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唠叨,别怕,我们现在就回家!”沉香扯下捆犯人的绳索,将孙悟空负在背上,又用绳索固定牢靠,“我带你闯出去!”
身后的孙悟空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双目空洞。
梅山兄弟见秘牢行凶之人竟是本该已死的刘沉香,又瞧见刘沉香脸上一副仇深似海的壮烈神情,心下都有些发憷。姚老四抢道:“退!看他们怎么闯出天廷秘牢!”
玄铁门在面前飞快落下,沉香一步步行至门前,深吸一口气,弯腰把手指伸进门下,使尽平生之力,将门一寸一寸抬动,抬起,抬高。
擎天力士一拳锤在沉香腹间,沉香喷出一大口血,抬脚将人踹翻,旋身撤到秘牢之外。
梅山兄弟对沉香先前的实力都心知肚明,不敢硬拦,在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地廊里往后倒。姚老四边退边喊:“这里施展不开,在外面收拾他!”
梅山兄弟步步退却,沉香负着孙悟空步步前行,双方一直对峙到大殿门口。
殿前平台上的天兵分列两侧,中间立着一对主仆,看样子已等候多时了。
神智昏昏的孙悟空见了杨戬,又浑身发颤,紧紧勒着沉香。沉香偏头扬声道:“别怕,他奈何不了你的!”
天风将杨戬的墨黑披风吹拂得猎猎作响,他面无表情,微微抬手一挥,身侧两列天兵便冲锋上前。
哮天犬眼见沉香背上背着一个大活人还能轻松将一众天兵踢翻,又与梅山兄弟周旋,实在势如破竹,不禁去看杨戬的脸色,瞧主人眸色黑沉、冷面不语,也不知主人在想些什么,便先挥着骨棒也冲锋陷阵去了。他才一上阵就被沉香一脚揣在锁骨上,险些断了气,身子飞出,被杨戬一把扶住。
杨戬微微笑道:“沉香,法力见长啊。”
沉香背对着杨戬,冷眼斜睨过去,愤恨在心底燃透为灰,已经没有任何表面情绪的波澜,“杨戬,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们倚多为胜。”
杨戬仿佛听出了他平静话音下恨到深处的漠然,有心要试他功夫深浅,吩咐道:“全都给我退下。”而后,眸中厉色大盛,纵身速跃,使出凌空压顶的狠招。
沉香狼狈避开,抬斧挡下疾攻而至的第二式。连守三合后,沉香被戟杆敲在后膝,当即半跪在地。
杨戬并不紧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收招等他重新站起。
短短一息的工夫过得极度漫长。沉香抬手蹭掉方才吐血时沾在下颌的痕迹,清亮眼眸中的精光迅速凝聚,爆喝一声翻身朝杨戬狠劈过去。
这厢交战险象环生,长戟紧擦着沉香的衣料疾走,小斧也数次在距杨戬咽喉仅仅三分的距离砍过。杨戬毫不留情,刺向沉香腰腹,沉香就势跃起,杨戬便冲到沉香身后。沉香在半空中迅速旋身,正好杨戬尚未来得及回转,他当即高举小斧,就要朝杨戬背心狠狠劈下。
前冲的惯性才刚刚收住,杨戬便觉身后一股凌厉至极的劲风裹挟而来,他心头一凛,本能地旋腕挥戟回刺过去。这一招亦攻亦守,长戟先于身体而动,由于出手仓促而采用了速度更快的飞旋之式。
他这一下回护未必能成,轻则兵器脱手,重则当场见血。
短短刹那仿佛过得十分漫长,杨戬回眸看时,却见意想之中劈到面前的小斧仍远远地握在沉香手中——并未劈下。
杨戬诧异非常,下意识往回收招,哪里还来得及,长戟还是按照原来的路线刺入了少年左胸,刃尖没入寸许。立时有浓黑的血从少年口中涌出,刀口处的鲜血迅速在他的胸口染成显眼的好大一片殷红,少年却一声未坑,只死死咬紧牙关。
所有人都被这一下变故定在原地。
杨戬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略显茫然地与沉香四目相对,感受到来自长戟的心脏的跳动,贸然不敢抽回。这一下应该没有伤及沉香心脏,看位置,大约偏左了一分,虽然顶多只有一分。
沉香对自己没有意义的慈悲之心悔恨不轻,大叫一声,狠命朝杨戬咽喉隔空劈出一道夺命斧风。
杨戬后知后觉,猛地抽戟侧身躲避,姿态狼狈。一旁观战的郭老六反应也快,眼见二爷遇险,直扑上来用身体拦住沉香的追杀,被红了眼的少年一斧将左臂生生砍了下来,登时口喷鲜血。
“不跟你们玩了!”沉香趁众人全都看呆,撇下这么一句,人已蹬着郭老六的肩膀绝尘而去。
“老六!”杨戬痛心疾首地扶住郭老六,眼睁睁看着沉香背负孙悟空消失在云层彼端。
张老二冲沉香追骂:“他不要命了?”
