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
俞莲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随即陷入沉思。
白鹤鸣不打算这么快揭晓谜底,于是暂且将俞莲舟放在一边。她半弯下腰来,对那坐在地上的丑陋孩童重复道:“我们已经救了你,你且自己回去吧。”
这孩子想说些什么,咿咿呀呀几声后便放弃了,只是抬头倔强地盯着白鹤鸣的眼睛。他摊开双手,指甲缝里都是土黄色的烟污。
正在这一女一小对峙之时,俞莲舟在白鹤鸣背后道:“你是如何察觉的?”
听见俞莲舟的声音,白鹤鸣头也不回,嘴角却是上扬了几分。她故意道:“你且再猜一猜?”
俞莲舟道:“可是那满面的烟灰油污?”
白鹤鸣摇头道:“我可没看到那些。”
眼下天色渐明,念及孙正堂,她也不再卖关子,说道:“是那一口白牙。”
俞莲舟只一想便明白了,抚掌连赞了几声“好”,又道:“一个整日被太平王虐待的庶子怎么会有一口能咬人的好牙?你竟是想到了这点!”
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大概也就是那一瞬间。白鹤鸣在看到这孩子露出那一口好牙的时候,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有什么身份,会比一个常年在公众面前被太平王虐待的庶子,更不惹人怀疑呢?
“太平王向来视自己庶出的兄弟姊妹为猪狗,尽其所能地虐待、羞辱。他又怎么会想到,汝阳王搜遍全城都搜不到的世子,竟然就在自己府上。”白鹤鸣道。她单膝蹲下,一只手挑起男孩的下巴,平静说道:“我猜太平王之前应该把这个孩子的脸都用火钳给烫伤了。那个卫兵还说他之前剪了这个男孩的舌头……我就是因此才会想到,如果一个人能狠心到把另一个人的舌头剪了,脸给烫伤,双手双腿整日戴着镣铐,那他一定不会给这个人留下哪怕一颗牙齿。”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这个男孩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但即便是如此的不适和恐惧,男孩也没有挣开她的手,依然由着白鹤鸣细细端详自己这张可怖的脸。
白鹤鸣用大拇指使劲在那张小脸上摩挲了几下,似乎把他脸上的烟灰蹭掉一点。
俞莲舟接着她刚刚的话道:“所以,李东阳便由汝阳王指使,潜伏在太平王府里的探子。眼下百姓大多饥寒交迫,缺衣少食,他的手给人感觉油腻滑润,便是因为他做的是太平王府里的厨子。太平王骄奢淫逸,厨子便能经常接触到肉类。也就是因为在厨房干事,所以他发现那个总是被太平王关在柴房里的庶子似乎换了人。他或许是意识到了这可能就是汝阳王世子,才冒险在这个关头出府传递消息。”
白鹤鸣点头。她正在专心观察这孩子脸上的易容。说起来,这易容凑得近看便能看出些端倪来,可惜没有人愿意接近这个被太平王厌恶的孩子。其实要是她化妆的话,应该也能做出类似的效果。只是不知道这易容术怎么能如此“结实”,她用手指摸了好几遍,这妆是一点都没花。
意识到俞莲舟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接话道:“汝阳王府里暗号多样,但我想应该没给他们自己的世子安排一个暗号。所以李东阳便找了个孩童的拨浪鼓。”
“但我猜他没能把消息传出去,便被看守城门队伍里其他势力的内应杀了。”
俞莲舟挑眉道:“你是说,伯颜?”
白鹤鸣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放开手,站起身第三次对那小孩道:“你走吧。我们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找谁。你已经安全了,便不要再跟着我们。你的父亲为了找你,从城里抓了不少孩子走。我不想送你回去。”
俞莲舟见她对待一个孩子难得神色冷峻,心想:“汝阳王搜刮城西的孩子之时,从我和鹤鸣手上带走孙正堂之时,可否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会像平民百姓的孩子一样,受尽他人凌辱?可否想过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如他一般思念孩子的父母?”
