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的晚上安静的很,好似所有人都沉沉入睡了一般。然而莫声谷作为武当七侠中年龄最小的弟子,今夜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春寒犹在,窗户被关的紧紧的,但仍然能听见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他喝了点酒,身上发热,屋里还烧了炭,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这一刻听起来就像是神仙一样舒服。
但莫声谷睡不着。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就是没法安睡。好在他与他六哥早两年前就分了房睡,要不然此刻殷梨亭估计得从被窝里钻出来,点着蜡烛半是关心半是抱怨地问他为什么不睡觉了。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睡不着,更不想让旁人知道为什么睡不着。
应该要睡觉的,莫声谷劝自己,明天可是师父的寿辰。这几年过去之后,三哥终于又可以重新站起来了,他们全武当山都为此高兴,师父也高兴坏了,明天肯定是个开心的日子。
她也会很开心……
其实他先想到的就是白鹤鸣应当会很开心,毕竟她为了三哥……三哥能重新站起来,她应该再开心都不为过。
但此刻他不应该想到她的。至少对三哥而言,她是救了三哥至少两次性命的救命恩人;对二哥而言,她是与他年少相知的忘年之交……莫声谷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不过是她下山路上的一次偶遇,一次意外。
正当如是想着,莫声谷听见了一阵空灵悠扬的笛声。他闭上眼睛,那声音却是不自觉地钻入了他的脑子,让他的头脑一瞬间变成空白。
外头的风声似乎小了不少,听起来也不是那么的寒冷了。莫声谷缓慢地从被窝里起身,穿上了外衣,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跟随笛声的指引,踏出卧房。小院的青砖不知道何时又结了一层薄薄的青霜,看起来像是夜晚下过雪了一样。他光是踩上那一脚,寒意便从鞋底直直往上蹿。
莫声谷不知道会不会此刻也碰上哪个师哥也恰好循着笛声出门,又或者……又或者白鹤鸣就是为他的某个师哥吹的这首曲子,这也是难说的事情。他知道在武当山上,在此刻,自己不应该半夜出门,这样很奇怪。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自白鹤鸣上武当给三哥治病之后,可算得上是耗尽心血。这一点武当众人有目共睹,非只有他一人这么觉得。但也就是看三哥承受了四年卧床之苦,看白鹤鸣如此殚精竭虑,莫声谷才不忍在那个时候去找她。
然而此刻笛声就像月光下看不见的线一样,牵引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地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
汩汩的水声传来。莫声谷在这武当山上长了将近二十年,自然心知肚明前面是一条自山顶流下,由雪水化成的小溪。紧接着,他看到月光下的河岸边出现了一把空荡荡的轮椅。莫声谷心头一酸,正欲离去。只是他走之前多望了一眼,便看到了河岸旁有一个穿着白色狐狸裘斗篷,月白色衣服的身影。
白鹤鸣正吹奏着笛子。那笛子不是她用惯了的黄杨木笛,瞧着晶莹剔透,温润洁白,应当是一柄玉笛。她垂下眼睑专注于音乐的时候,那双眼睛明明是纯黑的,却仿佛在月光下和笛子一起泛着微弱的,诱人的莹光。
莫声谷心想:“我当时到底是病成了什么样子,怎么会把她误认为妖女而非圣女呢?但她当时确实太坏了,有时候又太、太好了……或许她是圣女,也可能她既不是妖女,也不是圣女,是我心思不稳……”
望的这一眼,他便觉得全身的力气好像都已经用完了,正想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却听得笛声突然一停。那笛声停了,莫声谷的呼吸也难免一窒。瑟瑟冷风刮过,他的身体忍不住跟着这风中的树叶一起颤抖。哪怕没有回头,他也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注视。
白鹤鸣……或许还有三哥……
她,或者他们正在看着他。
这场“僵持”仿佛持续了大半个夜晚。莫声谷壮着胆子,回过头去“质问”她道:“明天,明天就是师父的寿宴了……大晚上你不好好睡觉,你,你出来干甚……”话一开口,他就感觉自己又败了一城——因为不用别人指出,他自己也能察觉到这话声里的颤抖。
白鹤鸣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她。
“啊?”她放下笛子,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顿了下,她好像才想明白了莫声谷说这话的逻辑,笑着道:“我以为你会先怪我当时骗了你。之前一直想找机会和你,和张真人解释的,结果事情一多就忘了。临到拿到这药,可以给你师兄治病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当时逗你说了不少大话,还没向你道歉呢!”
