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式庭院里,已经步入暮年的老人跪坐在碎白石地上,身后是屹立的松树和洁白的屏风,面前放着一把短刀。
他的身后,白金色短发的少女双手紧攥刀柄,绷紧下颌沉默不语。只有不停颤抖的刀尖暴露了她此刻的情绪。
“让开。”
不知何时出现的身着素白和服的女人站在她身边,掌心覆上她的手背。
“你砍不了的。”
现在的你,是砍不了的。
在她愣神的时候,对方已经从她手中将刀抽出。
“这样可以吧?老爷子。”
女人垂眸看着地上的老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嗯,拜托你了。”
短发少女咬了咬唇,像是极力抑制着胸口剧烈的起伏,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掩面啜泣起来。
为了让受刑人没有痛苦,干脆利落地死去,斩首必须在一瞬内完成。
只要有半点犹豫,就会像用锯子在拉扯脖子上的肌肉神经,直至触及颈椎。
刀下会鲜血四溅,将脚下的碎石染透,原本古朴肃静的日式庭院将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不,她不能这样做。
她不能让她染上这样的罪孽。
“果然还是我这个‘恶鬼’比较适合送你上路啊,老爷子。”
她反转刀柄将刀背抵在肩上,微微挑眉。
“现在后悔当初把我捡回来了吗?”
跪在地上的老人肩膀抖动了一下,像是发出一声轻哼,随后低声说了什么,远处的短发少女没有听清。
“拜托你了。”
手起刀落,那是老人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池田朝右卫门缓缓睁开眼睛,从游离的记忆中回到现实。
跨越十年的真相,在几人面前娓娓展开——
大约十年前,前代池田夜右卫门带了一个小女孩回来。
没有身世,没有来历,只给了她一个名字——
千。
那孩子就这么成了池田家的学徒。
池田家是不论血统只看剑术的名门,在她被捡回来之前,上一代当主收养的孤儿朝右卫门和他的亲生儿子夜右卫门形同兄妹,互相扶持,共同向着公仪处刑人的目标努力。
不管两人中的谁继承了夜右卫门的名号,池田家都会稳如泰山,当时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也就有人担心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会不会搅乱这一池清水,影响池田家目前稳定的局面。
但那孩子沉默寡言,不喜交际,就连池田夜右卫门亲手指导她剑法时,那张白净的小脸上也没有任何波动。
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早已麻木了一样。
只有朝右卫门坚持不懈地努力着。作为家里唯二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在她死皮赖脸的攻势下,对方终于渐渐开始说话,脸上也再次出现了生机。
然后……
先代夜右卫门过去曾经违背使命,悄悄帮助罪人逃脱的事被发现了。
举族上下人心惶惶,要是这事如果进了将军的耳朵,池田家注定难逃一劫。
在这时候,为了背负起对家族的责任,先代夜右卫门主动提出愿意受刑。
那个处刑人就是朝右卫门。
但她到最后都没有下手。
有一个人换上了洁白无暇的行刑服,从她手里接过了刀。
从此,她们互换了身份。
将军迟早会知道先代已死。为了隐瞒先代的罪行,吉田千代代替朝右卫门,以手刃恩师的叛徒身份离开池田家。
而‘千’这个存在默默消失。在这人人自危的敏感时期,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人过问。
朝右卫门就这么以吉田千代的名字逃离了。
既没有做到为师傅断罪,还让另一个人为了自己手染鲜血。
她不配再留在这个家里。
然后,就在她想要以死结束这一切的时候——
她遇到了坂田银时。
......
“对不起。我没有救下任何人。”朝右卫门垂头低声道,“无论是师傅还是小千,我都是他们的累赘。我甚至……不配用她的名字。”
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他们保护。
说着,她起身跑开了。
“......”
银时靠在柱子边安静地听完,沉默了片刻。
他垂眸瞥向依然端坐那里,像戴着一张微笑假面一样的男人。
“那个人呢?”
“嗯?”
