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最近遇到一件麻烦事。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说呢,大概是每个成年未婚的alpha都必须完成的“任务”,但由于他前几年非要出家,去武当山修行了几年,拖到二十六、七了才下山,一下山,入了烟火人间,就得归父母、归政府管辖,于是拖了快十年的“相亲”终于还是开始了。
这年头,alpha少,omega也少,多是beta这类的普通人,普通人正常而普通的结婚生子,没人管,但是alpha和omega不一样,人们虽然人数稀少,但是“功用”远超普通人,加之都有个麻烦的发情期,omega还好,遇到发情期最多自己难受,alpha一遇发情期自控性就变差,攻击性变强,成为社会不稳定的因素,而alpha往往又是社会精英,最好不要发生这样不体面的事,于是每个alpha都会配备一个稳定的omega,作为镇定器和繁衍工具存在。
政府的意思就是要给王也配个omega。
王也是个三好公民,虽然不太喜欢这种近乎于配种的行径,但捏着鼻子,也还能忍忍。
况且他分化成alpha那天起就明白,他这辈子想要普通的结婚生子是没可能了,对这种事早做好了准备。
政府那边人说暂时找不到和王也配比度高的omega,又看王也是alpha里难得脾气上佳的,就给他完成任务似的,配了个omega里面的老大难。
王也和张楚岚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政府安排的会客厅里。
王也来得早,人张楚岚还没来,他就找了个接热水的地方,接了杯热水,拿着水杯往会客厅走时,他见到了张楚岚。
张楚岚来时的阵势和会客大厅里一般的omega不大一样,他是由专人看押,跟个犯人一样,手上脚上都拷着铁链,王也眯起眼睛注意到他脖子上也独出心裁得挂着一圈紧贴着脖子的电子项圈。
omega都长得漂亮,张楚岚当然也漂亮,他漂亮又干净,不过,他的漂亮还不太一样,具体说来,有点像武当山的清风,清爽得很,但也因此,张楚岚太不像个omega。
王也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张楚岚,然后理所应当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张楚岚似乎对这场“相亲”相当无感,他既没有厌恶,也没有不开心,他一直在出神,漆黑的眼眸,深若幽潭,真是一点光也没有。
对上王也的眼睛,他也只是看着,没什么感情。
王也微微蹙起眉头,心里难得翻涌起一种微弱到难以察觉的愤怒,他走上前,跟看押他的人说:“把他身上的镣铐解开。”
看守张楚岚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有点迟疑,另一个人则悄悄说:“解开吧,有alpha在,omega是跑不了的。”
omega和alpha之间形同天堑,永远越不过去,遑论在alpha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他们解开了张楚岚身上的锁链,但脖子上的还是没解开,王也想要帮忙解开,被制止了,他们说,脖子上的是监控器,一旦拆了,会自动引爆,在场所有人都会死。
王也的手刚拿着热水杯,这会儿还是热的,还未碰到张楚岚的脖子,他便感觉到王也传过来的热量,他颇觉不适地往后躲了躲,王也只得悻悻地缩回手。
把张楚岚送到,工作人员就走了,鉴于王也目前是个无业游民,空余时间很充足,这次相亲就被安排了整整一天,到下午四点,张楚岚会由看押他的人,将他送回去。
王也看着工作人员的背影,对着张楚岚欲言又止。
张楚岚善解人意地为王也解答了疑惑:“因为我是个精神病人。”
这是张楚岚对王也说的第一句话。
王也觉得张楚岚神思清明,还能看懂他没说出来的话,实在不像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他还没反驳,张楚岚扫了一眼他的脸色,又道:“我也觉得我自己不是,不过他们觉得是,所以我就是了。”
王也听这话的逻辑,奇道:“所以你不是精神病?”
张楚岚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一般这种时候,他们会说我又在发疯了,只有你会好奇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精神病。”
王也见他笑,心中一跳,闭了嘴。
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政府尤其是民政局这块专管AO配对的部门,脑子多少是有点问题的,在这种人来人往仿佛闹市一般的破地方,跟领养宠物似的,让alpha相看omega,他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便提议要带张楚岚出去转转。
张楚岚和所有的omega一样,至少在表面上一样,非常温顺地听从了alpha的提议。
王也觉得跟个陌生人逛街怪尴尬的,而且张楚岚是个omega,一走到路上就颇受人注目,只是碍于他身边的王也,他们不敢多看张楚岚,但是被人暗暗注视着,张楚岚多少有些不舒服,王也见状,拉着张楚岚去了商场,在他诧异的神情下,给他买了顶棒球帽,帽子挺大,王也就着帽檐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张楚岚大半张脸。
然后解释道:“掩耳盗铃多少还是有点用的,你要不要再配个口罩?”
