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走于茫茫的雪原。
满目腰际高的芦苇荡在晃,四周落满了纯白的雪。
柔和的月光下,细长轻盈的枝条呈现在眼前,荡漾的苇叶开出雪絮般飘飞的绒花,无数的苇穗随着风的吹拂,荡起层层的絮浪,像一幅流动的画卷。
漫步于这片雪白的海洋,她知道自己梦到了岛上的山野。
在那片白茫茫的平原中,有一颗粗壮的樱树伫立在眼帘的尽头。
光秃秃的枝桠有着独特的形态,像天空遍布在大地上的脉胳,蜿蜒盘旋着延向上方。
在那里,她看到了树底下轻轻倚靠着树干的、一抹雪白的人影。
她一愣,几乎没有犹豫,立马跑了起来,在冬夜的大雪中,漫过低垂涌动的芦苇荡,朝对方奔袭而去:“八岐大蛇!”
越跑近,他的面容就变得愈发清晰。
瑰丽而深重的鎏紫遍布垂地的衣袂,雪白的袖摆拢着柔软的羽絮,群蛇在他的身边游走。
柔软的银发耷拉,细碎的发丝垂在额前,纷纷扰扰地拂过额心的金色菱纹,他轻轻偏头,朝她弯了弯缀有金纹的唇角:“来得太慢了,明日朝。”
她终于来到他身边,像初见那般,低伏在他身上,双手下意识抚上他的衣襟,细细地检查起他身上可能存在的伤口。
之前群雷撕裂蛇身的光景好像还能骇然地浮现在眼前,她说:“你之前受伤了……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以这种方式见我?”
“我不就在这里吗?”他轻轻笑道。
她摇了摇头,倚着他的膝哭泣:“对不起,我丢下受伤的你离开了,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他自喉咙发出低哑的笑,纤长的五指游走于她稠长的发间,轻轻地梳理拨弄着:“当然不会,你不过离开了我一会,这与你千年的沉睡相比,不值一提。”
闻言,她侧头,抬眼,他的手就势卡住她的下巴,抬起,尖锐细长的指尖像野兽的利爪,轻轻刮过了她淌泪的脸颊:“不过一会没见,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很丑吗?”她迟疑地问:“你不喜欢吗?”
“怎么会?”他低头,眸子垂下,轻易抚过她眼角处的蛇鳞:“你现在身上可是有属于我的东西。”
她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听到他说:“或许也是因为你当时在天雷下溅上了我的血,我的神躯诞生于「虚无之海」,血里有来自那里的瘴气。”
“「虚无之海」?”她恍然地呢喃,这个陌生而晦涩的字眼让她感到些许不安:“就是你当初说的那片漆黑的海吗?”
他不置可否。
但他温柔地抚摸她腐烂的脸,然后是柔软的唇角,最后才蛮横地卡进去,用拇指轻轻磨着她尖锐的牙尖,反过来挑了挑眉:“你不喜欢?”
她一时哑言,湿漉漉的眼睫垂下:“不要捉弄我了……”
他无悲无喜地笑,放开了手,没再说什么,而是继续抚摸她的脸。
奇怪的是,被他抚过的地方,一寸一寸的,竟重新构筑出了光洁柔软的肌肤,她细长而稠丽长发、她曜黑明亮的眼睛、她适合微笑和哭泣的嘴角……她的一切,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清晰地倒映在了他罗兰色的眼底。
熟悉的夜色带来闲适的寂寥之感。
冷意卷着浅薄的雪雾穿山而来,满目雪白的芦苇荡随风摇摆,像无垠而广袤的大海。
不说话的时候,她就安静地依偎着他。
她半趴在他的膝上,垂眼,细数着他手上覆盖的蛇鳞有几片,有蜿蜒的群蛇不甘寂寞,沿着她的双腿盘绕,攀上她的身体,圈上她的细颈。
他突然说:“你没有什么想再和我说了吗?”
她抬眼再去看八岐大蛇的时候,苍白的月光跳跃在这位神明安静而邪异的眉眼间,但是,并不觉得清冽,反倒有些虚渺。
“你违背了我们的契约,明日朝。”
他这么说的时候,似笑非笑,她无法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任何情绪:“你明明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予了我,如今却又不经我允许,就要须佐之男弑杀你。”
对此,她先是呆愣,随即才火急火燎地说:“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自己伤害会须佐之男……我感觉自己不受控制,我已经掌控不了自己的暴虐了,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若是不这样,我也许会不受控制地伤害他,我明明那么爱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恨他……”
她这么说,垂泪的模样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愧疚,八岐大蛇好以闲暇地看着她,反倒问道:“你恨他什么?”
