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了风。
她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嘭——嘭——嘭的,一下又一下,规律、沉稳、有力,隔着胸膛,在闭上眼睛的黑暗中,像夏夜里骤缩骤放的萤火……让人忍不住想抓起来,拢进手心里。
她贴着对方的胸口,耳边有轻浅的呼吸,属于生命的律动近在咫尺,令她感到安心。
“明日朝……”
将她轻轻拥在怀里的存在,有着一副属于少年人的声线,青涩,又温软:“……明日朝,人类的生命真的很短暂……”
柔软的衣物盖着她纤细的身骨,她听到了有风铃在响,黑暗之外,春夜的风夹杂着雨丝裹携而来,她垂在木板上的双脚在属于春雨的夜风里赤|裸而寒凉,却被对方拢进了能拥抱的范围里。
“……你今后,也会像老烟头那样死去吗?”
话音的主人挨着她,满身的水汽氤氲,但并不潮湿。
周围似乎有暖色的火光在晃。
看不见模样的少年,像一只不安而忐忑的小狗,轻轻地吻着她的鬓角。
“会哦。”她垂着眼睛笑,没有睁开的眼帘被黑暗笼罩。
她说:“没有人能一直、一直活下去……”
就此,某种失落从他的沉默中漫开。
下一秒,她安慰似地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怀中垂首,说:“但是,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也许老烟头变成了星星,你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他。”
闻言,对方的呼吸似乎有了一瞬的停顿。
很快,所有的失落好像都被黑暗中燃起的信任取代,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与确认:“……真的?”
她弯着嘴角,点了点头。
那不过是一个哄人的谎言,但是,对方似乎真的相信了。
少年原本惆怅的声音终于放松下来,染上了隐秘的笑意。
他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活得更长些,最好比老烟头还长。”
她却笑道:“不可以哦,我大概不会活到他那么老。”
她在对方蓦然隐去的笑意中反倒更轻快地笑出声来:“我无法接受自己衰老的样子,我无法忍受那样丑陋的自己。”
她说:“我身上只有脸还过得去,或许,当我的容颜开始衰退的时候,就会被人抛弃,就像扔掉皱巴巴的烂橘子一样,我实在无法接受。”
“怎么会呢?”
那样的声音饱含某种惊惶与不知所措,说:“头发变白也好,牙齿掉光也行,脸颊变得皱巴巴的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明日朝就是明日朝,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抛弃你。”
“……那样的话真是太不公平了。”
她那样说,倚着对方单薄的肩头与起伏的胸膛,好像很委屈似的,竟在黑暗中垂泪:“你能看见我年老色衰的丑样子,我却看不见你的。”
对此,他好似更加慌乱地握紧了她的手。
他说:“……你想看见我老去的样子吗?”
她点了点头。
“……那可能会有点久。”他的声音重新染上忧愁与怅然:“你得活很久很久才能看到。”
“很久很久是多久呢?”
她忍不住问。
“五十年?还是一百年?”
“或者,我到死都恢复不了光明,只有死后变成鬼了,才能看见你。”
对此,他慌张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日朝却乐哼哼地笑出声来。
他感觉上茫然极了,似乎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善变,前一秒还在哭,下一秒就能笑得花枝招展。
但是,她却只是满足地倚着他,在属于他的怀抱中陷入梦乡:“如果真是那样,那可真是最好的善终了……到时候,不用像对老烟头这样为我伤心,一想到能看见你,死亡都变得没那么可怕,我一定会很幸福的……”
“也许,就算是变成鬼,也没有关系……”
……
那一夜,关于和八岐大蛇的那个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已经记不清了。
人对于遗忘,总是不会觉得奇怪的。
忘记了哪个许久不见的人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东西之前放在哪里,忘记看书册时随手夹在里边的书签是落下的树叶,忘记了曾经说过的哪一句话……记忆这种无形的东西,那么杂乱,又那么单薄,丢了也不会有声音,不见了也不会觉得天要塌下来,很多时候,只有在突然想起来时,才会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自己曾经忘记过什么。
但她觉得八岐大蛇一定偷走了她的记忆。
明日朝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只是懒洋洋地挑眉,漂亮的眼眸轻飘飘瞥来时,细密的睫毛随着眨眼的频率慢慢扇动,看上去竟是那么从容又无辜。
他不辩解,反倒先问她:“为什么这么觉得?”
都说被冤枉质疑时,最好的办法不是自证,而是让质疑人举证,八岐大蛇贵为神明,但是对人类的了解倒是比她想象的深,明日朝一时间确实哑口无言。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死的,这个认知也是基于“我死了”这个事实,死前的情景怎么都无法回想起来,但这是否真的与八岐大蛇有关,他若不愿意告诉她,她也并没有实质的证据。
她只是冥冥之中这么觉得,或许也是出于一种奇怪的直觉,明日朝对他说:“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会吞噬人类记忆的蛇吗?”
闻言,八岐大蛇弯着嘴角,声音相当的轻漫和平静:“你是想说我是那种蛇妖吗?那不是你们人类胡编乱造的谎言而已吗?”
