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姑娘的路感倒是很好,大晚上的也没指错路。若不是有她这个本地人指引,白鹤鸣也想不到城里头竟然会有一个如此偏僻而阴森的小山丘。
天快亮了,四个人最后再一并努力,把那女子给安葬了。俞莲舟甚至还削了一块不太规则的木片,问那男孩道:“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正跪在那坟头,道:“那鸡婆子[1]都叫她蔻娘。”
俞莲舟原本正要刻下,听得这名字眉头一皱。此类名字常用于风月女子,只是个代号罢了。这个“娘”死了,便有新的“娘”顶上,还有什么“秋娘”、“茹娘”之类。既然并非本名,就也无刻字的必要。
只是他从不轻易放弃,总想着做事要到极致才好,便接着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讶然,抬头看着他道:“他们都叫我小兔崽子,狗娘养的,小狗儿……”他顿了顿,说:“我生在四月初九,我娘叫我‘四九’。”
穷苦人家大多如此,常以出生日期或年份给孩子命名。这名字往人堆里一喊,一百个人里头少说也有两三个人回头。要是这样,那写这男孩的名字也没什么意思了。
俞莲舟受了挫也不恼。他暗想自己也是孤儿,应该了解这些人的处境的。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他一缕私心作祟,想了了自己曾经的执念罢了,没想到竟是入了迷,着了道。他心下开悟,本打算丢了那木片,白鹤鸣忽然伸手接了过去,道:“削都削了,何必放弃?”
按理来说,白鹤鸣也是孤儿出身,但她到底是穿越来的,父母双亡后正好能用自己现代的名字。当年张三丰和俞莲舟听了她的名字之后还愣了一下。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一个穿的和乞丐差不多的小女孩告诉你她叫白鹤鸣,放在今天大概就像是你认识一个出生于书香世家的人给孩子起名大狗一样,极具反差感。
不知道这女子真名为何也好。过了如此苦的一生,还是不要让这姓名困住自己,早往极乐变好。也不知她既然能回到古代,这女子是否也能有机会投胎到现代呢?在那里,她或许就可以像许多女性一样,拥有快乐、自足、幸福的一生,而不必依靠谁而生活。
白鹤鸣掂了下那木片,从怀里拿出日常带的小刀。她往那木片上刻了一会儿,再把木片递给俞莲舟,道:“你看这样如何?”
俞莲舟借着点微光,读到:“见世颠沛,怏怏而去[2]。我望复来,无分上下。”
读前一句的时候,他本想赞一声“豁达”,写出这命薄的女子不过在世间走了一遭,便回了天上。但读到最后“无分上下”四字,他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师父张三丰时常教导他们,人本无二,亦无钝利。只是他原以为自己懂了这众生平等之理,但潜意识里还是会把人分出个高下来。见白鹤鸣把这“无分上下”作为一位风尘女子的墓志铭,他就明白自己其实还未彻悟。
俞莲舟自然是想不到,几百年后,世界上竟然真的可以在法律上做到人人平等。但白鹤鸣却是来自现代。她真实地在那个世界中生活了二十几年,那才是她心中世界本该有的模样。
“无分上下……”俞莲舟在心中念了几遍,忽然福至心灵,抬起头看着白鹤鸣。
白鹤鸣见俞莲舟神色变幻几分,然后忽然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她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只是赞了句“甚好”,便把那木片插入土中。
男孩和麻子姑娘不识字,也不懂好在哪里。白鹤鸣便和他们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待她解释完后,男孩和麻子姑娘便也央着她给自己起名。白鹤鸣实在是不擅长起名这几那事情,峨眉对文化课抓的不严,她之前曾经背过的古文这十几年来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你本名叫四九……呃,四九三十六……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白鹤鸣道:“要不你叫‘上策’——”
俞莲舟没想到还有人能这么起名的,深吸一口气道:“《孙子兵法》中有句‘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可以起名叫‘正堂’,既然名字源自《孙子兵法》,不如你就姓孙吧?”