汝阳王世子愣了下,忽然咿咿呀呀了几句,用手指在泥地上用力写了个“币”字,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期盼地看着白鹤鸣。
白鹤鸣摇头道:“大概是有人用了特殊的点穴手法你才说不出话来的,但我确实不知道怎么解开。我不想要蒙古人的钱,也不想要他们的东西。我无意杀你,救下你也不过是无心之举,你且自便吧。”
她怕耽搁了接孙正堂的时间,便不愿在与汝阳王世子多说,转身便走。汝阳王世子下意识地想抓住她,自然是抓了个空。
俞莲舟盯着这个趴在地上的孩子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快步跟上白鹤鸣。
遥遥那见远处旌旗飘扬,高台上似乎有人影闪动,只是二人走过去还要些时间。
俞莲舟瞥见白鹤鸣神色疲倦而严肃,心下一叹,起了个话头:“你为何不再带上汝阳王世子,好在汝阳王面前多领一份功劳?”
白鹤鸣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神里刚开始满是不可置信。
“你——”她顿了下,忽然觉得自己刚刚满肚子无名火一下子泄了气,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替蒙古人说话了?”
俞莲舟依然一脸正色,道:“我这是想着这样汝阳王就会更爽快地把孙正堂——”他没说完,便被白鹤鸣毫不留情地打断:“孙正堂本来就是他掳走的。我们等于是帮他,帮这群蒙古人白干了一阵,最后只是拿回了原本应该是我们的……不对,孙正堂不能说是我们的,但至少让他选肯定是愿意跟着我们的吧。”
俞莲舟看她脸色便知道此刻便是汝阳王现在拿着万两黄金放在她面前,她估计也不愿意告诉对方汝阳王世子的下落。
“那你为何不杀了他,干脆血债血偿,一了百了?”他又道。
白鹤鸣翻了个白眼,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开玩笑了?我不杀小孩。你不也只是杀了当年那放贷的恶人而不是把他全家杀了吗?要说起来,那放贷的人,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难道不都是因为受了他的恩惠,吸着别人的骨髓,才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吗?”
俞莲舟被白鹤鸣一讽,刹那间觉得她好像矮了几寸,变回了当年那个脾气古怪嘴又毒的小“炮仗”。只是当时他被白鹤鸣气了个半死,与她能连吵好几天,此刻却是觉得还好。他心想道:“若是师父知道了,是不是也觉得我这十几年养气功夫练到家了?”
然而即便心念及此,他还是抱怨道:“我不过说你一句,你便回了我这么多句。”
若是让武当山上的人听见向来冷面的俞二侠竟然还会抱怨,眼睛估计都得瞪掉出来好几对。
只是这招对白鹤鸣正好。她连怼了俞莲舟两次,心中本就有些愧疚,被俞莲舟这么一说,她便立即就坡下驴道:“是我不好。我只是生气,但不是对你生气。那汝阳王就是给我多少好处,我也不想帮他。”
白鹤鸣说到这儿,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是刚刚看着世子的样子想到,你当年……是不是还没有他大?”
