
所有的一切,细细想来,都像梦境一般。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脱轨的?
她为什么总是在犯错?
某一刻,赤|裸的脚踝似乎踩到了河岸上枯燥的树枝。
然后,啪的一声。
有什么断裂的声音。
好像是她身体里的一根弦。
一阵冗长的死寂过后,她突然抱住自己的头颅,用尖锐的手指撕扯自己的脸。
她凄厉而痛苦地尖叫起来:“我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汹涌澎湃的憎恨不知从何而起。
“他是不是在惩罚我?!”
“啊,一定是的!”
“他从一开始就在惩罚我!”
“我现在又对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语无伦次的言语。
“怎么办?怎么办?”
“好痛苦……”
“好痛苦……”
“难道我要一直被这样的痛苦折磨吗?!”
“都怪我当初对他做了那么过去的事……”
疯狂的、没有逻辑的声音。
“对不起!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你在哪里?!”
“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原谅我吧!”
“求你不要这样折磨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这么说的时候,站在斐伊川漆黑的大地上,仰头面向高天之上的苍穹,发出啼血一般的哀鸣。
但是,没有声音回应她。
她只能开始不断地跑。
这一次,没有高天之上指引的雷鸣,没有无形的声音如影随形的陪伴,但她还是不断地向前跑。
她逃离斐伊川,将漆黑的河流抛弃在身后,但是那些飘渺的亡灵追随着她而来。
她不断地往前跑。
那条路很长很长,仰头,是无光的夜,低头,是延向前方,她在其中奔跑,不知前方有什么,有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隐约间,似乎看到路的两旁推堆积着无数苍白阴森的骷髅,她还听到了一直伴随着她的、潺潺的流水声。
那到底是斐伊川还是鸭川,已经分不清。
只知道,河畔边堆弃了许多尸骸,没有光的夜晚,底下的水像墨一般漆黑无比,好似能将任何有色彩的东西都吞没。
其中,滴答——泛着腥气的液体落在了冷硬的土地上。
然后,咔哒——又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滚到了她的脚边。
黑暗中,这样诡异的声音异常清晰。
她恍惚地低下头看去时,有带血的头颅从尸堆上滚出来,喀哒喀哒地响,依附着她的脚尖。
与此同时,那些尸堆底下有鲜红黏稠的血液渗出,同她不知何时淌下的血泪一起滴落。
一双双自底下黑不见底的深渊中伸出来的手一一抓住了她僵硬的身体。
苍白枯瘦的五指没有温度,扭曲地撕裂她的肢体。
满腔恨意就像锋利的刀,疯狂而残忍地凌迟她的一切。
她害怕地往前跑,可是他们死死抓着她的手脚不放,还将她拼命往后拖。
‘你要去哪里?’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要去哪里?’
自深渊而来的咆哮如恶鬼之声,地狱之门好似就此开启。
‘过来!下来陪我们!这里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要……
她望着无光的前方,自撕扯干哑的声带,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有滑腻冰凉的东西缱绻地游走于她的脚踝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川流蜿蜒,从地面上起伏,成形,化作她身上繁复的祭衣,承载着无数的亡灵和怨鬼,被她拖着往前跑。
分叉的支流化作无数的蛇头,汇聚的主干变成一条巨大的黑蛇,像从纸上跃起一般,从地面上盘踞而起,永远、永远都在她的身后凝视着她。
无数陌生的、纷乱的魂魄如影随形影响着她——记忆,执念,怨恨……心有不甘的鬼魂,终日徘徊于这世界不得超度。
被那些无法停歇的声音折磨,某种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什么黄泉之国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太阳般灼烧的痛苦不仅白天,就连黑夜都开始折磨她。
细密的、火热的疼痛凿入她崭新的、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身躯,身体的某处总是传来难以忍受的、翻涌的动静,她感觉心脏日复一日被攥紧,一种窒息般的、喘不上气的濒死感日夜都伴随着她。
她无法去计算自己跑了好远,又跑了多久。