“呀,你竟然知道那是谎言。”她黑亮的眸子瞪圆,随即就弯了弯,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羞愧。
关于那个蛇妖的故事,确实源于一个谎言。
自古春天都容易困倦,又逢值插秧耕种的时节,需要干很多活,有时候,人累了困了,就会偷懒躺在荫凉的樱树下睡觉,睡醒了,发现该干的活没有干,为了免遭家人的责骂,就会说自己一觉醒来后不记得了很多事,以此掩盖自己偷懒的事实。
久而久之,樱树下的影子里隐藏着会潜入人身体里吃人记忆的蛇妖的故事就传了出来。
对此,八岐大蛇是如此评价的:“你们人类还真是会为自己找借口。”
明日朝不置可否,伸出掌心去撩动夜色中粼粼的河流。
苍茫的雪色覆盖大地,既初雪过后,山间又陆陆续续下过了几场大雪。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来到了冬末,雪将化未化时,最是寒凉之际,飘着小雪的夜晚,她同他再次出来散步,明日朝坐在他们之前相逢的那条河边,将自己的脚和绯裙都一并浸入冰凉的水中,身旁身后,苍白的芦苇荡与大雪融为一体,在夜风中低伏,摆动,飘飞的白絮如同振翅的蝴蝶,掠过了八岐大蛇雪白掺紫的衣袂。
他就呆在她身边,像随时都会倒向她的芦苇荡一样,安静地挨着她,看着她垂落在畔边的裙摆被柔软的水流穿过。
就像八岐大蛇之前所说,她接下来的时间,变得相当漫长了。
人类最开始对时间的概念,来源于日升月落和白昼黑夜的交替,后来,渐渐的,变成了四季的轮换,然后,又变成了一棵棵愈发高大的树,一个个长大的孩子,以及一只只死去的狗,和一位位老去的人——于是,一天,一夜,一个月,一个季节,一年,十年,五十年,百年……时间的计数单位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一直以来,人类都习惯通过自身和周围环境的变化来感受时间的流逝。
小到头发和指甲又长了些许,身高慢慢抽条,大到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一条,佝偻的背越来越弯。
但是,化身孤魂野鬼后,世间的时间已经再也无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被树枝划到不会流血受伤,冬天的寒冷也不会让她受凉,饥饿,睡眠,疾病,疼痛通通离她而去,作为人类的肉|身已经与灵魂脱离,理所当然的,她也不会再成长,变老,她的样子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
意识到这一点后,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干,以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整整一个冬天,明日朝在八岐大蛇的陪伴下逛遍了整座岛,一遍不够,她逛了两遍,三遍,四遍……等到她都已经对岛屿的地形烂记于心时,八岐大蛇反倒主动问她:“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她一愣,困惑而惊讶地看着他。
冬夜的月光下,她偏头,对方将银白的脑袋搁在她的肩上,她可以看见他隐在发丝下的眉梢并不凌厉,像是蒙了层落雪,朦朦胧胧的。
她笑道:“你将我带来这里,又不让我去黄泉之国,我以为你不会让我离开。”
他自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哼笑,明日朝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当然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除此之外,你想去哪里,去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她问。
他没有再说话,狭长而妖冶的眼睛上挑,她又产生了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八岐大蛇长得好看,不是一般的美,他一身白,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与黑夜不符的纯洁与神秘,但是,他有着一双令人向往和陶醉未知的眼睛,他的目光让人渴望沉溺,他无声的沉默已经给出答案。
她却别过头,以此躲避那种被他掌控的感觉,又踢了踢无法触碰的水,轻声说:“除了黄泉之国,我现在哪也不想去,就先让我留在这座岛上吧,等到我想离开的时候,你再带我离开,好吗?”
尖细的瞳孔微动,八岐大蛇对此没有惊讶,他甚至还笑了,他惯有的笑容总是让人很难分清情绪。
“你真的很无趣,明日朝。”他这么说时,她不禁在河边抬头,看着他在雪白的芦苇荡中站起,惊飞了无数渺小的羽絮,他无风自动的衣物让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渺轻盈。
但是,他伸出了手,居高临下的,却饱含某种耐心与默许。
明日朝微愣,片刻后才牵上他的手,也站起来,笑着说:“看时间,新年应该也要到了。”
在京都各地的神社寺庙中,每到除夕夜里就会敲响一百零八下钟声,意味着前世、今生、来世的烦恼都已烟消云散,也象征着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但死后来到这里,没有人类特定的计时方式,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模糊,她已经无法准确知道新年什么时候到来,只能估摸着猜测。
她说:“新年过后,春天就要来了,你喜欢的樱花也会绽开。”
“那你到时要小心自己的记忆又被樱花树下的蛇吃了。”他散漫地说。
这话让她脚步一顿。
她像发现一个属于神明的秘密一样,觉得八岐大蛇竟然意外的孩子气,不禁新奇地笑出声来:“你是在怪我怀疑你偷了我的记忆吗?”
但是,赶在对方的目光落下来前,她便收了声,语气轻快地对他说:“我和你讲个故事吧!八岐大蛇!”
