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薛老大生在宛州,长在宛州,从十岁开始做这酒家的跑堂,做到三十岁成了这里的掌柜,但他还是每天端菜筛酒擦桌子,并未过上小时候畅想的吃饱喝足躺着晒肚皮的日子。
他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这片地周围,但他觉得很满足。酒家挨近大路,附近就是南淮城,天下的客商和旅人途径这里时都会歇歇脚,薛老大自诩见过的稀奇古怪比皇帝多多了。
这天清晨,薛老大刚拿下门闩开了张,就看到大路的远处有人影往这边来。
人影近了,才看出是两匹马,马上一大一小两个武士。
前面的成年武士有一张对男人来说过于清秀的脸,就像世家公子一般。他看上去还很年轻,但那双温和的深褐色眼睛里已经满是风霜的痕迹。他身后的马鞍上是一刀一剑,刀是长刀,优美而危险,剑是厚背的重剑,古朴威严。他穿着旅者的长衣,马也是能耐得住疲劳的好马,分明身上毫无装饰,却让薛老大不由得敬畏。
后面的少年武士独自骑着一匹马,马后一杆七尺多的长枪,面容冷漠,却还是个孩子。个子瘦高,一看就是骨头刚长起来的半大小子,神色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平静,但见到人烟之后就好像一直绷紧着一根弦。薛老大注意到他有着一双完全纯黑的眼睛,和那些夸父一样。但二十几年的迎来送往让薛老大一眼就能看懂大多数人,他完全不讨厌这个眼神凶凶的小少年,就像喜欢那些其实耿直认真到可爱的夸父一样。
有金铢又是今天的第一笔生意,薛老大很快的料理好了一切。成年武士如他的外表那样是很好说话的人,但唯独马鞍上的那对刀剑他不肯让任何人碰,包括那个小武士也不行。
饭菜上桌时薛老大听见成年武士说:“姬野,南淮到了,你该回家了。”
小武士犹豫了一下,说:“老师,我……”
成年武士第一次打断了他,看着那双纯黑的、还未染上任何不甘和桀骜的孩子的眼睛,重复:“你该回去了。回家之后不可对任何人说起我,最好这一路见到的都忘了。”
小武士惊慌又像是早有预感一样,跳起来抓住了老师的手,声音骤然撕裂得不像个孩子,颤抖又自卑:“为什么?老师救了我,却不告诉我名字,现在连记都不许我记住了吗?如果老师嫌我是个拖累的话,为什么救我?”
老师并未皱眉,也没有甩开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按了按眉心,最后低声说:“……如果我告诉你名字,你会回去吗?”
小武士犹豫了很久,最后咬着牙点了头,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双手却还紧紧抓着老师的手臂——就像落水的人抓着一丝稻草,明知无望却还不舍得松开。
老师说:“长生……我叫谢长生。”
小武士默默地松开了手,低着头吃完了最后一餐饭,跟着老师离开了。自始至终他没有再抬头,薛老大不由得心疼这太过懂事了的孩子,但又不知道应不应该安慰他一句,怕伤了小武士的自尊心。
二三十年后,薛老大的儿子也成了个中年人,还经营着酒家。有天他问薛老大还记不记得那天的小武士了,他说现在中州的主人便是纯黑的眼睛,出身南淮,年龄好像也符合。牙齿已经掉了几颗的薛老大想了一下,说从来没听过那位说起过甚么救过他命的老师,大概不是吧。
【下】
姬野不想回去。他跟着老师旅行了两年,见过了很多的天高海阔,不想再回那个记忆里压抑冷漠的家。
老师曾经问过他好几次想不想回家,并且困惑于他对父亲毫无感情这件事。然而姬野并不想念那个父亲,他以孩子特有的冷漠断定,父亲根本没有带人寻找自己和母亲,所以母亲才会死,结论就是父亲不要他们了他当然不必回去。
但他这么告诉老师之后,老师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
那年是老师救了他,之后一直带着他旅行,关于老师的事他却一件都不知道。譬如为什么在瀚州时老师一直在北都城附近徘徊却不肯靠近,譬如为什么老师连盗匪都不惧,却唯独在山中见到一个膝盖骨都没有的老人时厉声叫他后退。
老师知道非常多的事,羽族的鹤雪,蛮族的白狼团和虎豹骑,甚至于魅的特性和河络们的爱好,但是他并不健谈,姬野觉得老师就像潜入山中的河脉那般不可捉摸。
他追随了老师两年,知道老师其实是舍不得他的,但又出于某种理由必须让他回去。
老师和我应该是有渊源的。姬野想。因为他的虎牙枪和老师的剑时常会一齐嗡鸣,而且老师也会使用虎牙,却不肯教他自己用过的那套枪术。
老师像在刻意逃避着什么一样,特地在这个冬天带他来南淮,要送他回家。
姬野想不明白。
但是他记住了好不容易问出来的老师的名字,并将其烙印于魂魄深处。
几十年后的某天,羽烈王从梦中醒来,命令所有人去查找一个名叫谢长生的男人,并描述了男人在某两年间的行程,结果却是查无此人。
羽烈王烦躁时,还是西门博士思考片刻,将答案写成了纸条交给他。
谢长生是化名,谢姓取自前朝一个叫谢明依的女子,后来她改姓白嫁去了蛮族,她的蛮族名是阿钦莫图。
而长生——羽烈王记忆里那个模糊不清的人,他名字的含义就是长生啊。
西门博士说答案其实昭然若揭,那个人其实也没有想要瞒过您很久,只是您没去想罢了。
羽烈王犹疑的说年龄不合,且吕归尘之后也不像认得我。而西门博士只道九州之博大,为何就不可能让燮人一梦而回喜帝朝呢?
——所以他才会不敢叫你记得那些,而去联络天罗求来抹掉人记忆的药,让你沿着前生的轨迹从头学起,学极烈之枪,学杀人之术,认识乱世同盟的每个人,学着成为一个天驱。
——所以他当初才会救起你啊,只因为茫然走在数十年前的夜晚时,那双漆黑的惊惶的眼睛,叫他想起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