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自古以来都害怕黑夜。
当白天明亮的太阳落下,幽邃的暮色卷着流云覆盖天际,寒冷和黑暗也会随之侵袭大地。
悄悄爬上云端的月亮从来没有温度,顺着清冷的光指引而来的向来是黑暗中蜇伏的野兽。
人类对黑暗的恐惧,最先缘于一双不擅夜视的眼睛。
妖鬼盘踞的海渊没有光。
通往深海尽头的道路黑得宛若夜晚降临。
黏腻的污潮被迈动的步伐拨开,呼吸间都是漫开的雾气,越往深处走,周围的气温就越低,连类似鸟啼的怪叫都好像覆着一层冷硬的霜。
明日朝独自在这样的黑暗中前行。
原本柔软轻盈的绯袴因浸了污血而沉重地垂坠,雪白的上衣也溅满斑驳的秽迹,她用须佐之男所给的那截织物将稠长的发丝束于脑后,握紧了自己手中已经开鞘的退魔刀。
往日被依赖的视力无法在黑暗中发挥太大的作用后,听觉就变得犹为敏感,随着不断的前进,脚下的残肢断骸愈来愈多,从尽头传来的嘶吼和悲鸣也越来越清晰。
那些原先在眼帘中乱晃的影子早已失去了轮廓,幢幢的鬼魅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扭曲着融进了周围这片涌动的暗潮中。
滴答滴答。
水依旧在滴落的声音。
腥臭的气息迎面而来,毛骨悚然的窃笑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明日朝能感觉到黑暗中一双又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正在盯着她,随时准备扑上去将她碎尸万段。
某一刻,有温热的血水从头顶上砸下来,掠过了她的鼻尖。
她抬头往上看,极近的距离下,一袭倒吊的黑发滴着血,挂在钟石上的人头目眦尽裂,脸上还残留着死前的恐惧和狰狞。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来自亡灵的声音。
‘好恨啊……’
‘好痛苦……好痛苦……’
‘好疼啊母亲……’
无数的残魂从黑暗的尽头涌来,属于人类的亡灵徘徊在深不见光的海底。
此起彼伏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我要遭此厄运……’
‘为什么我们必须被如此对待……’
‘好痛苦……’
‘好恨啊……’
‘不可原谅……’
‘我要杀了它们……’
‘不可原谅……’
‘我要杀了它们——!’
伴随着这样凄厉的哀鸣,周围浑浊的血水裹携着流动的瘴气,在她面前构造出一具巨大而丑陋的身躯,怨灵所化的怪物爆发出庞大森冷的气息,愤恨地向她这个活人发起了攻击。
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其中的恨意像一把锋利的弯刀,划破了海渊的死寂,随之而来的,还有周围伺机而动的妖魔鬼魅。
同一时间,一双双自底下的血渊中伸出来的手攀上了她正欲躲避的身体。
与抓住须佐之男的不同,那些手苍白,枯瘦,没有温度,冷得吓人。
当尖锐的指尖带着来自深渊的气息撕扯开她的衣物和底下的肌肤时,那些黑暗中扭曲得如猛兽利爪的指节咯咯作响,好似饱含了主人的满腔恨意,疯狂而残忍地抓挠她的长发和身体。
对此,明日朝放弃逃开,而是闭目凝神一瞬,再一睁眼时,盛大而纯净的灵力以金光的形式从她身上浮现,只一瞬,就如同花朵绽开一般,以她为中心铺天盖地地向四周迸发开来。
就此,刺目的光芒与浑浊的黑暗疯狂地碰撞,像龙卷风般拉扯着所有接二连三扑上来的妖鬼坠往毁灭的边缘,无数狰狞的鬼影嘶鸣着湮灭在了她毫无阴霾的光辉中。
那只由怨灵化成的怪物发出更加悲异的惨叫。
天照大神赐予的恩惠由她散布,作为伊势斋宫的力量供她驱使,太阳的光芒无孔不入,在深不见底的海渊熠熠生辉。
那些构筑血肉的瘴气被她所迸发的灵力霸道强横地净化,只一瞬,巨大而森诡的血鬼之躯就像洪水决堤一般,在光辉的边缘土崩瓦解。
须臾间,那些破碎而滚落的血水映着她的光芒,竟像闪闪发光的星星,折射出了亡灵们生前的记忆。
金黄的麦田,转动的水车,山坡上慢悠悠吃草的牛群。
放羊的孩子吹奏叶笛,踩着夕阳回家,少年少女们在夏夜荧火漫天的草丛里羞赧地欢笑,垂髫的老人倚着木廊昏昏欲睡,家中年轻的夫妇张罗炊烟等待玩耍归来的孩子……
她看到了人们记忆中雨后树林的小径。