“别装傻了,那个人后来去哪了。”
名门世家不可能会让未来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不安定因素脱离掌控。
“啊,你说她啊。”
池田夜右卫门微微一笑。
知晓池田家的秘密,又忘恩负义地杀死先代的叛徒。
“当然是被我杀死了。”
***
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暗淡无光,漆黑一片的大海上,一叶扁舟随前方的巨轮激起的浪花在海面上上下浮沉。
“那个,土方先生?”船上,吉田千代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请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件连环杀人案,凶手已经找到了。”
“诶?”
“大概是想亲手解决家族的耻辱吧,池田家抢先我们一步找到了凶手并交给了见回组,见回组的组长佐佐木异三郎据说以‘精英的速度’定了罪,当天就将犯人交由池田夜右卫门砍头了。”
“那个犯人……就是他说的,出走的池田朝右卫门?”
吉田千代说话时神色平常,土方十四郎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最终视线落在她由于紧攥船沿,骨节已然有些发白的手指上。
“嗯,人家还让我替他跟你道个歉,说是认错人了。”
“我早就说那是新的搭讪手段了!我根本不认识那个肥嘟嘟左卫门!”
“是池田夜......算了。”土方十四郎眉毛一抽,直接放弃了抵抗。
不听人说话这一点,也是跟某人一模一样......
“唔。”吉田千代两指捏着下巴,状似深思,半晌后猛地扭头看向他,“不,你还是没解释我为什么在这里。”
“难不成食堂阿姨也要出外勤?你们人手就这么不够吗?我还以为这只是个坐办公室的活,要外烩的话可是另外的价——”
“太快了,这个案子实在是太快了。”土方望着远处群山黑漆漆的影子,眸色深沉,“从抓捕到处刑,一切都太快了,我总觉得里面有什么蹊跷……”
“所以才一定要确认一下今晚运走的尸体吗,真可惜,要是土方先生也能这么快去死就好了。”站在船头的冲田总悟双手插兜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吉田千代,语气不咸不淡。
“你放心吧,那艘船上都是给幕府试刀的尸体,如果没有找到池田朝右卫门的脑袋,那直接把你的头砍下来交差就行了。“
“太快了!你们才是真的太快了!!“
吉田千代瞳孔地震,举起双手伸到土方十四郎面前,腕上连着手铐的铁链晃得咔啦咔啦作响。
“所以才给我戴上这玩意儿吗?!“
土方被吵得有点头疼,从怀里掏出烟盒默默点了一支烟。
——【既然要逃就应该逃得远一点,连尸首都不要被人找到。】
那天走出审讯室时,池田夜右卫门在经过吉田千代时,在她耳边这么轻轻说道。
这句话让他很在意。
出于保险起见,他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把这家伙带上。
万一池田夜右卫门那边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有什么动作......
“新吧唧,你说小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啊?为什么那个先代放走的罪人名单里会有他的名字啊?”
“不知道啊,感觉就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让人怪不舒服的……”
“我们完全是被那个眯眯眼连环杀人犯利用了吧!还威胁我们保护小朝右卫门,明明小朝右卫门什么事都没做来着!真可怜……”
头顶突然传来和这艘运尸船格格不入的清甜嗓音,吉田千代抬头一看,一个绑着黑色头巾,偷感很重的少女正靠在船边吃着美味棒。
“唉,不管怎么说现在也没法回头了,阿八。参与犯罪也好,吃美味棒也好,既然决定要做了,不一口吞下去就会掉得满地是渣。”
“啊——都怪银桑那个笨蛋我要有案底了!!”旁边的眼睛少年抱头哀嚎。
“就是,这下恐怕没人肯娶我了——”
“要不你跟了我吧?”
吉田千代猛一回头,只见冲田总悟仰头朝那少女勾了勾嘴角。
“保证一日三餐,有虽然朴素但是安静的家,还带铁窗哦~”
吉田千代用胳膊肘怼了怼旁边的土方十四郎,眼睛眨得像打电报一样,满脸写着吃到大瓜的兴奋。
土方十四郎选择无视。
他站起身来,冲船上喊道:
“真选组执行公务,停船。”
然后又留下一句:
“你乖乖呆在这里。”
于是,在夜色的掩护下,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人悄无声息地轻轻一跃上了对面的巨轮,无人发现。
“诶?”
吉田千代眨了眨眼。
“诶——?!”