“恨他对你许下过相伴一生的承诺却没有兑现?恨他说要保护你却让天雷劈死了你?还是说,你恨他没有给予你你想要的爱?”
闻言,她恍惚而茫然地张了张嘴,却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尖锐的蛇瞳下移,他似乎乐于欣然她这样滑稽的模样,冷淡地说:“有光就有影,爱恨本一体,或许我当初确实不该放任你想起他,他就是你痛苦的根源。”
但是,她却只是道:“我不后悔,八岐大蛇……”
他笑道:“你既然如此爱他,那为何现在不怪我当初抹消了你的记忆呢?”
她说:“因为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从痛苦中解脱……”
对此,他安静了片刻,才说:“也不全然。”
恰逢一阵稍大的风拂过,满目的雪絮飘飘洒洒,某种黯淡的色彩掠过他的眼帘,他的声音在偌大的风声中突然就变得有些迷蒙:“你对爱其实很模糊,明日朝,你如此爱他,但只要忘记他,你便会认为自己爱的是我……但遗憾的是,千年来,我也没有感受到你对我的爱。”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的神情渐渐像褪去了色彩的画一般,变得苍白、单薄。
但高高在上的神明只是慢条斯理地说:“你能够将灵魂献予我,为我去死,你甚至亲吻我,但你却不会如你嘴上所说的爱我,时至今日,当我看见你想起须佐之男后对他的那份情感,我更加清楚地知道,你从未爱过我,所以,你能沉睡,留我在梦境外独守千年。”
“不是的……”她空白地说。
但是,更多的反驳之语怎么都无法再倾吐而出,她只是惊惶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片刻后,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她突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摇了摇头,乞求道:“不要抛弃我……”
但他只是继续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就像神明偶然垂怜轻拂人间的花朵那般,随意又漫不经心:“你们人类当真是有趣呀,薄凉,自私,擅于欺骗和伪装,你尤甚,明日朝……从小到大,有多少人被你佯装出来的善良与深情欺骗,又有多少人识破你呢?你渴望爱,追寻爱,但是又不懂爱,还无数次的被自己假想构筑出来的爱毁灭,我已经看得足够乏味了。”
温热的眼泪再次溢出眼眶,她听着他所说的一字一句,感觉心脏所在的位置开始针刺般地痛。
明明她已经被他赋予了新的血肉,但是,她又感觉到自己的皮囊被他活生生剥下来一样,血淋淋的,底下是一个被戳穿了面目而无所遁形的自己。
即便如此,她依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讨好般地笑了起来,试探地说:“……你在说什么呀?你是生气了吗?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如果还有机会,我不会再让须佐之男杀了我的……我会离开他,去找你,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我甚至可以不再见他……我也可以不再想去黄泉之国,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但他没有动摇,只是垂眸说:“我允许你去黄泉之国了,明日朝。”
她突然一僵,在他的掌心中垂泪,听到他说:“与其让你被须佐之男杀死,不如顺了你的愿,去往黄泉之国吧。”
她偏头,轻轻蹭着他的指尖,终于绝望地问:“但你不会再陪着我了,是吗?”
他没有再回答。
寂寥的光影似乎牵动着他的嘴角,他掀动颤动的眼睫,里边似有浮光掠过。
就此,有巨大的白蛇卷着她,将她带离他的身边,拉扯着她脱离梦境。
她看到那个人影越来越远。
对此,她不甘心地攀着白蛇的头颅,目眦尽裂地想要挣脱禁锢去往他身边。
她尖叫,大喊,哭泣,月光打在她和白蛇身上,晦暗的光影化作细碎的褶皱流动,梦里的风吹扬了她的长发,纷纷扰扰的罅隙间,她看到那个离她越来越远的身影仿佛已经与满目的白雪和芦苇荡融成一片。
“连你也要这样对待我吗?!”