哮天犬帮忙扶住郭老六,也愤然道:“主人,为什么不用宝莲灯啊?”
杨戬见沉香下此狠手,面色难看至极,“没想到他法力增长如此之快。”
……
灵霄殿上,众仙被突如其来的刘沉香劫囚案临时召集。杨戬就着怒气佯作质问道:“太上老君,你玩的什么花样?”
整个天廷,连玉帝都不会以如此生硬的语气同太上老君说话,也就他目无尊上的小人杨戬敢摆出这等耀武扬威的姿态。
“哎?”太上老君一副毫不知情的无辜模样,“你不会以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来的吧?”
“我和他交过手,现在沉香的武艺和法力均不在我之下。”
“看来从八卦炉里炼出来的,倒是越炼越强啊。”太上老君捻须而笑,有心逗弄把脸拉得老长的杨戬,“陛下,娘娘,老道倒是有一计,可保天廷永享太平。当初沉香的法力不如二郎真君,在八卦炉里炼了一年,就赶上了二郎神,倘若将二郎神投进八卦炉里炼上三年……”
“你……”杨戬眸色一凛。他肉身成圣,哪里比得过炼不化的天产石猴?太上老君老人家可是金口玉言,倘若玉帝王母真信了他的玩笑,自己可万万顶不住八卦炉火的煅烧。“陛下,娘娘,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王母却十分认真地思量了片刻,“为了天廷秩序,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娘娘!”杨戬疾道,一时竟想不出后续反驳之言——难不成要承认沉香并未经过炉火之刑?
太上老君也没想到王母娘娘如此豁得出去,见素来沉稳持重的二郎真君真有几分着慌之态,暗觉好笑,忍俊禀道:“娘娘,不可,不可认真。老道是戏言,是戏言。”又慈爱地笑看向表情几乎垮掉的杨戬,“嚯呦,万一要是炼出麻烦来,老道可担待不起呦,哈哈哈。”
王母又道:“积雷山先不要攻了,现在天廷最大的危机是沉香。撤回兵马,全力以赴捉拿沉香!”
“遵旨。”
散后,王母又单独留杨戬询问了些与沉香交手的细节,这才放他去办差。杨戬转到灵霄殿外的通天金柱处,却见嫦娥一个人等着空荡荡的长廊间,云气氤氲在她周身,从天而降的光为她洒下一片柔和的美好。他步子一缓,目光仅仅从她的云纹紫衣料子上滑过,而后径直擦肩。
“为什么不敢看我?”嫦娥专程在等的人显然就是他,“怕我瞧不起你吗?”
杨戬定住,仿佛一下子被人直击命门。若非宝铠坚硬,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脊背能否挺直如旧。
“沉香放弃法力以后,我看到你并不开心,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南天门。”
“那不过是有些人庸人自扰罢了。”杨戬的语气很重,不痛快的情绪就写在脸上。
“是吗?”嫦娥的嗓音冷极,既像讥讽又像审问,“他身上和你流着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亲外甥,难道你心里真的好受吗?他将成为你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杨戬披在宝铠外的墨黑大氅宛如乌云盖世,遮掩了他的一切脆弱与痛苦。
“杨戬……”嫦娥主动上前一步绕到他身侧,认真地瞧着他,近乎恳求地温言道:“好在你现在有一个机会……”
“我宁愿没有这样一个机会!”杨戬仿佛已经不屑于伪造任何光鲜好看的面具,将最冷最狠的一面完全展露开来,“娘娘放着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须要抓住沉香,我没有别的选择。”
听到这样绝情冷血的回应,嫦娥压抑着的怒气也有些自控不住:“你是一个没有任何思想的工具,还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杨戬心中一痛,却是那种诡异地掺着暖热的钝痛。他宁愿嫦娥指着鼻子痛骂自己卑鄙无耻,也不愿招架她直指灵魂的质问。他不希望自己自作多情地联想到别的什么情感,可她这样冰冷的一句话却会令他产生一种被关注了的感觉——世人只知他二郎神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竟也有人会探求他的思想吗?
内心的波澜只是电闪一瞬,杨戬淡淡地道:“当一个人被当做工具用的时候,有没有思想没什么分别。”
嫦娥没料到野心勃勃的他会说出如此消沉的一句。他的颜色是宝铠的银灰与大氅的黑沉,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没有一点光和温暖。就连那一双墨玉般的眼睛,也全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那你不惜放弃亲情究竟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当别人的工具吗?”嫦娥的疑惑表露在脸上,表露在高扬的尾音里,真真切切。
令人窒息的滚烫的痛觉从心底漫开,杨戬不敢细思那份疑惑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意味着一点点脆弱的“相信”吗?
为的是什么?他所为何来?所谋何事?他只消动动口,就可以把一切都说与她听,或许她是肯信的,或许她能站到自己的身边,甚至与他同心同力……
“当一个人得不到他最想得到的东西时,”杨戬终究没有吐露半个字,喉头没由来地发紧,嗓音也跟着沉了下去,“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嫦娥深深地看着他,缓声道:“杨戬,你作践的是自己的灵魂,你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