还没等他回应,明日朝就已经开始说了:“很久很久以前——”
世界上很多故事总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
明日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位以织衣为生的人类女子,她心爱的丈夫离开她在外谋生,只有每个月会寄些财钱回家,她有天在樱花树下睡着了,被吃记忆的蛇潜进了身体里,当她发现自己开始自己忘了很多事情后,为了不哪天醒来忘记自己的丈夫,她连睡觉都不敢,每天晚上都通过织衣一遍一遍回想自己与爱人的记忆,但是当她有天发现自己的丈夫原来迟迟没回来是因为在外面爱上了别的女人、还有了孩子后,备受打击的她终于累得倒下睡着了,她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醒来后,她彻底忘了自己心爱的人,潜藏在她身体里的蛇吃掉了她一直以来都不愿遗忘的记忆,但她从此从疲惫中解放,再也不用苦苦挣扎着记住他了,也不用因他的背叛而痛苦。”
这么说的明日朝放开了他的手,在月光下踩着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往前跑:“就算是你偷走了我的记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不管那份被遗忘的记忆是否与你有关,不管我是否是因为你而死,那一定是一份非常悲伤又痛苦的记忆。”
她跑到梅花凋零的山坡上,抬手,朝身后的他挥了挥,像在邀请他一起走进即将到来的春天里一样,扬起一个明晃晃的笑,说:“也许它已经悲伤痛苦到我记起来就会因此离开你的程度了,但是我现在想和你在一起,所以,若是它会让我离开你的话,那我暂时不想起来也没关系,但是,我想请求你,如果有一天,我想起来了,请你不要再偷走我的记忆了,据说,那种以记忆为食的蛇潜进人类的身体里后,就会变成寄生关系,为了让宿主不死,可以一直一直为它提供新的记忆作为食物,它会保留宿主的一部分记忆以维持人类一天的日常活动,但是,那仅仅是行尸走肉的程度,我不想变成那样,就算是非常悲伤痛苦的记忆,我也还是想成为我自己。”
对此,回答她的是八岐大蛇突然不停的笑声。
这是明日朝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笑,不是嘲笑,也不是不以为然,他往日的懒散和优雅被一种近乎纯粹的快意取代。
笑够后,外表相当年轻的神明才踱着慢吞吞的步子,追随着她的身影,微垂着冰冷的眼睫,说:“当然可以,我答应你。”
就此,明日朝的笑意加深。
她笑得花枝招展,像拥抱一场大雪般,轻轻地抱住了他。
“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
她如此呢喃着他的名字,像是要给予自己某种勇气一样,蓦然变得安静下来。
明日朝仰头望向他的眼睛平静又冷清。
但是她说:“真希望是你呀……”
那一晚过后,明日朝沉睡的时间开始变长。
也许是因为死去后的时间开始变得漫长,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无聊占据了她大多数的时间。
她不想出岛,但留在岛上也没什么事想做,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她开始白天黑夜都睡觉。
有时候睡得久了,没有身体机能强制她醒来,以致于空白的梦境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在那些变长的睡梦中,她偶尔会梦到过去的事。
梦里,她回到了还在嵯峨野宫清修的时候。
那里的秋天向来是热烈的季节,与世隔绝的净地,受天照大神的庇护,满山的红枫开得像火一般,随风摇曳起来时,好似能连同风中的萧瑟之感都燃烧殆尽。
泛金的红叶铺满大地,丰收与凋零的季节,浓烈的金与黯淡的枯黄交织,嚼着那份干涩的枯草香,十二岁的她踩着落叶,看着离弦的箭从她手中的木弓上射出,然后在距离靶子很远的地方就歪歪折折地摔落在地,惊起了林中觅食的野兔。
她垂下酸痛得发颤的手臂,失望地跑过去捡起自己的箭矢,回头,一直以来教导她的神官就站在身后,老实说,他严厉而板正的表情总是令她害怕。
红白相间的狩衣被秋日的晚风吹扬,远方,火红的落日嵌在山的边缘,风尘仆仆的教导者刚从宫外回来,连沾了纤尘的衣物都没来得及换下就第一时间寻到她所在的地方来。
见到明日朝的第一句话,他便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个时候应该在练祈神舞。”
对此,她讷讷地点头,一边偷偷将练习箭术而磨得发泡的掌心往后藏了藏。
可是那显然没瞒过他的眼睛。
作为侍奉天照大神的神官,他的情绪很平静,但是垂下没有波动的眼睛审视人时,却苍冷得令人胆怯:“听说我不在这期间,您开始擅自练习箭术了。”
“嗯。”明日朝的声音小得可怜:“因为您曾经说过,我在阴阳术方面的天赋实在糟糕,要想将来有所造诣,只能在别的地方多加努力,我也想拥有能保护和帮助别人的力量,可是,大家都不肯教我……”
“因为您努力错了方向。”他淡淡说:“箭术对您来说没有什么必要。”
她困惑地抬头,在纷纷扰扰的飘叶中注视着向她走来的人。
高大而年轻的男人在她面前伫立,就算她仰头,将纤细的脖子折得生疼,他也没有弯下身来的打算。
他只是注视着她手中的弓,很平静地告诉她:“您将来会一直呆在伊势神宫里,不会出去,也根本不会有用到弓箭的机会,之前让您学习阴阳术是为了让您更好地理解神与妖鬼的区别,也是为了让您更深刻地感受宗教的理念,作为将来侍奉天照大神的斋宫,您真正需要学习的是祭祀、祈神,是向祂奉献身心,是如何取悦神明。”
“……取悦神明?”
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她慢半拍地眨了眨眼,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木弓,茫然之色浮上颜表:“可是……”
未尽的言语下一秒就消弥在了对方冰冷的目光中,她发怵地垂下脑袋,看着自己脚下的木屐,好片刻才失落地点了点头。
于是,手中的木弓很快被熟悉的神乐铃取代,已经跳了一遍又一遍的祈神舞,哪怕已经烂记于心也不被允许停下。
传说中,祈神舞就是来源于取悦天照大神的一种仪式。
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太阳的天照大神曾经躲进过天岩户,天地因此黯淡无光,陷入一片漆黑,为了将其唤出来,一位名为天钿女的神女便执神乐铃跳起了舞,方将因好奇而探出天岩户的天照大神引出,使其回到了高高的天上,继续照耀人间。
对于这个传说,明日朝曾经觉得特别矛盾,刚被卜定为斋宫的时候,她还好奇地问过神官:“大家都说斋宫要清心寡欲,可是天照大神也会因为神女跳的舞而好奇,神也有**,若是祂没有**,你们为什么又要我取悦祂呢?我们给神明献上牛羊鱼肉,献上喜欢的祈神舞,每年都花很多钱为其奉币,还让神官和斋宫都献上纯洁无欲的身心,这些都是取悦祂的一部分吗?如此说来,到底是人想从神身上得到东西,还是神从人身上得到东西呢?”