她声嘶力竭地说。
她觉得自己本该气愤,本该生气他的愚弄。
他难道也像以前那些人类男人一样,给了她被珍惜的错觉后,又要在乏味后就抛弃她吗?
她只是新鲜过后就能丢弃的玩具吗?
……不对。
高高在上的神明,遥不可及的存在。
是她怎么都不敢企及的存在。
她从来都没想过得到他的爱。
生前,还不知道他是所谓的神明时,她只是隐秘地希望他能慈悲地分出一点点时间,陪着她一生就好。
不管是身为斋宫不得情爱的一生,还是济世救人的旅途,她都只是希望他能陪在身边罢了。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不管是须佐之男,还是他,她确实贪心地希望他们能陪她一生,但是,她从没奢求过永生。
永生于她而言,不是恩施,也不是天赐。
神明的永生漫长而无聊,但是对她来说,永生意味着漫长的时光中,她还可能经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和抛弃……
也许,这才是她一开始一定要去黄泉之国的原因。
她不敢奢望他能一直一直陪着她,所以,她明明奢求的只是人类的一生罢了。
但是,他用千年的陪伴换取了她的信任。
他用那么漫长的时间,证明了他的与众不同。
事到如今,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神明的生命漫长到无边无际,难道,她只是他当初口中那个无聊的时光长河中打发时间的乐子吗?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明明!你明明!”
她这样哀怜而语无伦次地大喊的时候,冬夜的幽暗涌来,他的身影浸在沉寂的月光中,像是将要消散那般,荒诞又轻盈。
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遥远而轻飘飘的声音突然这么说:“我爱你,明日朝。”
宛若无根的花朵坠落,那是不带一丝重量的声音,仿佛只是无意间发出的一声呓语。
她却是骤然一愣。
……记忆里,他从没说过喜欢或爱她。
就算是在认为自己生前爱上他的年岁,他也不曾借此说过爱她。
所以,她已经分不清那句话是真实还是虚假,亦或只是她的错觉。
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这样说,他到底出于什么心思才会在即将离她远去的时候,还说出这般残酷的言语呢?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所有的哀悸和怒火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她看到了某种盛大而璀璨的樱色在眼帘中骤然绽放。
他缥缈而慵懒的声音也在那片簌簌而落的花雨中响起:“我就在那里等你,明日朝……”
“偶尔,也要让你来追寻我才对……”
伴随着这样的话,最终,她不再挣扎,只是朝樱树下渐远的影子竭尽全力地伸出双手,像是要再次拥抱他一样,恍然地说:“你看,樱花树开花了……”
“八岐大蛇……”
……
她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眼角有温热的眼泪滑过。
但是,有柔软蓬松的绒毛拂过她的脸,她恍惚地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木制的屋舍里。
寂静的夜色中,没有点灯,但是,有金色的流光闪烁,一抹金色的影子窜着电流,甩着毛绒绒的大尾巴,正从她的眼前掠过。
那是一只猫咪大小的动物,四肢短小,跑起来倒是灵活,似乎注意到她醒了,它立起的耳朵动了动,随即就转身跑远,只稍一会便消失不见,压力没给她看清的机会,只留下明日朝空白的呢喃:“……猫?”
“不是猫。”这样的回答伴随着几道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是我用一丝神力化成的神兽。”
她寻着声音抬眼望去,看见半开的格拉门外,幽暗的夜空布满星星,朦胧的星光透过墙上的窗户安静地洒下来。
有窸窸窣窣的树影在清风拂过的屋檐下低声细语,在那之中,属于少年身形的影子立在门边,悄无声息地蔓延至她垂在地板上的指尖。
轻盈的飘纱垂在身侧,抬起的手扶住老旧晃动的门框,来者逆着黯淡的光线,伫立在门边,安静地望进来。
她因此对上了一双鎏金的眸子。
细长柔软的发丝耷拉在额前和肩膀上,是砂金般浅薄的色彩,并不如他的眼睛那般夺目具有侵略性,但是,他额上的神纹流动着足以驱散黑夜的光芒,连带鬓边悬浮的两枚黑金的耳坠也显得那般神圣与庄严。
但是,除此之处,少年的身形单薄,膝盖以下没有衣物遮挡的双腿细瘦白皙,裸露在外,他依旧那么年轻稚嫩,与过去无异,以人类的标准判断,他的年纪看上去还不过十五,这让他的面容愈发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她注意到他身上拥有着许多精美贵重得不像当今人类所能锻造的造物,不管是细致精简的衣饰,还是雕着花纹的颈环和坠有勾玉的项链……再一次见到这样的须佐之男,她才有了真正美梦破碎的实感。
她曾经所拥有的那个少年,他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基于神明这个高贵超然的身份。
是她眼睛受了伤,将他误以为是人类。
……所以,当初,村庄的大家为什么能那么自然平和地接受他这样的存在呢?
