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盘坐于罗汉床上,身姿端方,神情肃杀。日光透过密室的细格窗斑斑驳驳地映在她略显苍白的侧颊。
“三圣母亦有修改天条之心,他们兄妹二人其实殊途同归。”少女道。
另一个声音从银鼎中飘出来:“无论三圣母怎样认为,你都不能告诉她关于二郎神的所思所想。整个计划最关键之处就在于沉香和二郎神,他们舅甥两个就像相互映照的两面镜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沉香的力量来自对二郎神的恨,更来自三圣母对二郎神的恨,恨越深力量就越强。你把二郎神的谋划告诉了三圣母,就相当于给沉香泄了后续之力,整个框架失去半边,必将轰然崩塌。”
“可是,按您的说法,二郎神以身作饵,会很危险。”
银鼎中的敖红听出少女的担忧之处,轻轻叹息:“他最希望的就是没有旁人干涉他已认定的选择。”
“四公主,您是不是喜欢二郎神?”少女十分直白地问道,天真的神气毫不遮掩。
等了片刻,银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少女又道:“只有喜欢一个人,或者深恨一个人,才会心甘情愿地揣摩他的所思所想。他虽杀了你,但我看得出你并不恨他。”
“想好了吗,小玉?你出去的目的是什么?”
小玉没有纠结于敖红跳过她的疑问,干脆地答道:“报仇。”
“找谁报仇?”
“孙悟空,二郎神,沉香。”
“你下得了手杀沉香吗?”
小玉板起脸:“以前下不了手都是因为顾虑太多,现在,我活着只为报仇。”
“是二郎神用真气帮你维持了生命,你才有机会练成了劈天神掌,你连他都要杀?”
“他是为了灯油。”小玉对答如流,“我绝对不会忘记是他害死了我姥姥。”
敖红似乎对一连串的答案十分满意,“很好,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片刻后,真君神殿的大殿门口走出一位粉紫衣衫的美丽少女。少女的圆脸莹白可爱,清灵眼眸中的神色坚定冷静,左眉上方印着一串强功运转于体内而催生的红痣,给天真无邪之气平添几分狐媚的妖冶。
守殿天兵见人犯逃脱,立时训练有素地分内外三圈将人围住。小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扬手将握着的短剑抛上半空,双掌运斤成风,推出简易浑厚的一道掌风,看似无奇的一招却将周围天兵一举震倒。而后,小玉伸手将落下的短剑从容接住,飞身离开了天界。
另一厢,沉香背着孙悟空一路逃到净坛寺,猪八戒见孙悟空全身筋脉已断、琵琶骨和手脚筋仍被杨戬锁着,恨得眼圈通红,正好将尾随而来的哮天犬狠狠捆了,念在举头三尺有杀戒的份儿上才未将其炖来撒气。
师徒二人对孙悟空的伤势束手无策,将其带到南海落伽山观音菩萨跟前求助。要把孙悟空全身筋脉重新接上,少则七七四十九日,多则九九八十一日。沉香从观音菩萨处才刚听说华山已被王母娘娘的乾坤钵罩住,连忙赶往华山一看,果然无法进入半步,不由得又添一层难过。
……
真君神殿的烛火由于杨戬的缓踱而悠悠摇曳,晃得幽暗殿内更显孤冷。
姚老四陪侍在侧,见杨戬自打从积雷山撤军回来就不曾过问小狐狸出逃一事,甚至不忙追回沉香与孙悟空,实在急得发慌,锤着手道:“二爷,小狐狸若和沉香联起手来,还有那孙悟空再恢复了法力,那……那可是一大祸患哪!”
杨戬正在估算沉香闹上天廷的日子,以及可以煽动的人马。孙悟空一定是沉香的主力,等孙猴子康复必然还需一段时日,而积雷山那边经此一役基本全都与自己结下了梁子,应该会随沉香一道闹上一闹……他勉强收回思绪,敷衍比自己还恪尽职守的姚老四道:“小狐狸练成了劈天神掌,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报仇,我们大可利用她这一心理。”
一旁的郭老六虽只剩一条手臂,却无法在这事故频出的紧要关头安心养伤,依然坚持伴在杨戬左右,皱眉道:“可那小狐狸就是要找您报仇啊!”
“先找谁后找谁,这里面大有文章可作。”杨戬随口道,“对了,哮天犬还是没有消息吗?”
郭老六摇头,有些担忧:“去了这么久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怕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姚老四见杨戬不接话,只道他不关心哮天犬的死活,又转回了自以为切题的话头上:“沉香会带着孙悟空去哪儿呢?会不会又回了净坛庙?”
话都被递到了脸上,再不闻不问就显得太不正常,杨戬只好顺着道:“你们两个去净坛庙给我打探一下。”
“是!”
偌大殿宇中,终于只剩杨戬一人。他在宝座坐下,阖目以手支额,不知是在思虑还是小憩。烛光映着他清冷的面容,明灭不定。
不多时,张老二进殿禀道:“二爷,广寒宫玉兔求见。”
杨戬抬眸。
玉兔?还真是亘古未有之稀客。
“所为何事?”