她话没说全,俞莲舟却是瞬间心领神会了。他摇头道:“没他大。我那年家破人亡的时候,也就比当时的你大上一两岁。”
俞莲舟说起自己的故事时一向坦率。
只是在他重提此事后,忽然心头升起一股恍若隔世之感。
明明日子过去的并不久,也许是因为和白鹤鸣一起被卷入到了大都的纷乱之中,当时因为一时意气而跟了子钱家一路,最后杀了子钱家这件事情,现在想来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而当这件事情同往日的旧事再度一起被提起的时候,俞莲舟已经觉得这一切很遥远了。连带着变得遥远的还有他以为会伴随着自己一生的仇恨,现在想来,也只剩下了怅惘。
他忽然道:“这样算来,你当年和我妹妹当时的年岁倒是差不多。那时候她总喜欢跟着我,我有时候喜欢她,有时候又嫌她烦。她最喜欢跟着我去河滩,跟在我后面捡那些被潮水冲上岸的小鱼小虾,还有各种贝壳。”
白鹤鸣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她低头看着地面,闷闷地“嗯”了一声。
俞莲舟停了下,又道:“我很……对不起她。我那时候嫌她,故意抛下她,她每次却还是粘着我。现在我快要记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了。还有我弟弟,他当时也很小,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怪他,怪母亲生了他,家里本来就吃不饱饭……”
武当毫无疑问是俞莲舟的家,但过去那些与家人们相处过的记忆并不会在他脑海里逝去。他少有这般多愁善感的时候,也自知此刻不是个适合谈天的好时候,好场合。这些话他除了小时候对师父说过之外还从未对其他人提起。
对白鹤鸣来说,这个话头或许也会让她为难。
然而他还是说了。
白鹤鸣确实为难,但还是开了口:“我其实没有什么和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当然,我本身也不羡慕这种经验,可能峨眉到底还是和武当的风格不一样。师姐妹对我而言便是师姐妹……旁的也没有了。”
俞莲舟道:“你当时说你有个弟弟,看来是去的很早。”
白鹤鸣点头道:“很早,出生第二天他就走了。”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天。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白鹤鸣平生第一次给女人——她身体的“母亲”——接生。她记得自己当时站在四面开敞的草棚里,双手里抱着满身是血的婴儿。穿越的白鹤鸣看着已经气若游丝的女人,再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只觉得自己来到了地狱。
二人一言一语之间,竟是已经来到了高台之下。
汝阳王早已不在这高台,但孙正堂却是在。汝阳王当是嘱咐过手下的人,那些人见他们来了,纷纷让出路来。只见孙正堂正坐在椅子上,面前的茶几还摆了几盘造型诱人的甜点水果,也有馕饼烤肉,不过他忧心忡忡,又怕汝阳王在这些东西上下药,愣是从晚上到早上一口也没吃。
见白鹤鸣和俞莲舟平安归来,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跑到二人跟前。
“昨晚顺不顺利?你们有没有受伤?我现在可以和你们走了吗?”
孙正堂又兴奋又担心,急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俞莲舟听他语气便知道这孩子没白教,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我和你白姐姐暂且无事。我们一起走吧。”
白俞二人一人一手牵着孙正堂欲往外走,便有一官奴端着一托盘金子候在门口。他一见三人要走,忙拦住道:“王爷吩咐了小的,说是‘那小子能剩下多少吃的,你就给他们多少盘缠’。这位小公子一口都没吃,便请三位带走——”
不等说完,他便觉得眼前一花,三人都齐齐只剩了个背影。
白鹤鸣看都不看那金子,俞莲舟自然也不看。唯有孙正堂小孩子心性,还忍不住回头张望,得意中又有几分可惜道:“怪不得汝阳王让人给我这么多吃的,原来是想考验我……”
俞莲舟教训道:“那鞑子王爷不过是在故弄玄虚,收买人心罢了。你若是再回头看一眼,那你这考验就是真的没通过。”
孙正堂立刻不说话了。
他虽然对武林江湖了解不多,却也清楚自己无法跟着白鹤鸣学武,俞莲舟以后便会是他的师父。他听别人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没有父亲,就得听师父的话了。
三人加快速度,迅速与刚刚醒来的马冬梅汇合。
俞莲舟做主租了辆马车,坐前头驾着马车,便带着车厢里的三个人顺利在早上出了城。
1.18 捉虫
*所有表示钱的汉字里,我觉得“币”最好写
*俞二侠,你师父不会觉得你功夫到家,他只会觉得怎么徒弟陷入爱河比自己还傻
*下章再继续揭秘一段,然后这个故事就算彻底圆回来了!剧情真难,还是写打架让人快乐。
*俞三倒霉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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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章 幼吾幼及人之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