白鹤鸣难得服软。她这么一说,莫声谷心里顿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欢喜,但跟着那欢喜一起涌上来的还有一阵酸涩。他张开口,第一次却没说出话来,第二次开口喉咙里才有了声音。他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白鹤鸣一愣。她一拿到药便急着上山,虽然这些日子与莫声谷几乎没说过话,但他应当是晓得了自己的身份姓名才是,就算别人没和他说,俞岱岩俞莲舟莫声谷,哪怕是殷梨亭也应该告诉莫声谷了才是,怎么现在还要再问一遍她?
她虽然想不好这其中关窍,见得莫声谷直接用袖子扫了扫河边某块巨石坐下,她便也跟着找了块石头坐下,问道:“大晚上的,坐这石头上你不觉得冷吗?”
莫声谷被她这话一噎,过了半晌才乖乖答道:“冷。”答完这个问题,他又觉得心中仿佛出现了勇气,问道:“当时离开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你骗了我,所以……所以我不怪你骗了我。但你当时说如果我们能再见面,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原来你和三哥、二哥他们关系这么好,我竟然不知道……怪不得你晓得如此多武当的事情,都是他们告诉你的么?”
他凝目看向白鹤鸣,深吸一口气道:“所以现在我们又见面了,你能……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莫声谷身上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便是连白鹤鸣,在这种眼神下,也只能败下阵来。她低下头,手指在那洁白的玉笛上摩挲。她看着手背上两个月牙一样的印子,那是当时莫声谷高热不退,烧的神志模糊,死死抓着她的手留下的疤痕。
“我是谁啊……”她喃喃自语道。
莫声谷跟着她的视线,看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小溪。风声似乎忽然停了下来,连潺潺流动的水流也跟着停了下来。倒影里,白鹤鸣甩了甩头,抖掉了戴在头上的兜帽,她的面孔在清澈的水里显得清晰又模糊。
“我……”她顿了顿道,“我叫白鹤鸣,是被你师父和二师哥所救的孤儿,目前是峨眉派弟子……以及未来的掌门人。”
这么看,白鹤鸣确实很好看,就莫声谷自己的想法而言,如果真有什么江湖第一美人的称号,那肯定是要给她的。只是这种作为先天特质的美丽在大部分时候都被她本人足够耀眼的实力和个性所掩盖了,也就只有在她安静下来,收敛起来的时候,大部分人才会恍然意识到这一点。
莫声谷停了一刹,挺起胸膛道:“我叫莫声谷,行七,可以叫我莫七。”他心知肚明,对方虽然看起来比他也大不了几岁,但是论资历论武功论名声,白鹤鸣已经是能与他大师哥二师哥媲美的新一代人物。
他嘛,虽然哽着一口气想做出点名堂来,但现在距离他几位师哥而言,还是差的太远了。
莫声谷眼神左右漂移片刻,还是开口道:“这是三师哥的轮椅,三哥呢?他也跟着你一起出来了吗?”他很想找些理由来再多解释几句,因而不等白鹤鸣回答便接着道:“天这么冷,地上又滑,三哥刚刚才接了骨,万一摔倒了怎——”
白鹤鸣打断他,道:“他不在。”她经常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好像很合群很好说话,然而但凡稍微熟悉她一些的人,就知道她有多么的稀奇古怪,又胡作非为了多少次。比如现在,白鹤鸣轻巧地踩过几个石块,便跃到了莫声谷的面前。
莫声谷毕竟坐着,自然是要比她矮出一截。白鹤鸣的身子挡住了月光,投射下来的阴影似乎是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其中。莫声谷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害怕。他看着白鹤鸣俯下身,那张脸向自己不断的逼近。他情不自禁地往后仰去,却没料到这石头本身就重心不稳,整个人一个踉跄。
眼看着就要摔倒的时候,白鹤鸣抬起了手。
莫声谷下意识地伸手挡开,却被她轻巧地躲过,而且她还拉住了他。
糟糕!