他这副模样,不管如何看,他都不像人类的孩子。
第一次来到人间的少年神明,连人类是否需要吃饭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洞悉世间的法则学会伪装呢?
他当初也许正是用这副模样降临在她的面前,又懵懵懂懂地带着身为人类的她走进了人类的村庄。
村庄里的人们也许早就识破了他们自称兄妹的谎言,或许,曾经那些爱慕他的少女们也已经无数次提醒她了,是她不愿多想,宁愿欺骗自己,忽视心底里的一丝隐秘的不安。
但是,那样的过往好像已经是相当遥远的记忆了。
十二岁那年的春日铺展开来的光景永远都是黑暗,就算此刻他的面容尚能与生前的画面重合,也已经宛若隔世。
原来,时间真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面对这样的须佐之男,这一次醒来,她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诡异的沉默一时间在他们之间蔓延。
她眼睁睁看着他口中那只所谓的神兽灵巧地跳上了他微微抬起的手臂,而他自己则迟迟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距离她几米的门外,像一只在山野间踩着光影踌躇不前的花鹿,那么安静而平和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反倒是屋里突然响起了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寂静,他手上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像被习性驱使一般,“喵嗷”一声,敏捷地跳下,飞快地追着角落里三两只乱蹿的黑影而去。
对此,明日朝轻声道:“……还说不是猫。”
“……不,它真的不是猫。”他这么反驳,平和的声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天真:“它可以比猫更雄壮威猛的。”
“是吗?那真是可惜。”她侧躺在冰凉冷硬的木质地板上,凌乱的发丝像海藻一样盖着她的脸,她神色平静而空白,贴着地板的脸颊可以嗅到尘埃与春雨潮意混合的气味:“我还挺喜欢猫的。”
他安静了一秒,略薄的唇线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看上去平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郁闷。
无视了角落里噼里啪啦的小家伙,他不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迟疑地开口道:“……你好像冷静很多了。”
“……嗯。”她一动不动的,只是用轻轻的声音回应:“这里是哪里?”
他平乏无波地说:“是山野里一处无人居住的屋舍,你似乎怕太阳光,我便将你带到这来了。”
但是,她却是轻声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明明让你摧毁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拥有那样的勇气……”
“我觉得暂时还不能那么做。”他说:“至少,你认识我,不是吗?我想要确认一下。”
她没有回答,反倒偏开了目光,不再看他,而是将视线随意地落在了窗边的木柩上。
他平静的目光没有显露出多余的情绪,但是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一次醒来后明显的忽视与冷淡。
对此,他看上去也没有多在意,只是问道:“你原本是人类?”
没有回应。
他也不恼,而是继续问:“你以前是怎么认识我的?”
依旧没有声音。
“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你说自己对我做过过分的事?”
“你遭遇了什么才来到我面前的?”
这些声音一道一道地抛出去,都像沉入湖底的石头,没有掀起一点波澜与回声,与此前的景象天差地别。
五指细微地攥紧了门沿,他平静的眼底终于有细微的流光晃动。
他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看着夜色化作迷蒙的纱雾,在她的身上流动、起伏。
片刻后,他在门边蹲下身去,招手唤回那只还在屋里打滚的小家伙。
但是,被电晕拍在地上的老鼠一只又一只,直挺挺地堆在了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对此,少年试探性地探进头来,迈进屋子里,像怕惊扰她似的,小心翼翼地越过她,用神力化作的电流,将那些老鼠都捞出了屋去。
期间,赶在他离开之前,她突然开了口,说:“须佐之男,你若是现在不杀我,那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吧,接下来,我要去黄泉之国,我不会再让你杀了我了。”
他一愣,离去的脚步在她身边顿住。
“……黄泉之国?”头顶上传来他茫然而困惑的声音:“那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明日朝转动眼珠,说:“传说中死亡的国度,亡者的归宿,灵魂的安息之所。”
身上传来炙烤般留下的灼痛,她看到自己的双手上都是火舌焚烧过后破碎而糜烂的伤口,也许不止是双手,还有脸和身体,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脸依旧是腐烂的状态,或许那只是一个有关于八岐大蛇的梦,但可以肯定的是,太阳的光辉给她的灵魂留下的伤痕与疼痛,已经无法磨灭。
这份痛苦可能还会折磨她许久许久,久到她终有一天会不受控制地失去自我,化作憎恨太阳的怪物。
但是,她是天照大神的斋宫,她怎么能憎恨太阳呢?