可以把下半张脸也遮住。
张楚岚捻起帽檐,露出一双鹿一般纯澈的眼睛,他声音很轻:“不用了,谢谢您。”
许是发现王也真的是个蛮不错的好人,张楚岚提了今天第一个要求,他问王也要了一根烟。
王也是个五好青年,不酗酒也不抽烟,张楚岚问他要烟,他一时摸不出来,但张楚岚开了口,本着尽量满足相亲对象的原则,王也去商场一楼的烟草专柜给张楚岚买了一盒利群。
张楚岚看上去似乎是个老烟民,拆烟拆的很熟练,他打开烟盒,从里头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拿过王也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他吸了一口烟,进的多,吐得少,不像吸烟,倒像个吃烟的。
王也见状,心道,烟瘾挺大的。
张楚岚抽到烟,一直挺直绷直的脊背终于弯了弯,像只懒猫,总算放松了下来。
他们不能在商场里抽,便出了商场,坐在商场外的长椅上抽,商场外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周遭人来人往,他们坐在角落里,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张楚岚像个忘记分享好东西的小孩子,颇觉愧疚地给王也递了一根烟,王也拒绝了,他认真地说:“我不抽。”
张楚岚愣了愣,嘴上叼着的烟,燃烧下来的烟蒂落到了地上,他忽然有点抱歉,收回烟,跟王也说抱歉。
王也问他为什么道歉。
他回答:“让你吸二手烟总不好。”
王也相当包容地说:“一次两次也没关系。”
张楚岚便问:“那三次四次呢?”
王也无所谓地说:“那我躲着咯。”
张楚岚笑了笑,仰靠在长椅上,软得跟没骨头似的,望着广场上人来人往,笑着说:“王先生,你还真是个好人。”
张楚岚一句王先生差点把王也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念下来了,他搓了搓手臂上的皮,脸皱成了包子,赶忙让张楚岚把王先生收回去,张楚岚有点困惑,他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先生,我刚从武当山上下来,就是个无业游民而已。”
“武当山?”
“哦,我一成年就入了全真,现在也还是一个道士。”王也说起这段经历,倒是侃侃而谈,他没那么尴尬了,开始跟张楚岚侃大山,他聊武当山的山,聊武当山的水,聊武当山的清风与鸟鸣,聊武当山的师兄弟,以及修炼时的道心启程转折。
张楚岚有点好奇:“听上去像是修仙。”
“什么修仙,只是修行而已。”王也说,“我家情况比较特殊,我就更特殊了,反正分化后,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了不少,后来为了图个清净,我才上了武当山。”
张楚岚改了称呼,叫他王道长,他问:“王道长,你既然在山上,又为什么要下山呢?”
王也想起原因,觉得还挺委屈,他道:“我师父和太师爷觉得我六根太清净了,对修行不宜,让我入世再出世,缘起缘灭,等一切都结束再回去。”
总的来说,他是被赶下山的。
他没入过世,一切都是赶鸭子上架,包括这次相亲。
张楚岚抽着烟,拍了拍王也的肩膀,安慰道:“王道长,你也挺不容易的。”
王也摆摆手,决定让往事如烟,一切休罢。
他问张楚岚:“你呢?”
既然他说自己的经历,张楚岚出于社交礼仪也该礼尚往来。
“我?”张楚岚不按常理出牌,“没什么好说。”
王也一顿,见张楚岚神色变得有些阴沉,他道:“反正现在是个精神病人。”
不该问的别问。
王也觉得自己是太放松,不小心摸到老虎屁股了,他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实在脑瘸,可他自小众星拱月一般地长大,让他想办法解决此时变得有点尴尬的氛围,属实是为难他了。
两个人沉默着坐在一起,直到广场下起雨来。
这场雨来得突然,路人惊叫连连,只是眨眼的功夫,乌云便遮天蔽日,雨珠便跟撒米似的,降下来。
他俩坐在商场外的长椅上,头上并无遮蔽,一落雨就会搞成落汤鸡。
王也倒是无所谓,但是不想把张楚岚搞得那么狼狈,他想把张楚岚又一次带进商场,可张楚岚叼着烟,正抽得起劲,明显不是个愿意老实踩灭烟,跟他进去的样子。
其实一般的alpha此时会命令omega按照他的想法办,可惜王也不是个正常的alpha,他的脑回路里就没有命令张楚岚干什么这一项。
他把张楚岚带到商场外那个旋转门的地方,此处挨着商场外,不用进去,也不至于淋雨,不过当下正是春天,天还挺冷的,张楚岚也只穿着薄薄的春衫,他虽然身材高挑,但格外瘦,王也真心实意地害怕这家伙呆在室外,呆久了,冻感冒了。
于是他说:“我去买把伞,你在这里等着我。”
他竟然要把一个omega,还是一个正在接受看押的omega单独留下。
他是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还是不在乎会发生什么?