这个问题一开始自然遭到了神官的训斥,他说天照大神全知全能,祂的光辉所到之处恩泽万物,人类从祂那里得到的恩赐远远大于人类所献上的供奉,在这一点上,神明的仁慈已经不容置喙。
神官总是那样说,但是,在曾经的她看来,比神明所谓的慈悲更加霸道的却是神官规训她的诫律。
在嵯峨野宫清修的初期,神官不仅不让她干与斋宫不相关的事,也严禁她走出嵯峨野宫,甚至连踏出山下的鸟居半步都不允许。
她曾经反抗过,说:“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面。”
神官说:“您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等到三年后的袚褉仪式,您成为正式的斋宫后,就会前往伊势神宫,那里比这里繁华很多,您会喜欢的。”
但是,她又说:“我也不想一辈子呆在伊势神宫。”
神官也道:“那等您将来卸任后就能离开,到时候,您能回到京都,也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在此之前,请您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在他的眼里和口中,她似乎是个顽劣贪玩的小孩,哪怕被卜定为斋宫了,也没有承担责任的觉悟,甚至十足的幼稚和天真。
但是明日朝说:“我不确定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卸任,可能到死一辈子都不行,也可能卸任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婆婆了,到那个时候,我也许已经眼花看不清人,也走不动路了,我想当不一样的斋宫,我想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能够走出去帮助更多的人。”
记忆中,她说这话时,神官终于看了她一眼。
但是,他却是十分冷酷地说:“这才是您想学箭术的原因吗?您说想去帮助别人,但您有什么能力去帮助别人呢?”
那个时候,她依旧未曾发现自己已经得到了能治愈生命的力量,所以,神官的话就像刀子一样,那么锋利露骨地划开了被宗教与神秘掩盖的现实:“您在家不受宠,您什么也没有,所以才会被卜定为斋宫,这个身份对这样的您来说已经算是一种不错的归宿了。”
他问:“您知道白拍子吗?”
她知道。
所谓的白拍子,是指雅乐的拍子,也指表演歌舞的女子。
它们原本也是巫女的一种,服饰也与巫女服相似,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是,她们无需被要求无欲无求只为神明献身,相反,她们可以作为舞者,向任何人表演祭祀的舞蹈。
不过,那也并没有多么令人羡慕,因为从事白拍子的人,大部分是妓|女。
她曾经远远见过一些贵族邀请有名的白拍子进府表演,在那些本该神圣肃穆的祈神舞中,流转在人群间的,却都是毫不掩饰的调笑和贪婪情|色的目光。
神官说:“您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她们只能以此生存,但只要您愿意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做好该做的事,您就能不愁吃穿地度过一生,来到这里的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没人想出去,您在这里,您就是尊贵的斋宫,您若是出去外边,没人愿意追随您,您不会得到这里的人的帮助,您现在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说到底,是因为活在天照大神的庇护下,是因为站在这座被天照大神庇护下的野宫里。”
他说,走出去的话,您谁也不是……
……
当春天的第一声雷声响起时,明日朝骤然从梦中惊醒。
胸口剧烈地起伏,原本已经不存在心脏的地方不知为何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她睁开眼时,瞳孔止不住地颤动,同时看见自己漆黑的长发像绸缎似的,铺延一地,她蜷缩起来的双腿外,绯红的袴裙凌乱地覆盖在雪白的单衣上。
但这次醒来,周围并非熟悉的黑夜,相反,有浅光疏影游离而来,像虚幻的鱼群在翕动,她看到了一片由古褐色木材平铺而成的天花板。
她恍惚地起身,唤了一声八岐大蛇的名字,没有声音回答她,但是,轻轻歪头,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干净整洁的和室里。
窗外,晃白的日光透过木柩洒进来。
和室里点了缭绕的檀香。
鼻尖萦绕着一股树木与泥土混和的气息。
由上好的木材所构成的居所无比熟悉,不管是底下干燥的榻榻米,还是糊有窗纸的格栅门和墙上挂着的浮世绘风的书轴都告诉她,这里是她原本所居住的伊势神宫。
屋外,日光洒来。
风吹动门上垂下挡光的竹帘,被切割的影子斑驳地烙在地板上。
她倚在阴翳中,放远目光,看见了一片繁盛的樱花林。
绯色的花瓣纷纷扰扰地飘,远方的群山和高塔嵌在雪蓝的天空边缘,斑斓的光影从葱绿的树隙间漫来,雪白的飞鸟掠过瓦檐,院中的青石小桥覆着一层浓绿的青苔。
她听到耳边有清脆辽远的鸟啼,属于春日的光景明媚而盛大,就此,她恍惚地站起身,往前走,就像影子湮灭于日光中一般,任由黑暗中的自己坠进了外边满目的暖阳中。
但是,意想之中的灼烧和疼痛没有迎来,她仰头,望向樱花之外的高天,那颗又圆又大的太阳白晃晃地悬挂在上边,明日朝愣愣地轻抬掌心,感受到了没有形状的温暖与光明再次将她笼罩,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确切。
不知道为什么,她倏然流下了泪来。
被泪水迷蒙的视线扭曲而晃动,满目摇曳的樱花窸窸窣窣地落,淋了她满头,她忍不住在这片熟悉而静谧的光景中沿着山间的小径走动起来,她张开五指,掠过沿途的草木,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明日朝大人!原来您在这里!”
