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多年后,在龙虎山面对抉择,张楚岚会想起他的中学老师带他逃离那座永远寒冷的小镇的那个雪天。
01
张楚岚在爷爷去世,父亲失踪后被早已过世的母亲曾经的亲人带到某个小镇里生活。
小镇很冷,除了夏季一两个月能稍暖和一些,终年都像是冰窖冻住一般了无生气。
带他走的亲戚是他的姨妈,他母亲的妹妹,她一直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在当地有一份在面包厂上班的工作,薪资低微,但刚好够养活她和一个半大的孩子。
张楚岚不认识她,也不愿意跟一个凭空出现的怪人离开自己的故乡,可确实也是她的出现避免了张楚岚无处可去,要跑到福利院讨生活。
但好景不长,她养了张楚岚两年,好不容易把这个猜忌心重的小外甥养熟一点,她就死了。
那天阳光很好,她看了日历,告诉还在因为昨日她到处炫耀他的考试成绩觉得尴尬难受而闹别扭的张楚岚,夏天到了。
“楚岚,”她朝他笑得很讨好,“下了班我带你去吃冰淇淋吧。”
张楚岚接受了她悄悄的道歉,别扭地说:“别只买一根。”
他咳了咳,提醒这位平时马马虎虎的亲人:“小姨,给你自己也买一份。”
她喜笑颜开,套上了平时最常穿以至于磨损得很厉害的米色大衣,背上暗红色的牛皮挎包,像往常一样打开大门,在那个意外风和日丽的早晨和张楚岚说再见,然后再也没回来。
张楚岚最后收到的是她已经被撞的模糊的躯体和一件被血浸湿的米色大衣。
他冷静地确认了他最后一位亲人的遗体,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被警官带去认领她留下的遗物,耳边一会儿是哭天抢地的呼喊声,一会儿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他穿着校服冷漠得格格不入,领他的警官怜悯地看着他,而另一位警官则觉得他小小年纪却过于冷血,暗暗打量他。
他抱着那件染红的大衣头都没抬。
“遗物都在这里了。”
警官端起一个框,里面立着一个暗红色的牛皮背包,里头放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张楚岚翻了翻确认没问题,领了包打算离开了。
可在走到拐角处看到垃圾桶里一个突兀的冰淇淋袋子,他忽然醒过神,急匆匆返回原地说还有一个东西没拿。
“什么东西?”
“一个冰淇淋,不,应该是两个。”
警官顿了顿,实在没想起有这么一件东西,旁边的人悄声提醒他:“死者本打算去家附近的小超市买冰淇淋的。”
可是,她运气不好,也可能是跟这位脾气古怪的小外甥和好太令她开心了,以至于乐极生悲,被一个莽撞的司机撞飞,逃逸时甚至朝着她的尸体碾了过去,导致她死的血肉模糊。
张楚岚听力好,听到了。
他没再看他们,在警局附近找了个小卖部,花了两块钱买了两个小布丁,自己撕开其中一个的包装,另一个完好地放在自己的身旁,坐在台阶上舔了一口,奶甜的味道瞬间灌进冻得几乎要停止流动的血液里。
他拿开手中的冰淇淋,嘴里立即呼出白气,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朝另一块冰淇淋抱怨道:“小姨,这里的夏天太短了。”
怎么一天不到就结束了?
小姨没有亲人,张楚岚小小年纪也没能力操办葬礼,于是她便被送到了火葬场,变成一罐骨灰,张楚岚不知怎的中途没抱住,把一罐摔成了一小罐。
张楚岚在狭小无人的等候室默默捡了好久,但骨灰烧了太散,他怎么抓都抓不住,只能抱着余下不多的骨灰低声啜泣。
夏天结束了,张楚岚又去上了学。
小地方一件不大的事都能传的大半个城都知道了,何况是这么惨烈的车祸,张楚岚刚一落座,便对上了全班人或探究或怜悯的目光。
他木着脸,冷淡地用课本堆起一座铜墙铁壁遮挡了令他恐惧和厌恶的注视。
02
夏天过了,小镇又下起雪。
鹅毛一般大的雪花堆在地上,一夜间,就能漫到人的膝盖上。
张楚岚和同学们一起扫雪,洁白的雪层被扫开,山一样地堆在道路两旁,而道路上凝着一层厚厚的冰,怎么凿也凿不开,它被路过的行人踩得又脏又滑。
张楚岚走的足够小心才能不引人注目地摔上一跤。
可总有人活的比他好,不需要考不考虑该怎么走路,然后一个打滑狼狈地摔在了张楚岚面前。
“同学,”看他狰狞的面目,便知道这人摔得很结实,张楚岚拿着铲子,杵在那,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然后听他说,“教务处怎么走?”