白鹤鸣连声称是,紧接着又给麻子姑娘想名字。
“你说你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只知道大概在冬天,父亲姓马……”给女孩子起名的,白鹤鸣就不敢那么跳脱了。她开始回忆自己过去同学朋友中好听点的名字,却发现时日已久,确实是记不得许多。
只是隐约有一个名字总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似乎也不是她的亲友同学,而是——
“马冬梅……”她顿了顿,道,“不行,你还是叫——”
大俗即大雅,这名字倒是还不错,但俞莲舟一想到她是怎么取名字的,心头顿生起一种面对徒弟一般的无力感,甚至还想发笑。为了避免真的笑出声,他轻咳两声,含糊道:“这个可以。冬梅傲雪,可期春日。”
得亏他师父不像白鹤鸣,要不然武当派弟子们的名字就糟了。
闹腾了一阵,四个人之间忽然安静下来。
连着安静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白鹤鸣想。她现在是一个是深夜买醉、籍籍无名的“江湖侠客”,另外三人中一个是武当小有名气的侠客,一个是最低等的女支女,一个是失去母亲的稚儿。四个人的身份风马牛不相及,若是能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才是奇怪。
天要亮了。四个人沉默地往外走,俞莲舟在最前,白鹤鸣和他离了三五步远,麻子姑娘马冬梅和男孩孙正堂紧紧缀在白鹤鸣身后。明明是要走出乱葬岗回到城里,最后那两人的表情却是惴惴不安,步子也越来越犹豫,活像是那城里才是乱葬岗一样。
突然间,孙正堂扯住了白鹤鸣的衣袖,跪了下来。
“公子,你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求求你收留我吧。我没有娘了……”他看着白鹤鸣心善,本想流几滴眼泪来让对方心软,但口中一念出“娘”这个字眼,他还没说更多的话,眼泪不知怎么的就盈满了眼眶,想好的话也都堵在了喉咙。
马冬梅原想拉住他,但她见孙正堂这一跪拉不住,自己也跟着跪下了。她跪的实诚,膝盖碰撞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还望公子怜惜……”她伏下头,嗅到了湿润的泥土气息,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白鹤鸣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头却是纷乱如麻。她知道他们都苦,但她所能做的似乎也很有限。峨眉不收男弟子,就算孙正堂是女子,估计灭绝也会拒绝这种背景的弟子;马冬梅又年纪太大,根骨太差,已经过了学武的年龄,也不能留在峨眉。她虽然有点余钱,但要想养活两个人,那还是差的远了。
她心头升起一股罪恶感。说到底,今晚她不过是顺着自己心意做了件自认为的好事罢了。但她真的能救得了别人吗?她所做的和这该死的世道相比,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比起杀人的时候,她现在反而更加紧张。
俞莲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走回到了白鹤鸣身边,并未回避此时。然而他也没开口给出可行的建议,只是在耐心地等待白鹤鸣的决定。
白鹤鸣低头掏了掏自己的口袋,闭上了眼睛。
口袋里头还有两个铜钱和半两银子,包裹里还有一两银子一吊钱。
她忽然半蹲下来,对马冬梅道:“我记得我之前给过你了三个铜钱。”
白鹤鸣的声音离得太近了,马冬梅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她惶恐地抬起头来,却对上一双闪着笑意的眼睛。
“是的,你已经给过我钱了。”她不解地说。
白鹤鸣从兜里掏出剩下的钱,放在她面前仔仔细细地说:“你带路带的很好。我想再雇你一次,你带着正堂去城南方向的李家客栈。李家客栈隔壁就是一家医馆,你先带正堂去看看伤,我就住那李家客栈,晚点来医馆接你们回去。”
那两个铜板半两银子就摆在马冬梅的面前,这大概是她手里一次性能有最多钱的时候。但她没有拿钱,反而有些忐忑不安。
“公子,你——”真的会回来找我们吗?
白鹤鸣扶起她,把钱塞到她的手心,补充道:“记得别经过昨天那条街,也被别让认识的人看见。”
孙正堂见马冬梅站起来了,也愣愣地起来,只是他实在忍不住,眼睛盯着那钱,被马冬梅狠狠瞪了一眼。
他们两个人手牵手,将信将疑地慢慢往外边走,时不时往白鹤鸣的方向看一眼。
在他们看到第三眼的时候,白鹤鸣道:“我想起来还有事情没交代你们了。”
两人站住,白鹤鸣走上前去,一边揪住孙正堂的耳朵一边说道:“我不喜欢被人跪,所以以后不必跪我,嗯……最好也不用跪其他人。如果你们坚持要跟着我的话,那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学会抬起头。”
“走吧。”
两个人最后还是走远了。
待看不到他们身影的时候,白鹤鸣才转头对俞莲舟谢道:“俞二侠久等了,小弟这般让你耽搁了许久。”
她一开口,俞莲舟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俞莲舟其实生的不差,平日里虽不苟言笑的人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就犹如春回大地一般,让人不由心动。
但白鹤鸣看到那笑,第一个反应却是后退一步。她抢先一步说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了?”
俞莲舟见她反应如此之快,眼神更加柔和,却故意不回答她,只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易容之术。”
白鹤鸣一拍手道:“是不是刚刚我写墓碑的时候?”