黎明的樟子树在幽蓝的天际中摇曳,夕阳下涌动的芦苇荡像金色的麦海,春日的阳光中,有明快的少女在遍野的花海中转着圈。
陌生而清晰的笑声从过去的灵魂碎片中传来,细碎的呢喃像来自美梦中的呓语。
这些温馨而平和的点点滴滴就像春日中掀起的水花,很快就被攻入城中的妖鬼打破。
海面上,浓黑的云团掠过风雨欲来的树梢,乱飞的海鸥群发出了凄厉的怪叫,满目的日光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取代。
来自异族的妖鬼生性残忍而暴虐,天生以折磨人类为乐,于是,永无止境的痛苦开始了。
骨头被折断,四肢被砍掉,眼睛也被活生生挖出,亲人朋友身上的血淋淋的肉块被逼食着吞下,妖鬼啖饮鲜血,还用饱含诱惑的条件驱使人类自相残杀。
无数的尸骸在那片尽头的血污中堆砌,肉|体凋亡的魂魄被执念与怨恨束缚,化作了心有不甘的鬼魂,终日徘徊于死亡之地不得超度。
见此,明日朝只能说:“对不起,我无法救下你们。”
几乎是语音刚落的时候,她就用手中用退魔刀飞快矮下身去,杀了一只试图从脚边的血水中窜出来偷袭她的妖怪。
刹时,狞笑变成凄厉的惨叫。
蕴含阴阳之术的退魔刀劈开了一颗硕大的眼珠,飞溅的血染红了锋利的刃身,溅上她的脸,很快又消弥在了刺目的暖光中。
明日朝的表情没有变化: “请你们安息。”
作罢,她收回刀,站起身来,凛冽的目光绕着黑暗逡巡一圈,那些蜇伏的视线开始像潮水一般,不甘而谨慎地退去了。
她知道,还不到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继续往前走,身上的灵力变得微弱了些,周围突然就安静起来,黑暗再次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像是随时准备掐灭她所散发出的光芒般,耐心地等待着她像蜡烛一样在黑暗中燃尽自己的生命。
没有昼夜的交替,海渊的时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明日朝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前行,她只是依靠手中来自须佐之男的耳坠,跟随指引不断地往前走。
当再一次击杀了一波扑上来的妖怪后,她握刀的手心已经痛得发麻。
但是,紧绷的神经一刻也没有放松,手中的刀一瞬也没有收起,她的眼睛干涩得疼痛,因战斗而变得灼热的呼吸转瞬就被寒冷的黑暗冻结。
这些都没有让她的脚步停下。
渐渐的,黑暗中开始有不一样的声音传来。
‘你的灵力很强大,既能抵挡瘴气,也能驱散妖鬼,但是,你的肉|体却很脆弱。’
‘这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甚至没有御寒的衣物和住所,只要你身为人类,那么寒冷和饥饿就足以打败你,只要你在这里多呆一刻,多留一天,你的身体就会控制不住地走向衰亡。’
那样的低语不再是嘲笑,而是略带同情与怜惜。
但她知道,它们只是想试图击垮她高度集中的精神。
狡猾的妖鬼躲在黑暗中,模仿人类的语言,朝她发出了温柔的诱惑,尝试动摇她前进的意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放你离开,只要你不再继续往前走。’
但是,回答它们的是明日朝因寒冷而发颤的声音:“你们若是能把抓来的、还活着的人类和不久前从我身边抓走的孩子还给我的话,我就愿意离开。”
她的话让短暂的寂静降临了。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隐秘的窃窃私语与其交织在一起,发出了一种枯燥又密密麻麻的声音,让人联想到了蛇或铁链这一类缠黏又危险的事物,头皮发麻。
很快,一扇磅厚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无数的叫喊从门的后边传来,围绕在那里的鬼怪多得数不清。
须佐之男的耳坠突然散发出荧亮的光芒,她知道,只要推开这扇门,她就能到达须佐之男所在的地方。
但是,不久前的声音又响起了。
‘原来你是为了他们来的。’
‘可以,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放那些还活着的人类回去,但是,也只是他们而已,你说的那个少年,我们不会还给你的。’
“为什么?”