“玉兔说,她家仙子有一样东西,嘱她务必亲手交给二爷您。”
那东西是个不起眼的锦盒,虽也别致,在俯拾即是奇珍异宝的天宫却显得太过平常了些。
张老二见杨戬将那不足尺方的锦盒不紧不慢地来回看了好几遍,忍不住道:“嫦娥仙子说不定是来给沉香报仇的,这盒子恐怕藏着什么机关,二爷要不要先启神目探查一番……”
被杨戬凉凉地瞥了一眼,张老二立马闭了嘴,麻溜儿退了出去。
杨戬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只碧玉高足杯,成色自然是上好的,但浩荡天廷里比这更好的也不并不难得,显见送来此杯之人绝非单纯以此为礼。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杨戬喃喃诵了几遍,渐觉心潮翻涌,立马起身直赴广寒宫。
琼楼间早有一位紫衣仙子等候,玉色阁台衬得她绝尘不可方物。见墨氅翻飞处天神亲至,嫦娥迎上几步,面上瞧不出喜怒。
杨戬在她身前落足,略微颔首,字字着重又直截了当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原本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现在你来了,我就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话是杨戬自己问出口的,可当他立即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以后,反而不敢确认这话的意思。冰封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动容,拜敏锐细腻的心思所赐,他其实一下子就能捕捉到嫦娥的言下之意——如若他未猜错,嫦娥通过某种线索对他六亲不认外表下的真实目的有所觉察,故而以夜光杯做引,若他果真另有所谋,当即便能意会。
美酒夜光杯,征战几人回。她暗指的,莫非真是此意,莫非真的猜出他所做的一切乃是为三界大局而战?
是他思虑过重,亦或是自作多情,还是当真有此心意相通之巧事?
杨戬却没有太多心思去推断嫦娥的态度,他所想的第一件事,是自己究竟哪一步出了差错,而玉帝王母又觉察了没有。
“杨戬,你一直都在演戏,对吗?”
杨戬稍作迟疑。棋局早已不可收拾,一着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连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都不敢露给旁人知道,向嫦娥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嫦娥会意:“我只是胡乱猜测。”她稍稍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领杨戬入二楼琴台,自己在琴边坐了,调弄两下琴轸,挑踔拨吟。杨戬就立于一旁静静聆听,幽邃的目光却穿过镂空的亭台飘向天边。在云气那头,正是他的真君神殿,是他夜夜眺望明月的地方。
杨戬也曾有幸听过嫦娥抚琴,与此时的曲调不大相同,此时的琴音倒很像自己一贯的风格,有一种冷寂,有一种孤绝。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何时在她面前弹奏过这段信手发挥的曲调。她此举何意?仅凭几个音符便能窥人之心?那么先前在灵霄殿中的几度愤怒质问又当作何解释?
杨戬贸然打断了琴音:“是谁告诉仙子的?”
嫦娥停手,双手轻覆弦上,余音乍止。
她原本也只是思来想去无法确定他究竟想干什么,一时决心,以夜光杯试探,竟真中了猜测,反倒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真是一条“古来征战几人回”的绝路?他一直以来都在阳奉阴违,都在费尽心机扮演恶人,谋算一个违逆三界共主的计划?这个计划,就是把他自己和沉香双双逼上绝路,而后绝处逢生?
杨戬没有等到她的回应,换了一种更为委婉的表述:“仙子不恨杨戬了?”
恨?嫦娥微怔。
……
“杨戬所做的一切都是顺天而行,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身为司法天神就应该做司法天神该做的事。”
……
他曾经无数次说过些真假掺半的话,听者当正话听便是正,当邪话听便是邪。她实在没有办法说出自己猜到真相的缘由。难不成要说,因为她心中或许有他的一个位置,所以能够一寸一寸地体察出他的自相矛盾,然后在纠结痛苦中的某一天忽而豁然开朗,惊悟了矛盾背后的本相?
“一个人如果当真想做一件事,一旦他开始行动,早晚会露出蛛丝马迹。”嫦娥羽睫轻颤,“嫦娥得到的,也仅仅是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而已,这一点蛛丝马迹,只有嫦娥自己能懂,你不必担心破绽。”
这世间的人都是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现于人,经年之后,或许有人感慨一句人心隔肚皮,而他呢,怎么正相反?
“从前都是嫦娥误会了你,多有冒犯,对不住。”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杨戬并未追问下去,复又将这联吟了出来,“仙子,杨戬浮沉半生,幸得知己。”
嫦娥不知身后的他此时此刻是何神情,垂眸虚望着早已静止无澜的丝弦,道:“沉香再度闹上天廷之日,就是你大计将成之时?”
“这一日不会等得太久。”
到那时,命运早已落笔,一场动荡注定上演。而他,二郎显圣真君,就是戈矛所向、众矢之的。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杨戬,”嫦娥轻轻道,“你一定要回来。”
——为了三妹妹,为了沉香,还有那些为数不多的知情人。
身后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继而响起他的嗓音:“请仙子答允杨戬一事”。
“何事?”
“到时,无论发生什么,请仙子只作不知不闻。若仙子能答允,杨戬便了无牵挂。”
牵挂?嫦娥不敢放任自己去体会这个词的含义,淡淡地道:“如果什么都不做才是帮你,那嫦娥就什么都不做。”
“仙子帮的,是三界众生。”
这一章算是原剧外私添部分的核心了,是我个人对于嫦娥的寄望=v=
我眼中原剧的嫦娥已经很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许多人骂她,因为一些同人创作里的设定吗?当然我并没有在说前传),她显然是正义而敢言的,为沉香说话,为三圣母求情,即便对二哥态度不好,也全然出于对他所作所为的不耻。
她在明处,他在暗处,他们其实是一样的本质,这是我在本文中关于嫦娥的个人补充中想要表达的核心。原剧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嫦娥直到最后才和大家一起明白真相,于是二哥一路以来都没有得到心上人的理解,我幻想着希望弥补上这点遗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谓我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