张楚岚给他指了个方向,周遭的同学嫌天太冷了,催促着他快走。
张楚岚说了声好,转过身,正准备走,又回头瞧了那个摔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倒霉蛋,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把他扶起来了。
他朝张楚岚道了声谢。
张楚岚道:“你脚得踩重一点,一步一步地踏下去,踩实了,才不容易摔跤。”
他愣了愣,仔细瞧了瞧张楚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说话听上去不像是这里的人。”
“嗯,我以前家不在这里。”
“哦,你哪个年级?哪个班的?”
“……”
张楚岚觉得今天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他拿起铲子,没理那个话多的家伙,和同学们一起走了。
结果,就一节课的功夫,倒霉蛋摇身一变,成了他的语文老师。
他一瘸一拐地“闪亮”登场,先是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王也,来自北京,然后宣布自己会作为他们的任课老师在这里待一年。
张楚岚后来听同学们私下八卦他们这位新老师是清华的高材生,来他们这个夏天短到没边的地方支教一年,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位老师脑子被驴踢了。
新老师不只脑子有毛病,身体也不中用,先是摔了一跤接着又被这里过冷的天气给冻感冒了,上课时几秒前还拿着粉笔写的神采飞扬,几秒后,又撑着黑板停了笔喷嚏打的惊天动地。
他动静太大,原本走神的张楚岚也抬头向他看过去。
“我没事。”王也不经意地瞟了张楚岚一眼,又敲了敲讲桌发出清脆的砰砰声,后桌几个睡的正香被这声吓醒,撑着头一下子睡空了,抬头正对上王也的那张要夺魂的表情,“几位,天亮了。”
人还没反应过来,他跟点菜似的,一个个点过去:“下课来我办公室。”
张楚岚课间路过办公室,瞟见王也点的那几个同学,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异口同声背《出师表》,背的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王也却听得神色自若,他端着一个透明的小水杯,里头装着热水,一打开白雾直径往门外张楚岚那个位置飘,他品酒似的一点点啄杯里的热水,一边喝,一边还能准确地指出哪一位同学在哪一段又背错了,然后被点到的人哭丧着脸被王也要求重头再来。
拥挤吵闹的办公室里,王也的办公位真是独领风骚。
张楚岚又开始觉得这位脑子有问题,身体不中用的年轻教师其实还挺有趣的,他正这么想,里头指挥学生背书的王也刚巧抬头和张楚岚眼神相遇。
目光刚一汇合,张楚岚立即错开了眼神,转身就走了,消瘦的身体跟衣架子一样支起宽松的校服,这会儿一走,校服衣摆就飘起来,像是蓝白色的蝶。
王也病了很长时间,他自个儿也不重视,病情越拖越严重以至于到后来某一天直接请假了,那天他们班的班主任接管了他的课,下课后,她叫住了张楚岚递给他一个邮件,张楚岚扫了一眼注意到上面地址抬头是北京。
“王老师学校那边送了东西过来,你放学后,帮我送过去吧。”
张楚岚是孤儿,小姨在的时候就领着贫困生补助金,之后更是,领了学校发的钱,相应的平时有什么小活,老师也会让他去办。
王也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给他送东西,几乎就是顺路的事,张楚岚循着地址,找到了王也的住处。
他住在单元楼的三层,放学的时间正好碰上了下班时间,来往的人挺多,大家见张楚岚面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张楚岚攥着邮件,脊背不住地挺直,可能是因为他们打量自己的目光,也可能是因为即将面对王也,他有点紧张。
他冷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等到它平复下来,才摁响了门铃。
很久都没人开门。
张楚岚眯起眼睛顺着猫眼的位置,想要深究猫眼那头有没有人,然后一无所获,于是他又摁了一声。
门铃滋滋的响,却始终没人开门。
张楚岚试着用手敲门也不管用。
张楚岚一边想王也是不是病死在家里了,一边想他那么不靠谱说不定生着大病还在外头吹冷风。
想了很多,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反倒越来越急促,他甚至喊了一声:“王也!”
门刷的一下被里面的人推开了,屋内的暖气呼的一下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带出一阵热风,热风吹起张楚岚长长的短发,帮他往后梳。
张楚岚被热流砸的错愕不已,他瞪大眼睛,心里想,夏天怎么跑出来了?
“干嘛。”
王也头没梳,半长的头发杂乱无章地垮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平日里明朗的眼睛这会儿半阖着,脸颊上烧着两坨红云,红云上头又缀着一对青黑的眼袋,他狠狠地皱着眉,气势汹汹,凶神恶煞得能当镇宅门神。
嗯,看上去刚醒,正犯起床气。
张楚岚递上蓝色的邮件,简洁地表明来意:“余老师,让我来给你送邮件。”
王也接过邮件,左右翻了翻,说了声谢谢。
他缓过神,做好了表情管理,侧身让出道来,邀请张楚岚进来坐坐。
张楚岚于是走进来,一进门就踩到一块柔软的红毯上,在玄关处看清了屋子的全景,屋里的陈设简单的堪称家徒四壁,箱子堆满了整个屋子,除了一张摆满各类书的桌子和一张看上去就很昂贵的床,一无所有。
屋子里开着暖气,热气腾腾,穿短袖都没问题,王也却神经质地裹着一件大衣,赤着脚,背着张楚岚往走廊里去。
他打开冰箱,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提醒张楚岚:“啊,不用换鞋。”
但张楚岚已经换好了,他踩着拖鞋,背着书包,被他这句话弄得有点局促。
王也见状,挠了挠头,嘟囔着:“还挺客气。”
他转头又对着冰箱里的东西,问张楚岚:“你喝什么?可乐,雪碧,牛奶,还是果汁?”