明日朝问。
‘因为他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明。’
那样的声音说。
‘虽说是误打误撞把他当成人类抓来了,但是,我们必然不可能让他再出去了,若是他回到了天上,派神军来清剿海渊,我们怕是都会死。’
“……”
之前有关须佐之男的猜想被印证,明日朝的心情一时间说不清是好是坏。
她仰头望向眼帘中的黑暗,说:“原来你们也会怕死,既然如此,那你们虐杀人类、屠戮京城时,难道就没想过后果吗?事到如今才来和我说害怕,未免有些天真。”
‘人和妖本就是异族,人害怕妖、排斥异类是本能,我们也是如此,你们吃鱼捕狼时难道会思考后果吗?猫尚且会玩弄爪子的老鼠,我们遵从本性虐杀人类,也不过是顺应因果报应罢了。’
明日朝的动作迟顿了一下。
她没有再多说,而是抬手,在妖鬼阴冷的注视中推开了那扇大门,里面的光景向她敞开。
扑面而来的风森冷而腥臭,映入眼帘的是两个正在互相厮杀的人类。
青筋暴起的手臂死死地掐住一方的喉咙,滚在血水中的两具身体张牙舞爪地撕扯起对方的面目来,凄厉的叫声在咫尺之际响起,被抓破的眼球飘浮在污潮之中,飙溅而出的血像鸟居上朱红的漆一样喷上了胜利者的脸。
但是胜利并未给人带来喜悦,相反,浮现在那人脸上的神情麻木不堪,他跌坐在污水中,听到周围传来妖鬼的笑声,有三三两两虎面青獠的妖怪循着死亡的气息爬过去,开始啖饮死者的血肉。
在这片不见光日的海渊尽头,饥饿与死亡就像一头没有形状的怪物,大口大口吞噬着人类的理智与人性,让道德与秩序荡然无存。
妖鬼们逼迫父母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吃下亲生骨肉的血肉,在生的本能面前,哭求与哀嚎变得无关紧要,没有秩序的混乱就像沸腾的水,以人类苦痛为乐的妖魔用食物诱惑他们互相厮杀,强迫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折磨至死。
无止尽的痛苦带来疯狂与麻木,露出皮肉的白骨浸泡在血水中被蛆虫爬满,累累的尸体成堆,食腐性的蚊虫嗡嗡作响,饿得颧骨凹陷的男人低伏于地吸食着腐肉,靠墙而坐的女子面黄肌瘦,正抱着襁褓里已经死去的孩子呢喃。
那副地狱般的景象刺痛了明日朝的眼睛。
嘎吱嘎吱。
黑暗中传来这样的声音。
那是妖怪正在啃食人类的骨头。
她朝里边走进去,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疲累的喘息也开始紊乱。
一路走来,握着刀杀了好多只妖鬼的手已经痛到没有感觉了,呼吸在寒冷的深渊中变得急促而轻微,思维和意识也因为身体的疲倦与寒冷变得恍惚,但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却愈来愈烈,渐渐的,甚至强盛到足以笼罩眼帘尽头的血海。
被她的灵力所踱及的人类,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其血淋淋的伤势都在肉眼可见地好转,而那只正在吮吸指节的妖怪回过头来,其腥红的眼睛在某一刻与明日朝对上视线,下一秒就尖叫着消灭在了灼热的光芒中。
明日朝在那片血海中找到了须佐之男的身影。
那幅瘦瘦小小的身体浸泡在污秽的血水中,像一只从天上摔死的鸟。
她看见少年的眼睛紧闭,其发丝覆盖整张苍白的脸,额上的金纹黯淡无光。
非旦如此,她不久前好不容易才治好的腿骨又被折断,他单薄的身体还被尖锐的鬼爪残忍地开膛破肚,腥红一片,就像一片在血色中浮沉的枯叶,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
见此,她瞳孔颤动,突然就觉得一股无名火升起,熊熊地灼烧自己的身躯。
她正想走过去,但是,那道声音又接着响起了。
‘你可以带走这些人类,但是他不行。’