她想要赶在那之前,让一切都得到平息。
但是,须佐之男匆匆地处理完手上的东西,又走进来,轻声说:“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地方……”
“没关系。”明日朝轻轻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去那里了而已。”
就此,某种缄默突然从他的身上浮现,他沉寂了片刻,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
属于他的气息,像一阵缭绕的轻风,轻轻地笼罩下来。
她没有赶他走,但是也没有再理会他。
直到她看见他的手试探性地伸来,想要撩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时,她才轻轻地开了口:“都说了不要看我的脸。”
他的指尖堪堪地停在她的眼前,然后蜷缩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眉梢间绕着几分原生的忧郁,几秒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说,黄泉之国是亡者的国度,那么……你是已经死了吗?”
她安静了一会,才平静地说:“身为人类的我已经死了,大概有一千年了吧……”
“一千年……”他呢喃着这个数字,似乎在回想什么:“可是,你看上去那么年轻,你是怎么死的?”
闻言,她苍白地张了张嘴。
但是,她最终只是用平淡的口吻说:“因为做错了事,所以,受到了惩罚。”
“什么过错需要以死谢罪呢?”他问她:“你杀了人吗?”
“……没有。”
他无害的目光静止着,落在她柔软纤细的肩颈线条上:“那与你所说的,对我做过的、过分的事有关吗?”
“……”
没有得到相应的答案,但是,她的沉默仿佛已经是一种回答。
他看着她,没有再追问,而是将视线轻轻笼罩着她支离破碎的影子。
抗拒与回避并没有让她呈现出僵硬或紧绷的姿态,相反,她垂头蜷缩的样子低怜,从俯瞰的角度望过去,她隐藏在黑发下的眼睫一览无余,根根分明,像一只被大雨打湿的鸟。
很快,他用略带迟疑和愧疚的声音说:“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对不起,但是我的力量与你现在的互斥,无法为你治愈。”
“为什么要道歉呢?”与之前张牙舞爪的姿态相比,她现在发出的声音可以说是那么温柔且善解人意,几乎很难让他再联想到白天所见的怨鬼:“我已经堕为妖鬼,你歼灭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反正现在还不会魂飞魄散,我只是需要休息,积攒一些力气再去黄泉之国,请你不要再管我了,等到我有力气后,我就会离开这里。”
闻言,少年垂眸,一簇一簇的羽睫翕合,流动的夜色渡及他的半边脸,他的眉梢上好似晕着一种圣洁的白:“你所说的黄泉之国,在哪里?你可以一个人去到那里吗?”
“……应该可以。”她不确认地说。
“有人会在那里等我,我想我可以找到他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叫八岐大蛇吗?”他淡淡地问。
“嗯,你竟然知道。”她说。
“因为你昏迷时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他平静地说。
明日朝微动眼珠,将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
他这会没有看她,视线不知道落在屋内的哪个角落,但是他的侧脸被夜色里黯淡的光烘托着,没什么表情,只有颤抖的睫毛像蝴蝶不安时迟迟不愿落下花枝而扇动的翅膀:“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像人类。”
明日朝却是轻轻问他:“你不认识八岐大蛇吗?”