“都可以,”张楚岚又说,“谢谢老师。”
都可以?
“小孩子还是喝牛奶吧。”说着,他拿出一盒高钙奶,从箱子里临时找出一个玻璃杯子,把牛奶倒进去,转身去厨房,找了个微波炉给牛奶热了一分钟。
张楚岚放下书包,等的有点无聊,左看右看瞧见了滚在床上的温度计,他捻起温度计,看清了上面的温度。
“看什么?”
张楚岚吓了一跳,肩膀被王也拍了拍,又迅速冷静下来,现在原封不动地放回温度计已经晚了,他索性捏在手里,转过身,接过了王也递过来的牛奶,一边说:“你发烧了?”
王也不在意地“嗯”了声,接着又自顾自地解释道:“没事,多睡几觉就好了。”
张楚岚把温度计还给他,端着牛奶,坐了回去,屋里东西少,就书桌前一个凳子,张楚岚坐了,王也便只能做到床上去。
他生了病,浑身没劲,一坐到温暖软和的床上,便又开始犯困,本还想跟平时没说上几句话的张楚岚唠唠,结果一出口就是个懒散的哈欠,他斜靠在床上,正对着张楚岚,看着他慢慢喝牛奶,然后睡着了。
王也入睡快,张楚岚刚喝完一杯牛奶,就看到他睡着了。
他端着还热乎的杯子,想了想,觉得就这么走,不太礼貌,决定等王也醒了再跟他打招呼说自己要回家了。
他先是去洗了杯子,然后把厚被子裹在王也身上,给他捂出一身汗,也没见要醒。
张楚岚觉得他这症状是有点太严重了,他翻翻找找,在一个药箱里翻出一盒退烧药,药盒还是新的,里头的药动都没动。
“……”他的这位新老师脑子是真的有问题。
他拿着药,朝王也那边看过去,心里想着,这家伙好像比他大不了几岁。
张楚岚找了个小水盆又找了块帕子在水龙头里接了冷水,把手帕浸湿后又拧干,再把叠好的手帕放到王也额头上,王也受了冰水,难受地皱起眉头,缩进被子里躺着,但也没醒。
手帕变得有点热,张楚岚隔着手帕试了试王也额上的温度,然后又撤下来,润到冰水里,接着又放到他额上。
如此循环几次,转眼间已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王也总算醒了。
他抓起额上的湿帕子,正想问这是什么鬼东西,热的发干的嘴唇就被人怼了一杯温水。
“吃药。”
王也躺在床上转眼撞见了张楚岚那双大眼睛。
“……”
“一日三次,一次两片。”
“……你怎么知道。”
“上面写着,”张楚岚有点无语:“老师,你生病这么久了,好歹对自己上点心吧,你要是早点吃药,不至于现在还躺在床上。”
王也莫名有点心虚。
他从床上爬起来,接了药,一把往嘴里塞,一口气灌进肚子里。
张楚岚见他这么利索,心想,早干嘛去了。
王也从床头翻了翻手机,看清上面的时间,心道张楚岚放了学估计还没吃过饭,便提道:“你吃晚饭没有,我带你出去吃饭吧。”
“谢谢老师,不用了,我回去吃。”张楚岚背起书包,就差跟他说,老师再见了。
“那我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张楚岚满脸,你饿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也叹口气,心想算了,他躺了回去。
但躺了半天没睡着,又睁开眼,张楚岚竟还没走,站在一旁看着他。
“你不睡么?”
“今天好像睡得太多了,有点睡不着了。”
“吃了药,最好睡一觉。”
“嗯。”
“……”
张楚岚坐了回来,问他:“我背课文你睡得着吗?”
他可是语文老师,怎么可能听自己教过的课文睡得着。
他看了张楚岚一眼,心里在猜,他要背出什么东西。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为什么会是《出师表》啊?!
王也打断了他,无奈地说:“我还躺着呢,换一个吧。”
“哦。”
这老师还怪迷信的。
张楚岚想了想又开始背《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
“你会这个?”王也又打断他。
“会,小时候爷爷教的。”张楚岚提到自己爷爷愣了愣,闭上了嘴。
“怎么了?”
“老师,你别睡了,带我下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