‘这里是海底的深处,走出这里就是几千米的海水,人类没有我们打开海道是无法回到地面的,你的身体无法长期在这里滞留,带走他们已经是你目前为止所能做到的事了,否则,你和他们都得死在这里。’
‘但是,我们可以允许你带走这些人类。’
‘我们会为你们打开通往地面的海道,你们都可以活下去。’
有时候,黑暗中透出的一点光比黑暗本身还来得可怕。
几乎是在妖鬼的话音刚落,那些原本没有生气的人类突然都像上了发条一样,缓缓动了起来。
已经被治好的身体不再流血,但是麻木的精神却还没有清醒,他们只是抬起眼,被某个字眼所驱使,遵循着生的本能,争先恐后地追寻着她所发出的光亮而来。
“好温暖……”
“好温暖!”
无数攒动的人头从血海的四面八方爬来,像热锅上的蚂蚁,黑压压包围着她。
他们低伏的身影阻挡了明日朝前行的脚步,无数双属于人类的手自下而上,颤抖地攀附上她的身躯,哀求的眼泪簌簌地砸下,悲戚的哭声与请求是多么令人动容:“救救我!救救我!”
“求求你带我们离开吧!”
“求求你!”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样的声音是如此尖锐刺耳,又是多么喑哑凄厉,宛若垂死的鸟在引颈嘶鸣:“求求你!!救救我们!求求你!!”
他们的脸在属于黑暗中晃动,像虚幻的影子,被彼此挤得看不真切,细看竟有些扭曲。
嘈杂的哭喊如同铺天盖地的浪潮涌来,裹携着她的情绪,试图将她卷进了这场巨大的漩涡中。
明日朝艰涩地移开了视线。
许是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听到妖鬼的声音都染上了幸灾乐祸的嘲笑:‘就由你自己来选吧。’
‘要么选择人多的一方,带走所有的人类,活着离开这里,要么选择一位自顾不暇的神明,所有人都得留在这里,等待死亡,连自己的性命都会失去。’
‘你谁也无法拯救。’
她的目光放远,穿过错落的人隙,落在了不远处的须佐之男身上。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他动了动指尖。
紧接着,他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就传来了:“带他们走吧……”
她的呼吸一滞,听到少年说:“拜托你了……”
“我没有关系的……”
“如果能够拯救大家的话,只有我自己也没有关系的……”
她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表情说出这几句话的,少年的半边脸泡在幽暗深邃的血水中,斑驳得看不真切,像一幅被岁月摧残的画卷。
仿佛为了安慰她似的,他好像还极轻极轻地笑了:“不用觉得愧疚……我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我不会死的……”
“所以,请往回走吧。”
“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
“这也是我的愿望……”
“求求你了……”
那一刻,明日朝倏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握刀的手动了动,掌心中的耳坠硌痛了她的拇指,她翕合嘴角,感觉内心深处燃起了熊熊的业火,炙烤着她的灵魂。
但是,最终,她只能这样应道: “……好。”
对此,他像是安心下来了一样,任由自己的声音沉浸进了更深的梦魇中:“谢谢你……”
很快,周围就恢复了寂静。
当她的光芒慢慢从海渊的深处褪去时,在那扇大门即将闭合的缝隙,明日朝还是忍不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回了头。
她看见幢幢的鬼影向里边奄奄一息的少年包围,黑暗再次将他尽数笼罩,而他像受伤的雏鸟一般,蜷缩成一团,不安重新占据了他的脸,细长的眉蹙起,他像冷着了一样颤颤巍巍地缩成一团,指关节都泛着青白。
恍惚间,他似乎微微睁开了眼皮。