张楚岚仔细观察王也,看他脸上担忧的神色,反应过来,这家伙还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啊。
他望着王也急匆匆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外面的雨,心道,你撞大运了啊,张楚岚。
王也走后,就再没人能监视他,大雨之下,广场也空无一人,没人能及时发现他。
他只要此时逃跑,天高海阔,就再也不用被关起来等待alpha的挑选,从一个笼子再转到另一个笼子里去,他会获得真正的自由,对他来说,自由这种奢侈的东西,即便只有片刻也足够了。
他在狂喜中,踏进了倾盆的大雨里。
激烈的雨重重地打在他身上,他却觉得畅快,黑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天,阴冷的雨蒙住了地,天和地都被盖住了,他却觉得格外放松,他踩在水坑上,溅起一池污水,而他也和这滩污水一齐乘着风,背着雨,去自由的彼岸。
他从这里离开,一路奔跑,为了关住他这个疯子,他一直被关在一间几平米的狭小的房间,长期疏于锻炼,他肌肉已经逐渐萎缩,再不复之前那般健壮,可他拼尽一切奔跑,竟然还能跑出个人样。
他跑过人来人往的广场,跑过车水马龙的公路,跑到人烟稀少的胡同巷子里,踩在青石台上,发现石阶旁一根根绿草坚韧又顽强地钻出来,在雨中摇曳生姿,他惊讶地看着它们,说:“你们真是草里的异类。”
“不过,我也是异类,”他说,“我是异类中的异类。”
说着说着,他笑起来,那不是个应付人的浅笑,而是酣畅的大笑,他像是在沙漠中终于找到水源的旅人,喜不自胜。
他活泼地跳起来,四肢夸张地扭动着,在雨中跳着舞。
但那与其说是个舞,不如说像个祭奠的仪式,他在吊念早已死掉的原本的张楚岚。
他这样开心,自然被脖子上从未拆掉的监控器察觉,那个小玩意除了防止他再发疯往脖子后挖腺体之外,也是为了监视他的情绪、窥探他的意识、抓取他的行踪,他不管跑到哪里去,最终都会被抓住。
因此他从始至终都在人的凝视之下。
脖子上的监控器的显示器开始发红,闪着红光,发着警报。
与此同时,王也焦急的呼唤声也传到了雨中。
张楚岚停下了舞,仔细去听王也的声音,发现他在喊自己的名字,他喊:“张楚岚!”
张楚岚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逐渐发烫监控器,他很清楚这玩意开始倒计时了,如果在倒计时的时间内,他没有回到王也身边,他就会爆炸,把张楚岚炸的血肉模糊。
是选择奴役的生,还是选择自由的死。
张楚岚考虑了良久。
在王也越来越近的呼唤声中,他变得越来越迷茫,却也越来越清醒。
凭什么一直要我一直做AB项的选择题?
他在朦胧的雨幕中,看到了王也模糊的背影,沉寂的心被点燃了火,他想,他要算计王也,他要借着他的手,从囚笼里钻出来。
于是,他向王也走去。
王也打着一把大伞,心急如焚。
漂亮又有生殖能力的omega在黑市里一直秘密流通,拐卖人口的事屡见不鲜,他就曾见过一些纨绔子弟,带着一些无主的omega来“助兴”。
张楚岚那么漂亮,要是丢了,也可能遇到这种事。
王也一边找一边喊,张楚岚一直默默跟着他,等到他停下来,他才走上前,走进伞中,拍了拍王也的肩膀,王也顿了顿,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定神看着浑身湿透了的张楚岚。
他那双无光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火来,亮晶晶的,比这世上任何珠宝都要璀璨。
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心动,心跳如鼓,他冷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身体却难以自控地抱住了眼前失而复得的人,张楚岚怔了怔,反手回抱住他。
王也听到耳边张楚岚平稳的呼吸声,他没问张楚岚到底经历了什么,只觉得人回来就好。
他们在雨中相拥,张楚岚浑身湿透了,与他相拥的王也自然也跟着湿透了,但他毫不在意,他抱着张楚岚,将他牢牢的保护在雨幕中。
他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
他松开手,将张楚岚从这个近乎禁锢的怀抱中,解放出来。
他局促又窘迫地强行转移话题,捏住鼻子,看着张楚岚如画的眉眼,插科打诨:“你的信息素怎么是薄荷味的?”
张楚岚嗅了嗅自己的胳膊,想了想,道:“不知道,我闻不到这个味道。”
“哦。”
“嗯。”
又没话聊了。
王也和张楚岚两人大瞪大眼,一时无话。
王也打着伞,看着张楚岚一身湿透了,决定带他找个旅馆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刚要走,张楚岚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王也一顿,感觉脸有点烧,他问张楚岚要做什么?
张楚岚问道:“王道长,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王也有点懵。
张楚岚便又问:“王道长,你能跟我结婚吗?”
“啊?”
王也看着张楚岚牵他的手,心里想,怎么回事,原来相亲都这么快的吗?
他到底是错过了什么,怎么进度条一下子就拉到这个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