她在簌簌的樱花雨中转头,看见平日里侍奉自己起居的巫女抱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跑来,满脸的急切之色:“看见您不见了实在吓了一跳!没想到您是已经醒了!真是太好了!”
对此,明日朝茫然地眨了眨眼:“……发生什么事了吗?”
“您还说呢!您忘记了吗?!”年龄尚小的巫女平日里是个爱笑开朗的孩子,但是这会,她十分责备地看着比自己高的明日朝,红着眼眶嚷嚷道:“渔村的人都说您突然冲进大海里!幸好孩子们及时叫了大人们过去才将您捞起来了!不然您就……”
说到这,她哽咽了一声,晃动的水光从眼底溢出,转瞬就掉落下来:“您已经睡了很久了,神宫里的大家都很担心您,您要是出事了,我们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闻言,明日朝却是淡淡地笑了。
她抚上对方的脸颊,这个时候,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回到了她身上,她好像重新拥有了能触碰世界的躯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少女眼泪的温度是那么灼热,也看到了自己脚下实质的影子,那个死去后化为亡魂的认知,仿佛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她将对方温热的眼泪尽数拭去,安抚性地笑了笑,唤起她的名字,道:“没事了,就当成做了一个噩梦就好,秀奈。”
名为「秀奈」的女孩似撒娇,又似埋怨地瞪了她一眼,片刻后才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将手中的油纸伞撑起,说:“春天多雨,花露也深重,还是撑着伞好,明日朝大人,您还是该先回去休息,大家都急疯了,我要去通知他们您已经醒了。”
“……好。”她点了点头。
再次见到神宫里熟悉的众人,不知为何,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
明日朝问他们:“我睡了很久吗?”
春日的风温和,叮叮当当地吹动檐下的风铃。
阳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满院的樱青之色影影绰绰地映在擦得澄亮的木廊上。
身穿祭服的神官跪在她身后,为她打理漆黑绸长的发,他低眉垂眼,说:“您已经睡得太久了,都瘦了一圈了。”
明日朝对此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同他说:“我梦到上一任侍奉我的神官了。”
身后的人安静了几秒,才道:“……梦到那位大人真是难得。”
明日朝笑了,她道:“在梦里,他依旧那么严厉地训诫我,要我好好呆在神宫里,履行自己的职责,做好斋宫的本分,也许,他一直是对的。”
“那位大人总是那么严厉,就算他已经因罪流放,不再侍奉您,也依旧影响着您的言行。”身后的神官用雪白的檀纸将她披肩的长发束好,轻声说:“但是,明日朝大人,您和其她斋宫是不一样的,您所拥有的力量拯救了数不胜数的生命,也指引着我们,所以我们愿意追随您的意志,跟着您去任何的地方。”
闻言,明日朝无奈地晃开一个笑,道:“在这一点上,您知道的,医者不自医,我的力量其实无法治愈自己,我也会受伤、生病、变老,等到我有天死去,或者失去这份力量,不再是斋宫,你们又当何去何从呢?”
那一天,回答她的只有神官的沉默。
他们都知道,在伊势的历史上,斋宫大多早逝。
要么是因为通奸或被诬陷通奸而卸任,要么就是在前往伊势神宫或野宫的群行路上发生不吉利的事情而留下污点,备受遣责,含恨而终。
少数能活着回到京都卸任的斋宫,虽然规定上能嫁与皇室,但最后大都不知所踪,没有留下太多相关的记载。
所以,伊势斋宫这个身份,对养尊处优的皇戚贵胄来说,不仅仅是份清贫的苦差事,往往也是早逝悲运的象征。
起初被卜定为斋宫,明日朝是不情愿的,那个时候,她还不觉得这能与所谓的命运挂上钩,充其量不过是被讨厌自己的姨母安排算计了。
但是,最初教导她的那位神官却总是用一种冰冷而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已经早早坠入了一条无法上岸的命运之河。
他最常劝诫她的,就是让她就任期间千万不要动男女之情。
在历史上,曾经有位斋宫因在鸟居前与路边折花的男子说上几句话,就被诬陷与其通奸,后为自证清白而自裁。
许是如此,为了尽量规避那样的命运,当她一次又一次提出想要外出的请求时,那位神官才会非常严肃地拒绝她,甚至不允许曾经的她踏出野宫一步。
他说,她十二岁那年已经在群行路上遇到了非常之事,绝不能再让京都的人捕风捉影,像以前的斋宫一样,给了他们编排诬陷她的机会。
“现在想来,他其实是对的。”明日朝恍然地对自己如今的神官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死了,成了无法往生的亡魂,我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天照大神赐予的力量,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死了,也许,是因为我违背誓言真的爱上了谁………”
这么说的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忍不住用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最后有所感地停留在了唇畔上。
她倏然想起了与八岐大蛇的那个吻。
明明已经记不清那夜后续的情景了,可是,她却还清晰地记得属于对方的触碰是那般生涩又冰冷。
回到伊势神宫后,八岐大蛇没有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没有再听到他曾经相伴左右的声音,这明明算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是传说中的邪神,若是还像以前一样,将他当成寻常的山野精怪让他继续呆在她身边,呆在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里,对她或他来说,总归是一件错事。
她心里这样想,但随之而来,却是心中某种空落落的感觉。
也许习惯真的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她不禁继续道:“或许,也是因为我做了其他的错事,但是,如果,我一直呆在神宫里,可能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神官问:“那您是在后悔吗?后悔您一直以来坚持的旅途?”