“我应该认识他吗?”他转过头来,一种审视的目光无悲无喜地耷拉而下。
“……他也是和你一样的神明。”明日朝这么简短地介绍了一句,心中却奇怪地升起了一丝难以忽略的违和感。
须佐之男对此好像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只是道:“但我对他和你都没有任何印象。”
那样的声音很冷静,也很笃定,与其说是一种陈述,不如说是某种近乎冷酷的宣判。
这样说完后,他瞳孔微动,突然撑住地板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望向遥远的天际。
屋外的风声渐大,远方送来春天缭绕的花香。
星光游移,夜色越来越深,最黑暗的黎明也越来越近。
他背对着她,像是察觉到什么不祥的征兆一样,轻轻蹙起了细长的眉。
很快,他就阖上门走了出去,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句告别的话。
明日朝听着属于他的动静越来越远,到最后夜色归于原始的寂静,终于才寂寂地垂下眸子去。
可是,有微亮的光芒像萤火一般在屋内闪闪烁烁,她感觉到有某种细微的视线轻轻地落在她身上。
她抬眼,看见小猫大小的小家伙正蹲在她面前歪头瞅着她。
与须佐之男如出一辙的神纹遍布它的额心,它有金色的绒毛,还有一双极其像他的眼睛。
“……啊。”她忍不住发出恍惚的声音:“他忘记把你也带走了。”
言毕,她的眼睫颤动两下,又自言自语道:“……腿好短,看着好呆,你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它明显听得懂她的话,立马哼唧一声,撇着小嘴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想要跳出木格子窗去,但因为脑袋太大,一时卡在了窗口,徒留下两只小短腿耷拉在窗沿上使劲地扑腾。
明日朝一时语噎,无奈之际只得努力撑起身子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想要帮它跳出去。
但是还没开始动作,它已经在挣扎间使劲撞坏了窗上的木梁,三两下就蹦了出去,踩着草地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明日朝站在窗前,看着寂寥的夜色在眼前铺展,春夜里切割的光影遍布她所在的地方,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一直站在那,任由目送的目光放远地绵延,直到星星隐去,黎明的日光再次到来。
尔后的几日,她一直窝在那间破旧无人的屋舍里。
原本以为会独自挨过漫漫的长夜,谁知第二天一大早,那只短腿的小家伙就叼着一颗小小的果子从外头蹦进来了。
她被吓了一跳,看着它晃着小小的身子跑来,将那颗果子放在她手边。
但她只是轻轻笑道:“你没有追上他吗?还是找不到他了?”
它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便又道:“我不饿,我现在不需要吃东西了,你吃吧。”
它左看看右看看了一会,又在原地绕了两圈,才低头小口小口地咬起来。
见此,一种柔软的欢欣慢慢地从心底从角落里涌现,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手支起半边身子,懒懒地倚靠在阴翳里。
红裙绵延,雪白的上衣耷拉,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背,垂着眼睛,轻声说:“好孩子,好孩子,多吃点……”
蓬松卷起的大尾巴揺啊揺,它趴下来,在她的抚摸下开始翻身打滚,柔软小巧的爪子搭在她的掌心上,安静地窝进了她的怀里。
“乖孩子,乖孩子……”
她软下心来,指尖轻轻地抚过它的耳朵,下巴,肚皮,最后落在它与其主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旁边。
“小家伙,给你取个名字吧。”
她说。
“「素」……”
“叫你「素」,可以吗?”
“素……”
“素……”
由须佐之男的神力所化的小家伙几乎有着耗费不完的精力,它顽皮,好动,不甘寂寞,接下来的几天,被它挤坏的窗框任由它进进出出,它几乎每天都会去外头给她叼些奇怪的东西回来。
第一天是果子,第二天是花,第三天则是一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
当看着它亮晶晶无声期待的目光时,虽然明白它的意图,但她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毕竟它带回来的东西,她都碰不到,只能惹得它失落地耷拉下耳朵。
但是她经常抚摸它。
她近乎诱哄地说:“须佐之男是把你忘了吗?”
“如果他不带走你的话,你要和我一起吗?”
“我们在一起的话,就不会寂寞了。”
“我们一起去黄泉之国吧。”
“你别回到天上去了,好吗?”
“素……”
她这样说,可是,随着日子渐深,它变得愈发没有精神了。
额上的神纹变得黯淡,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开始变得嗜睡,每天都没日没夜地蜷在她怀里。
她一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后面没有办法,索性也抱着它陷入了沉睡。
当春日的雷鸣在天边由远及近地轰隆作响时,她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宁静的睡梦中漫来。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到门外有属于少年的、青涩而明快的声音在哼歌。
没有什么歌词,只是一种平和单调的曲调,也说不上好听。
她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窗外的日光明晃晃。
她蜷缩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怀里空无一物,她下意识起身,恍然地呼唤一个名字:“素?”