世界如何变化也已经不再是她关注的重点。
她只知道,自己再次见到须佐之男的那一天,也是个晴朗的春日。
山坡上放牛偷懒的牧童在老人惊讶的吆喝声中醒来,转眼就被天上明晃晃照下的金光吓跑,尖叫着奔向附近的村落。
一只用于祭祀的羊绑在圆木上。
受可怕的妖鬼迫害,村庄每隔一年就要举行祭祀。
作为祭品的人类少女被蒙上眼睛,按着脑袋和脖子跪在川流不息的河岸边。
洁白的单衣,漆黑的长发,堆叠的花。
肃穆的村民,父母不断的哭泣。
用来杀鸡的刀割开了少女细嫩颤抖的肌肤,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在日光下从手腕和脖子上蔓开,流进潺潺的河流里。
明媚的太阳下,温热艳红的血遍布河滩,染红了洁白的衣帛和脸庞。
绝望的羊被尖锐的木棍刺穿喉咙扔在干涸的田野中暴晒,灼热的鲜血流尽,全都淌进裂开的地表,干瘪下去的脖颈被滚烫的太阳炙烤。
但是,渐渐的,像是要洗净河滩上的污秽一样,日光开始被翻涌的乌云遮蔽,世界变得幽暗起来,隐约的雷鸣从高天之上传来,一场的暴风雨即将到来。
春日里摇曳的花被刮起的风吹散。
粼粼的绿水掀起汹涌的波涛。
牛群变得不安起来。
林间的鸟雀惊起飞向远方。
蒙在眼上的白布在狂乱的春风中脱落、飘散。
软绵绵垂在河滩上的指尖,突兀地动了一下。
当第一道撕裂天地的天雷伴随着狂风骤雨在河滩上落下时,满天闪电嘶鸣的声响像一千只鸟在撞击耳膜。
颤动的眼睫掀起。
高高的苍穹之上,雄厚的云层像堆叠的阶梯,被满目辉煌的金光洞穿。
不再是记忆中纤细稚嫩的少年,从雷霆风暴中降临的神明是那么高大,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修长精瘦的身影宛若一把凌厉的枪,单薄的肩膀有了厚度,线条青涩而柔软的脸庞变得冷硬且棱角分明,在风雨雷霆中恣意扬起的发丝飞舞,额心盘踞的神纹张扬,仿佛目视就会灼伤眼睛的光辉。
【神高居于天,罪人关入地狱。】
耀眼夺目的神明冷冷地垂眸。
冷冽垂下的目光比满天狂怒不止的雷霆来得无悲无喜,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高天之上的视线宛若一把审判的利刃,穿过她的脊骨,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
她听到低沉而威严的神谕在宣判她的罪行。
【吾名须佐之男,为天地之刑罚所生之行刑神。】
【罪人,你的天刑已至。】
不再生气,不再愤恨,不再像傻瓜一样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
她也不再说爱他,不再说恨他,更不再放肆地说想杀了他。
“果然这样做才可以见到你……”
她只是这样说。
所有的爱恨嗔痴仿佛都已经在那场噩梦中滋生出的、庞大而漫长的愧疚与自责中消亡,压垮她曾经身为人类最后一点尊严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自己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的、所谓的爱。
如今,作为被无数亡灵缠绕的妖鬼,她只是像疯了一样,也像即将等待被斩首的罪人,低着头颅,不再看他一眼,匍匐在他的脚下,全然卑怜地乞求:“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求求你……须佐之男……对不起……”
“我不该出现在那里……”
她说。
她就像那只羊。
若它是错误的,那她也是错误的。
她是一只错误的羔羊。
作为家族的私生女,她的出生是错误的。
作为被母亲遗忘的孩子,她的存在是错误的。
作为背叛天照大神的斋宫,她的爱是错误的。
作为爱上神明的人类,她的欲念是错误的。
她说:“我不该出现在那一年的春日。”
“我不该遇见那一天的你。”
“我不该活下来。”
万字更新了!
不过没想到字数这么多长腿素素没想到只在最后登场了,不过也算登场了对不对【不你
接下来应该要开始千年审判的剧情啦哈哈哈哈
咳,其实这几章的须佐之男,是游戏剧情里伊爹创造的第一个世界的须佐之男,伊爹后面说他死于和鬼族的战争,其实这里就是混乱中被化为妖鬼失控的朝杀了,后面伊爹就为他建了命运之海和黄泉之国。
对不起!芽芽真的一直在搞事的路上奔跑!!【bushi
可以有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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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传记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