明日朝摇了摇头,她说:“我不后悔……但是,这次醒来后,看到秀奈,看到你们,我只是觉得,梦中的我就这样留下你们,十分地不负责任……我死后,你们会如何呢?继续侍奉下一任斋宫?还是会因为我的死而被降罪流放……”
“如此说来,您的心中已有答案。”神官如此笑道:“但不管是离开这里继续您的善行之旅,还是一辈子呆在这座伊势神宫里,我们都会一直陪着您。”
闻言,她也忍不住笑了。
她的笑容很淡,声音也很轻,仿佛春日的风一吹就散,她说:“谢谢你们……”
伴随着那样的话,从那一天开始,明日朝不再像以前那般频繁地外出,而是日夜呆在伊势神宫里,投入身为斋宫的日常中。
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关于那座需要修缮的神社也终于迎来了京都的拨款,一切的问题似乎都在一觉醒来后得到了解决。
在那笔项款中,还有一封来自那位大人的信,信上简单关心了一番她的近况,让她多多注意身体,切勿再外出冒险。
对此,念信的神官还问她是否要回信。
明日朝说不必。
神官也没再说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明日朝都只关注修缮神社的工作,甚至没有再怎么想起那个梦和名为八岐大蛇的神明。
神社的修缮枯燥又繁琐,不仅要兴工动土,还要考虑不能惊扰到神宫各处所供奉的神明,为此,她时常需要祭祀、祈神,一系列的监工和仪式下来,也算筋疲力尽。
当第二年的春天,原本荒废的建筑终于变成了一座崭新的神社后,她才终于歇了口气。
春日的山野中,朱红的鸟居在阳光中泛着鲜明生动的艳色,有风在吹,层层叠叠生得繁簇的绿叶悉悉窣窣地响。
清晨之际,天上倾泻下一片明媚的阳光。
明日朝同秀奈前来视察最后的成果,若是顺利的话,不久后就可以把神明的神位移进神社中供奉了。
期间,秀奈好奇地问她,是不是神社修缮后就打算继续外出了。
“西方前阵子流寇盛行,听说到处残杀路过的行人,依您的性子,估计会去吧。”秀奈这么嘟囔时,眼帘中,树影都在飒飒地摇曳。
明日朝看见绿意与阳光的色彩朦朦胧胧,崭新的神社伫立在大片繁绿的枝娅下,有种侘寂交错的美感。
耳边,秀奈抱怨的声音断断续续,无非是在谴责那些流寇,以及担忧总爱去多管闲事的自己。
但是,这一次,明日朝突然说:“那就不去了……”
回应她的,是秀奈异常惊讶的目光。
她像看一个陌生人那般,空白地看着她。
对此,明日朝反倒笑道:“怎么了吗?为什么这副表情呢?”
“……不,没有。”白衣绯袴的少女微微偏开目光,说:“就是觉得,这不太像您,您以前……”
“你不是一直很担心我掺和这种事遇到危险吗?”打断她的是明日朝这样的声音。
她偏头,对那个难得安静下来的孩子笑道:“我只是不想再让你担心了而已,今后,我一直在这里安安全全地呆着,陪着你,不好吗?”
“可是……”对方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明日朝继续笑道:“秀奈你呀,当初是我带回来的不是吗?你不像其他人一样是来自京都的名门望族,而是乡野村庄的孤儿,要是我有天死了,这样的你就失去了我的庇护,今后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我只是想再陪陪你而已……”
但是,这一次,对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看着看着,那样的目光就变得失望,她说:“您现在为何不愿从这里出去呢?”
“您曾经那么想出去……”
“因为,已经死掉了呀。”
回答她的,是明日朝这样的声音。
春日的阳光中,她看着秀奈,滤去了笑容,只剩下淡淡的寥落:“我已经死掉了呀,秀奈。”
清风扬起她纷纷扰扰的长发,摇曳的红裙与新绿的草叶交织,她站在朱红的鸟居与神社前,轻声说:“我已经是亡灵,又无法往生,如果走出去,继续在人间徘徊,迟早会为人间带来祸患,我不想扰乱世间的生死轮回,我生前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孤魂野鬼了,所以,我宁愿选择在荒岛中沉睡,我不知道我会沉睡多久,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允许我去黄泉之国……一年也好,十年也行,百年也罢,我想在这里,在这个梦中等到那一天,你能允许我这个任性的请求吗?”
伴随着这样的话,静默突然就在她们之间弥漫开来。
许久以后,秀奈才又问:“可是,如果不出去的话,您又要如何去寻找呢?”
明日朝一愣。
她困惑地看着对方,歪头,轻轻笑道:“寻找什么?我需要寻找什么吗?”
“您不是一直想找到一个村庄吗?”
秀奈这样轻声地说。
这一刻,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越来越遥远。
就像一根被无限拉长的线,她明明就站在她的身边,她明明就站在她的面前,可是明日朝却觉得她的身影和声音都变得那么遥远:“我们就是为此才相遇的不是吗?您将是孤儿的我从村庄里带了回来,但我知道,您想找的人、想找的村庄都不是我们,我至今还能记得您当初来到我们村庄里时那失望的目光……”
“您宁愿违背斋宫不能出行的规定也要出去寻找的人,您不继续找了吗?”