***
“老板,你们都被骗了。”
看着挤在同一个木桶里装尸体的两人,冲田总悟扬着悠长的尾调懒洋洋地开口道。
“我们已经查到这次连环杀人案的死者都是参与了那场姉古原之战,将人称猛将的一桥齐冬公逼得大败的攘夷志士。据说一桥家自从那场战役后元气大伤,一直无法触及权力中心,正为此心怀怨恨呢。”
“所以,为了取信于最有可能成为下任将军的一桥喜喜,让池田家得势,那个人把自己父亲的人头和那些被父亲放走的罪犯的人头都卖了。”
池田夜右卫门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他们活着离开。
“你们几个的头,也不过是他递给一桥喜喜的投名状罢了。”
“……”
一向怕鬼的“鬼之副长”土方十四郎从一进来开始就瑟缩在角落,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激灵了一下。
“等等,这么说的话,那家伙不是——”
***
“真是的,这么大个船怎么连根铁丝也捡不到啊?”
吉田千代双手垂在腰前,边走边弯腰四处张望。
走到仓库旁边时,她突然脊背一凉,堪堪偏过头的下一秒,一柄冒着寒光的白刃就擦过她耳边的鬓发插在了面前木板的缝隙里。
她垂眸瞥了一眼刀身,微微一笑。
“不愧是将军家用的刀,真是华丽至极。”
她回过身,看向站在对面官船上的人影。
“哟~那些条子果然把你带来了。”
池田夜右卫门收回右手,揣进宽大的和服袖子里,笑眯眯地招呼道。
“不过把你一个人晾在这里,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这样也好,我们总算能把话说开了。”
眯了眯绿色的眼睛,吉田千代勾起唇角,冷声道。
“夜右卫门,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朝右卫门呢?”
“她走了,池田家的当主毫无疑问是你,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男人沉默不语,微睁的眼睛好像在看着她,又好像在看着遥远的过去。
……
——【千,和我一决胜负吧。】
——【不要,这根本没有意义。】
扎着丸子头的黑发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剑,平静道。
半晌,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微微偏过头。
——【夜右卫门,你比我和朝右卫门都强,但老爷子依旧选择了朝右卫门做继承人,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无尽的杀戮,回过神来时监狱里已经变成尸山血海。
少年黑发染血,提着刀一无所觉似地笑着走来。
——【父亲,我做到了。】
魂洗,他终于能做到了。
当时,尚且年幼的朝右卫门在她身后害怕得揪住了她的袖子。
……
回到现实,吉田千代闭了闭目。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有着杀手的眼神。”
她最熟悉的那种眼神。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突然微微一笑。
“我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朝右卫门。”
“我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个。”
周围涌起杀气,浓重的夜色里突然窜出一片带刀武士。
“当初是你自己选择要走的。”
“杀死先代的叛徒,早就不应该存在这个世上。”
“我只是来把父亲放过你的那一命收回而已。”
......
***
——【千,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完成。】
已经将刀插进腹部,划开腹腔的先代池田夜右卫门口吐着鲜血,转头低语。
——【我的房间里还藏着那些偷出来的档案。】
属于他放跑的那些死刑犯们的档案。
——【把它们都烧了。】
——【拜托你了。】
眼前的尸体没了动静,吉田千代扔下刀,跨过血液形成的溪流,神情麻木地走向古宅最深处的房间。
书架最底层,落了一层灰的箱子下方,存放着年代已久,纸张已经发黄的卷轴。
上面密密麻麻地书写了宽政大狱下穷凶极恶的犯人们的罪行。
她果不其然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卷轴的主人已经死去,但卷轴上书写的名字却依然鲜活。真是讽刺。
指尖用力到泛白,她强压住胸口翻涌的恶心感,目光微微下移。
接着,她愣住了。
一瞬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也变成了真空。
【坂田银时】
像是不认识这几个字一般,她目眦欲裂地盯着这几个字,直到眼眶发酸,直到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下。
坂田银时。
长久的沉寂后,她弯下腰,整个人俯到地上。
不能发出声音被别人听见,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那一天,被血染红的夕阳下,只剩下无声的恸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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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夜晚降临的不只有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