与她所想的不同,那并非是两颗血淋淋的眼洞,相反,那是一双比阳光更耀眼的眼睛。
璀璨的鎏金化作流光在他的眼底流转,一种摄人心魄的辉煌直直地望进了明日朝眼里,那竟成了海渊的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她一时间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被瘴气笼上了一层将死的艳色,像即将被献上祭坛的祭品,但是,一种圣洁的白却静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眉梢。
随即,他半失焦的瞳孔像被暖阳烫到一样,痛苦地眯了眯。
须佐之男恍惚而空白地看着前方最后的一丝光亮消失。
他轻轻地垂下了眼睫:“明日朝……”
下一秒,少年的身影就被碾压在海渊深处重重的大门罅隙间,再也看不见……
……
“人类自古以来都害怕黑夜。”
有人在说。
梦中,那样的声音柔软又轻盈,像花朵绽放时细碎的摇曳:“寒冷,黑暗,还有踏着月色而来的野兽……”
“……你也是吗?”
他慢半拍地问。
闻言,对方歪了歪头,稠密垂落的长发是子夜的色泽,在暖色的烛火中一直蔓延至他的指尖。
他说:“你害怕的东西好像很多,雷声,野兽,虫子,还有黑夜。”
“是啊,很多很多。”属于女孩的笑声盈盈的,在过去静谧的时光中蹁跹:“那你呢?”
“素,你没有害怕的东西吗?”
梦中,清冷的月色连绵。
远山的轮廓在屋外起伏。
院子里,鸡鸣狗吠的感觉令人安心,他躺在稻草编织的软席上,嗅到了太阳暖烘烘的气味。
他看见吹堂而过的晚风吹响檐下的风铃,有漆黑纷乱的长发在他的眼中恣意地撩拨着夜色。
恍惚间,睡意就被某种淡淡的花香驱散。
“有。”他说。
“我害怕独自一个人。”
“很害怕,很害怕……”
仿佛理所当然的一样,紧接着回应他的就是一个渴求的怀抱。
他颤了颤眼睫,将自己陷入柔软的梦乡中,反身将其抱进怀里,捧着对方昳丽的脸庞,倚着她跳动的心脏,说:“但是,明日朝你在的话我就不怕。”
“遇见你后,我就不再是一个人。”
“所以,请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不要抛弃我……”
……
“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明日朝这样唤臂弯里的少年时,远方的落日正嵌在粼粼的海平线上。
细白柔腻的沙被漫来的海水卷走,远方的流云掠过高高的天际。
咸湿的海风带着余温扬起少年污秽的金发,怀中的神明满身的伤痕和血色,被火红的晚霞镀上一层单薄的光影。
“须佐之男……”
明日朝不断地唤道。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终于,他在某一刻恢复了昏沉的意识,从冗长黑暗中醒来,青涩的面孔上只有空茫茫的神色。
泛着金色波光的水掺着白天的澈蓝。
一波又一波温柔的潮水,带着海浪的余韵和消弥的白花,像春日里山间的石子落入水潭,在心中荡起温柔的回响。
他先是茫然,然后恍惚,慢慢的,似乎终于察觉到周围的环境与海渊的冷寂不同,那双紧闭的双眼才颤了颤。
“这里是……?”
明日朝握住了他的手,温热与冷凉的掌心相触,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带给他安心感。
“已经是海渊的外面了。”
她轻声说。
夏日温暖的夕阳中,他原本足以令人类致死的、那道开膛破肚的伤口已经愈合,他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腹部,像是感觉不真实一样,苍白而茫然的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纱,像黎明时分海面迷蒙的雾。
“……是你救了我吗?”他问。
“……你就这样认为吧。”她说。
“这里是哪里?”他问:“我的眼睛,又被妖魔挖掉了吗?”