伴随着那样的话,明日朝脸上的笑容在某一刻突然就爬上了一丝茫然,然后渐渐隐去,最后归于无尽的空白。
她忍不住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
但是秀奈突然不再说了。
片刻后,她只是像人偶一样,僵硬地笑道:“明日朝大人,您该准备这里的祈神仪式了。”
“啊……”明日朝恍惚地眨了一下眼,方才的思绪似乎还没拉扯回来,以致于她慢半拍地放开了对方的手,只能顺着她的话轻声道:“说起来,这座神社供奉的神明是——?我竟然一时没想起来……”
“您竟然也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秀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才轻声笑道:“供奉在这里的神明,是——■■■■呀。”
后面几个音节突然在耳边拉成刺耳的翁鸣时,明日朝茫然地看着她:“……你刚才说什么?”
秀奈也困惑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这座神社供奉的神明是——素盏鸣尊呀,也就是■■■■……”
接下来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她感觉到眼帘中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一种被撞上天般的眩晕感向她袭来,她看见明晃晃的太阳在某一刻好像离她那么近,形成巨大的光点在她的眼中燃烧。
与此同时,一种触电般的钝痛从心脏传来,然后顺着血流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瞳孔颤动,须臾间就沉重而痛苦地摔倒在了春日的神社前。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听到了秀奈惊慌的呼喊,她说:“明日朝大人!明日朝大人!”
但是,渐渐的,那样的声音就小了下去。
然后,慢慢被另一个声音取代:“明日朝……”
“明日朝……”
那样轻盈的声音,好像是八岐大蛇的,又好像不是,她分不清是谁的,也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她只知道,似乎下雨了,还打起了雷。
春夜的风寒凉,雨水淅淅沥沥,但是,她所躺的地方干燥,温暖,能遮风挡雨,也能感觉到柔软的水汽温柔地拂过自己的脸。
恍惚间,一声春雷似乎落在了离她极近的地方,但是,来不及害怕,她便感受到对方好像在亲吻她。
但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咬或掠食。
就像一只不懂分寸的野兽,冰冷而尖锐的獠牙从她的眉眼、脸颊、耳廓、鬓边、甚至是纤细的侧颈和锁骨处残暴地掠过。
一种细密的疼痛和灼热从身体上传来,她能感觉到有道锐利而虎视眈眈的视线在黑暗中紧紧地盯着自己,就此,四肢百骸好像也被什么紧紧缠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呼吸因此被攥夺,变得急促,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飞速跳动,柔软的胸脯也在剧烈地起伏。
对此,她湿漉漉的眼睫像濒死的蝴蝶一样颤动,明明已经将眼睛睁到最大了,她甚至都能感觉到眼角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但是,她就是无法看到黑暗中如此欺负她的存在。
无法视物的眼睛,仿佛与漫无边际的黑夜融为一体。
有什么东西笼罩着她,将她垂在身旁的指尖和纤细的小腿都卷起,某种轻浅的气息贴着她的鼻尖,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坏孩子,随着她惊惶与恐惧上下起伏。
她推拒,她害怕,她说:“不行……”
不行……
“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是伊势的斋宫……
“我也不能这样做……”
她不能这样……
“我们不能这样……”
天照大神不会原谅她……
随着那样的惊惧,下一秒,她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想要逃离,兵慌马乱间,胡乱摆动的手不知道抓到了谁的发梢,柔软,细密,泛着夜里特有的凉意,是及肩的长度。
她紧紧抓着那缕发丝。
她说:“疼……”
“讨厌你……”
那样的坏心眼突兀地顿住。
某种不知所措的沉默在黑暗中弥漫。
末了,不再继续了,卷起的小腿被放下,像是要安慰她一样,有柔软的舌尖开始轻轻舔舐那些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口与痕迹。
但她依旧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发丝。
像是永远都不会放过对方一样,她因哭泣而酸涨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睁大着,就算看不见,就算在某一瞬意识到这可能只是个梦,她也没有闭上。
相反,她的哭泣还染上了些许恨意。
她喃喃道:“我不会放过你……”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就此,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怨突然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她怒火中烧,身体里似乎燃起了憎恨的业火,开始灼烧着她的灵魂。
春夜的大雨中,某个名字就那么突然的、从她的哭喊与尖叫中脱口而出:“——须佐之男!!”
刹时,空气就凝固了。
下一秒,满目的黑暗突然就像涌动的浪潮般退去,她的眼睛终于触及到了一点光亮,恰逢屋外春夜的大雨中,远处与山脉接攘的天边降下一道狰狞的落雷。
浓云翻涌,掠过低低的瓦檐。
泛白的雷光割裂苍穹,苍冷得扭曲,分不清是蓝还是金。
但是,在那道雷光中,她骤然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金发,金瞳。
少年模样的存在,本该是温暖明媚的色彩。
但是,春夜的大雨中,光与影割裂,明暗的色彩强烈得刺目,她看见对方精致的脸庞被青冷的光烘托着,泛着某种冷漠的白。
额上盘踞的神纹泛着金色的光辉,被风扬起的发丝拂过了他如同玻璃珠子一般镶在眉梢下的、漂亮的眼睛。
他就用那样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不带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
有一瞬间,她觉得他根本不像个人,更像某种来自黑夜的怪物。
而这样的他,凝视着她垂泪空白的样子,懵懂且无悲无喜地说:“可是,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明日朝……”
一瞬间,她如坠冰窑。
“开什么玩笑……”她下意识这样喃喃道。
静默中,夹杂着水汽的冷风吹扬了她的长发,她听到屋外院落的土地被雨水泡得发软,发出瘆人的咕噜噜声。
云团的形状被闪电勾勒,震耳欲聋的雷鸣在耳边乍响,她看见辉煌而盛大的雷光有一瞬触及到了他的指尖。
记忆深处里有什么开始复苏,她剧烈地颤抖,好像浑身都开始疼痛起来一样,她突然疯狂地尖叫,眼泪也一颗颗滚落。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滚开!不要碰我!”