这是莫声谷的第一反应。他这下是又在白鹤鸣面前丢脸了一回——虽然他丢脸的次数已经算不得少了,但每多一次,还是让他感到自己又欠了白鹤鸣一点。然而白鹤鸣这次没打趣他。她只是非常守礼的,就像是帮助朋友那般,把他给拉了起来。拉完之后她便收回了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别怕啊。”白鹤鸣无奈地笑道。她当时确实是稍微放飞自我了一点,但也没想到莫七侠一个小孩,能被她几句胡话吓成这样。
但说实话,逗他还挺有趣的。
白鹤鸣眨了眨眼道:“我当时说过的吧,像我这样的妖女最喜欢你们这种年纪轻轻又天赋超高的正派大侠回去当压寨夫人……”她说完故意顿了下,等莫声谷的脸涨得通红之后才悠然道:“但我现在不是妖女了,治疗你三哥的病我也是自愿的,不需要你付出什么额外——”
“代价”二字还未出口,莫声谷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我当时答应你了。”莫声谷道,“我说,只要你能治好我师哥的伤,不管是你要我做牛做马,还是……要和我成亲,我都答应。你做到了,我会遵守我的诺言。”
白鹤鸣没料到竟然真会有人把当时的戏言当真,而且是毫不犹豫地当真了。她看着莫声谷的眼睛,怔了半晌。
那双琥珀色的,或许是带着几分异域血统的眼睛里似乎有火光在闪动。少年人的目光真诚且炙热,足以把她这种“老油条”给来回正反给炸个通透。而就在她因那瞬间的热情而迟疑犹豫的瞬间,那火焰烧到了她的身上,将她凝结在了原地。
“唔……”
嘴唇上的触感柔软而冰凉,四周一切寂静无声,只有溪水敲击山石的清脆声响。
少年的面庞离白鹤鸣太近,是让她感受到陌生的距离。双唇只是短暂地沾了一下,就如同他们在山下相处过的短暂时光一样。在白鹤鸣还在愣神的时候,她看到了莫声谷眼睛里的惊悸与不安。
他犹疑片刻,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她的嘴,道:“抱歉,我不是……”
他不是有意的。假如白鹤鸣意属三哥,他这无疑就是破坏了两个人的幸福。和这两个他爱的人的幸福相比,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
愿意吗?
不是有意的吗?
莫声谷抿了抿唇,撇开头的时候余光却看到白鹤鸣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他心情更是复杂难言,后悔的情绪一时间被更多奇妙的感觉所淹没,而这种感觉让他说出了奇怪的话。
他开口道:“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二哥三哥他们。为何……为何我生的如此之晚,不能与你早些相识?”
一切念头有如惊雷一般自莫声谷脑海里迅速闪过。他猛地一睁眼,却听得窗外黄鹂鸣声阵阵,隐约传来几声熟悉的声音。
“七弟,七弟——”
有人在喊他。
“该醒了。”张松溪在屋外敲着他的窗沿提醒他,“今天是师父的寿辰,你平日多睡些无妨,今天是一定要早早醒来的。”
莫声谷睡了这一夜,却像是没睡一样。精神疲倦不已,但身体又好像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开始起身穿衣。
这种有如牵线木偶一般的行为让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自己昨夜起身的场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默念着心经,莫声谷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
师父,师哥们此刻应该已经在大殿上等他了。
当然,白鹤鸣也在。
[1]标题源于经典的一首虞美人,我本人很喜欢那种大气澎湃中带着幽思情愫的感觉,尤其结合作者本人的经历和一般的诗词风格,更显得难得了_(:з)∠)_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小七啊你也太好哄了吧,怪不得被妖女姐姐哄得团团转
*最近又回顾了经典作品《白色相簿2》,再次被刀的不能呼吸_(:з)∠)_ 如果大家觉得这章读起来让人窒息,那就是白学的错(不是你不要随便甩锅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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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莫七番外】春寒 细流如海翻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