她猜的正正好,俞莲舟脸上的笑意化为更明显的笑容,道:“多年未见,没想到你都那么大了。”他话音刚落,白鹤鸣就翻了个白眼:“多年未见,所以你一见面就开始拿长辈的那套压我?”
说来也是神奇,他那年随着师傅下山,遇到白鹤鸣的时候,白鹤鸣还不到他膝盖高。俞莲舟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会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聊得“投缘”的。但若是白鹤鸣的视角,她穿越之前可比当时的俞莲舟还要大个三五岁,两个人确实才算是真正的“同龄人”。
“我印象中似乎听过你说过类似的话。”俞莲舟解释道,“所以我看到那墓碑便想到可能是你了。”
白鹤鸣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或许是初来这个世界时的“豪言壮语”吧。
“我不记得我当时说过什么了。”
俞莲舟也不纠缠,正色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二人?”
“你猜?”白鹤鸣眨了眨眼,在俞莲舟看来十分狡猾,“我记得你现在可以收弟子了吧。”
“那孩子年龄倒是还好,就是根骨一般……”他皱了皱眉,道:“心性也实在是太差了。”
白鹤鸣道:“只是普通弟子的话应当不碍事的。与其说是心性差,不如说是没有人能在那种环境下保持好心性。若是他真的心性差,根骨也差,那学了武以后也不会危害四方。如果他不愿学武,我就在路上给他找个好人家,让他以后务农去。”
见俞莲舟似乎有所意动,她补充道:“我这也是因为我师父她确实不收男弟子。如果是张真人,你觉得他会怎么办呢?”
那自然是因材施教。
见俞莲舟似乎半是默许了此事,白鹤鸣便接着道:“我看马冬梅是个好姑娘,尽管世道艰辛,如果能给她机会的话,我想她会努力的。”
在峨眉派庇护的地区,应该会比北边相对要好一些。她希望能让马冬梅过上稍微好一点的生活。
“既然如此,便先走吧。”俞莲舟道。不论最后如何处置那个姑娘和孩子,他们两现在总不至于要在这乱葬岗里叙旧。
他抬脚准备离开,白鹤鸣却是沉默了半晌,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她犹豫了片刻,但想到此前俞莲舟和她讲过的种种往事,还是直接开了口,“你想给你娘立个碑吗?”
武当七侠都是孤儿,每个人的来历虽然不同,大家上了山之后都视彼此为兄弟。伤痛已经过去,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忘记了自己来到武当之前的经历。除了殷梨亭当时年纪尚小,其他人都已经到了能记事的年纪,譬如俞莲舟。白鹤鸣记得他和自己说过,他娘也是妓///女。
这种事情在这年头实在不算少见。白鹤鸣这身体的母亲也是妓//女,待年老色衰之后,她的母亲就嫁给了在妓//院当龟公的父亲。她穿过来的第二天,她的母亲生下了一个男孩,然后因为难产出血而死。
所以她便想,俞莲舟刚才想要刻那个碑,是不是心里其实也想给他娘刻一个。
俞莲舟被她问的一愣。白鹤鸣话说的唐突,他也晓得她向来直来直往,并未生气,反而真的认真思索了下。最后他摇头道:“不必了。”
他迈开步子往前走,白鹤鸣赶忙跟上。她见俞莲舟走的快,还以为他心情不好,心想:多少两人也都有块十年没见了,自己见到熟人就说话直接的毛病可应该改改了。她紧紧跟着,却不料俞莲舟忽然停下来。
还好白鹤鸣脚上功夫不错,这才没撞上。
俞莲舟道:“我记得当时我应该只和你说了我的身世?”
白鹤鸣定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我当时应该是没和你说过这个。我娘她当时也叫蔻娘。”俞莲舟的嘴角扬一个不明显的弧度,道:“她应该会喜欢你刻的那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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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对老鸨的一种叫法
[2]写的时候想到的是那个挺火的墓志铭:“她来到这世界,觉得不太满意,于是又匆匆地走了”
[3]俞二母亲设定为本人私设,纯纯为了推动剧情和丰满人设。原著里我只记得他是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水性极好(白鹤鸣:你为什么不在上一轮紫衫龙王的时候出现!
*搞完设定之后觉得非常神奇,鹤鹤当时遇到俞二的时候两个人心理年龄是差不多大,导致两个人跨越年龄差变成了聊得来的好朋友,反而是和俞三刚开始相处的时候像是晚辈和长辈hhh
*希望没有把武当七侠写歪(卑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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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此夜此时无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