言毕,她挣扎着跑了起来,不顾缭乱的长发,也不顾不整的衣衫,她一路火急火燎地穿过长廊,掠过殿堂,跑过熟悉的角落,她在神宫中横冲直撞,像是要逃离身后的怪物一样,最终跳进了山间冰冷的瀑布泉下。
当冰冷清澈的泉水冲刷着她的身体时,她在强烈的怒火中,透过不断落下的水波看到了八岐大蛇。
随风纷扬而起的银发似乎比林间的雾霭来得更为通透,正随着主人偏头轻笑的动作而从肩头垂落。
眼帘中,金蓝的雷光震耳欲聋地落下,穿透了他的发梢,他站在岸上,安静地注视着她,其罗兰色的瞳孔深处空无一物,但是,某一刻,他走入泉水中,将被瀑布冲刷得**又狼狈的她从沉重的泉水中拉出来。
就像一片苍冷的白驱赶着影子一样,然后蔓延,占据她的视野,很快,它又像雾一样,扭曲,凝结,最后化成了一袭白衣的八岐大蛇。
犹如纱雾一般的神明,自上而下笼罩而来的袖摆将她轻盈的灵魂揽进怀里。
他微瞌着眼睫,扬起的嘴角一如既往,低头时,脸上的笑意还莫名有些悲悯,有种已经等待许久的感觉。
他说:“我带你离开这里吧……你自己构筑的这个噩梦实在太长了,不是吗?”
她胡乱地点了点头,像是被冷着了一样,在他的怀中止不住地发抖。
她也不知道八岐大蛇会怎么带她离开,她只是眨着湿漉漉的眼睫,全然信任地看着他,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神明,她看见银白的发丝掠过他的眉眼,这一刻,他的模样自动滤去了所有虚渺的表象,恍惚间,连外界的声音都开始远去,但是,他好像在无声地说,他会带她跨越狂风暴雨的大海,跑在黎明的太阳之前。
光影交错间,她只觉周围的风声猛然大了起来,眼前所有的夜色都骤然变得狂乱,在那之中,属于八岐大蛇的雪色消失不见,但是与之而来的,是一道巨大得犹如山川沟壑的蛇身。
她在迷蒙的雨幕中闭上眼之前,看见满目飘飞的雨丝在呼啸的狂风中,似乎都变成了一场盛大的雾,迷乱了她的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时,印入眼帘的,是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的云层和天空,就此,周身好像漫开了缭绕的雾气,底下的世界在她眼中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色块。
其中,大海的色彩占据大半,她看见偌大的岛屿是一道弯弯的月牙形,正孤零零地伫立在漆黑的潮水中,那些连绵的群山失了轮廓,在她的眼中浓缩成平扁的雪色。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么高的地方直观地往下看,但奇怪的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
失重、眩晕、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应有的生理反应好像都已经随着她的死去而消失,她被巨大的白蛇托着,跟随着八岐大蛇,从神明的高度俯瞰风景。
由他赋予的视角中,世界竟然变得如此渺小,波澜壮阔的群山变得不再可怕,也没有地上那种眩目惊心的美,海洋只是一片粼粼的镜面,与之映照出的,只有高天之上流动的群星。
她试探性地伸出手,看见柔软的流云争先恐后地掠过她,在涌动的蛇鳞之外被撕裂成如雾的飘絮,云海之上,属于邪神的躯壳慢条斯理地游荡在星光之下。
颤动的眼睫掀起,她近乎惊艳地看着这瑰丽而盛大的一幕,但是,隐约间,似有狂怒的雷鸣传来。
由八岐大蛇所化的巨蛇之身在天地间掀起滔天骇浪,搅动的云层翻云覆雨,海上的风暴引来碰撞的闪电,原本闪烁的群星隐蔽,漆黑的海水仿佛与幽暗的苍穹融为一体,她看见黑压压的天际闪现出道道惊雷的金光,张牙舞爪地撕裂满目的黑暗。
那一刻,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翻涌起来,她惊惧,害怕,她好像听到了某种圣洁而不可企及的神谕开始宣判她的罪行,那样冰冷又威严的声音说,明日朝,吾的斋宫,你已酿下过错,如若继续前行,将犯下更深重的罪行。
就此,来自高天之上的、狂乱的飓风疯狂地掠过她的灵魂,但是,在距离所谓的神明之地「高天原」最近的地方,她张开双手,任由满盈的雷光满穿过掌心。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另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高天之上传来。
对此,像是要竭尽全力抓住什么一样,她发出了近乎颤栗的呼喊。
但是,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上空的气流吹散,好像无法传达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即便如此,她依旧声嘶力竭地喊道:“须佐之男——!!”
“高居于天的神!”
“素盏鸣尊!”
“你为何要如此冷酷地对待我?!”
朝:“开始发疯。”【bushi
芽芽:带去高天原底下炫耀一下,看到你的明日朝了吗?.jpg【bushi
素素、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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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传记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