“素……你在哪里?”
“素……”
伴随着她的声音,那样的歌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明快而轻巧的脚步声。
刚才那一声呼唤仿佛就是一种信号,金色的小家伙从窗外跳了进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而门外的少年则是曲起食指叩了叩门,说:“是我。”
“……你好些了吗?”他说:“吵醒你了吗?”
她恍然地眨了眨眼,才道:“……须佐之男?你怎么又回来了?”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下,才闷闷道: “我没有说我不回来。”
“前几天感觉到不远处有妖鬼的气息便赶过去了,都解决了。”
言毕,有葱白的五指轻轻将门拉开了一条缝。
明媚的日光争先恐后地涌现进来,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但是再睁开时,门已被再次阖上。
取而代之的,有单薄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踱及到她的身边。
就此,她闻到了浓郁的花香,以及他少年身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气息。
有金黄的色彩在他的双臂中依偎,清风从窗口拂进来,吹动他身上缭绕的飘带和发丝。
窗边的日光烘托着他柔软的脸颊,几日不见的少年裹携着春日的温度,怀抱着一束被太阳晒得金灿灿的向日葵,以近乎刺目的姿态撞进了她所在的黑暗中。
细密的眼睫微动,稚嫩的神明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像是难为情一样,小心翼翼地说:“给你带了礼物。”
眼帘中,被他称之为礼物的东西,其摇曳的弧度像一团团正在黑暗中熊熊燃着的金色焰火。
金黄细碎的花瓣是细细的形状,紧紧挨在一起构成了整朵花的衣裳,它们像无法脱离彼此一样,每一片花瓣都呈现出一种蓬勃鲜活到仿佛能融进血骨里的生命力。
对此,她窝在与之割裂的影子里,愣愣地听他笑道:“你不能见光,不能晒太阳,但是这种花向阳而生,长得也很像太阳,大家都叫它太阳花。”
他这么说着,将那束向日葵试探性地递来。
但是,她迟迟没有接。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三秒过去。
脸上浮现的笑意就这样在她的沉默中像泡沫一般,慢半拍地消弥殆尽,少年后知后觉地垂下眸子,一种无声的无措渐渐化作了那双眼睛的底色:“……你不喜欢吗?”
“……不。”她仰头,抬手,也没有再理会自己此刻的样子是怎么样的,便接过了那束向日葵,道:“我很喜欢。”
对此,他似乎松了口气。
他看着她紧紧地抱着那束向日葵,看她将黑发下腐烂的脸慢慢凑过去,在金色的花瓣边轻轻晃开了一个笑。
他倏然软下了眼睛,说:“你终于笑了。”
言毕,少年安静了一会儿,看她开始用指尖拨弄花瓣,才终于再往前走了一步。
像是要帮她把缭乱的发丝撩好一般,他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抚上她的脸颊。
这一次,她没有抗拒。
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怀中的花朵上。
伸出的指尖突然就变得颤颤巍巍起来,他轻轻将她的发丝拨开,露出了那张支离破碎的脸。
莫名的不安与忐忑突然就烟消云散,他眼睫微动,轻轻抿了抿唇角,说:“明日朝,我去问过我的父神了,他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名为黄泉之国的地方。”
搭在花瓣上的指尖蓦地一顿。
但是很快又继续动作起来。
她无动于衷,只是笑道:“怎么会没有呢?”
他无所察觉,依旧在继续说:“我父神说,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死者的国度,你真的要……”
但是,打断他的,是她这样的声音:“不要再说了……”
伴随着那样的话,那一刻,她轻轻起身,像糜烂而攀附而上的花枝一样,自下而上地、狂乱地、阴郁地抱住了他、缠绕着他、朝他倾倒而去:“不准说没有……”
就此,她垂泪的面容再次印入眼帘。
他瞳孔颤动。
窗处,日光穿过睡蝴蝶。
在那一瞬,他似乎听到了某道来自至高神的劝诫。
【须佐之男,我天真而善良的孩子……】
【那只是一个迷失在时空洪流中的亡灵……】
她绝望地凝视着他空白的脸,仿佛他在摧毁她仅剩的生命力一样,又重复了一遍。
“不准说没有。”
……
【若是为此而继续前行,你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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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传记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