对后者保持沉默,她回答了前面的问题。
“出云。”明日朝说:“这里是出云。”
闻言,须佐之男并没有作出太大的反应,仿佛还没从海渊浑沌的噩梦中醒来。
他只是好像受她感染一般,稍稍放松下来,也没有再对自己的眼睛追根究底,而是将无法目视的眼睛轻轻放远,循着海风吹拂的方向望向了海平面的尽头。
没有问她为什么自己能从海渊出来,他反倒问她:“……大家得救了吗?”
“……得救了。”明日朝说:“他们都回到城中去了。”
“……那就好。”他依旧没什么情绪,不久前的迷茫尽数褪去,占据他脸庞的神情是不属于任何人类范畴的无悲无喜。
“谢谢你救了我。”他突然轻声这样说:“但是,我得赶紧回去才行……”
“回去哪里?”
明日朝问。
他平静地说:“回高天原。”
言毕,他从她的怀中颤颤巍巍地支撑起那副纤细又虚弱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漫进了雪白的浪花中。
再次醒来的须佐之男就像座安静的死火山,将之前的惶恐和不安都冰封在了海渊的深处。
他说:“我要去请求天照大人,让祂派神军下来清剿海渊,不然会有更多的人类受难。”
但是,明日朝拉住了他的手。
他在漫天的夕阳中困惑地回过头来,听见她轻轻问:“那你还会再回来吗?”
她说:“我有预感,若是此去一别,可能我一生都无法再见到你了,须佐之男。”
她的声音并不伤感,也不惆怅,相反,是一种不带任何重量的柔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想要义无反顾地救下你。”
“你要离开我吗?”
雪白的海鸥发出啼叫。
夏日的晚风吹扬少年黏腻的衣角。
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但他还是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温声道:“对不起……”
他的声音明明那么温和,下一秒吐出的话却也冷酷直白得可怕:“为了大家,我得离开你。”
就此,带着镣铐的手轻轻拂开了她的指尖,少年不带多余的眷恋,那些金色的发丝在夕阳中缭乱,亲吻着他线条柔软的脸庞。
她眼睫颤动,听到自己的呼吸突兀地变得急促起来。
耳边,有温柔得足以蛊惑人心的声音在笑。
「须佐之男就是固执的殉道者。」
「你不惜折返与海渊的妖魔们赌上性命也无法留下他。」
「是你输了,明日朝……」
但是,她没有理会那样的声音。
在璀璨的夕阳中,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温热,终于忍不住对眼帘中的那个安静的少年说:“我是明日朝呀……”
——「若是我们都能出去的话,我就告诉你。」
遵守约定,她火急火燎的脚步往前迈动了几步,又压抑地停在了大海的边缘。
她听到自己难过的声音在说:“我是明日朝呀!我就是明日朝呀……”
“你难道要再次离开我吗?”
“素……”
来自过去的名字被她轻轻地吐出。
“……不是你说,找了我两百多年了吗?”
就此,犹如浮冰破碎,某种惊惶在他空白的面上龟裂。
可是,那并不是为之欣喜的动容。
他先是呆滞,然后是莫名其妙的愤怒。
在她过去的记忆里,十二岁那年春天遇到的少年几乎从没生气过。
他永远温柔、安静,像包容万物的清风。
但是,眼帘中,他那双垂在身侧的手骨节修长,被握成了拳,轻轻地颤动着。
金红的夕阳穿透少年浅薄的发尾,拂过了他精致又细腻的眉眼。
那副放在人类中顶多十几岁出头的少年容貌,难得符合外表地表现出了近乎孩子般的难过和委屈,最后全部化为深深的无力和愧意。
像是要哭泣一般,那位名为须佐之男的少年神明说:“对不起,明日朝……”
言毕,他转身,头也不回,只身向大海尽头的落日走去。
来更新啦!
亲亲小金毛!下章就是喜闻乐见的囚禁play!【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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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传记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