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宫是玉皇大帝管辖下三十三重天内最美的宫殿,通体以玉石筑成,晶莹剔透,檐角斜飞,秀丽的小桥下银河水潺潺流过,一棵流光溢彩的玉树在桥畔摇曳生姿。
杨戬暗随杨婵而来,藏身在玉树旁,远远便望见立于妹妹身边的那抹丽影——紫衣雪裙,广袖罗带,衣袂飞扬间翩若惊鸿。
杨戬法力无边,内功深厚,听得杨婵的声音传来:“那耳环被一个痴情的人捡到了。”
“是谁?”
嫦娥温润的嗓音传到耳畔,杨戬心下微微一动,半垂羽睫,凝神细听。
杨婵道:“那个人常常望着广寒宫出神,甚至,不惜为你反下天去下界为妖。”
听到此处,杨戬阖上双眸,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设下的计,再不堪入耳也要听完。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良久,嫦娥背过身去缓缓道,“你替我转告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省得……省得将来管不住自己犯天条。嫦娥心中只有一个人,已经塞满了,再容不下别人。”她俯身将怀中的玉兔放走,转过身来目视杨婵,“三妹妹,从前你或许不懂,如今你当知我的心意。”
“我……”
“你心中住进了一个刘彦昌,还容得下旁人吗?”
杨婵拉住她的手,娇嗔道:“嫦娥姐姐惯会拿我取笑!”
啪——
桥边传来玉石碎裂的脆响,嫦娥与杨婵寻声望去时,只见墨色衣角一闪而过,飞下天去,而玉树的一根枝丫竟被生生打断,已经落入凡尘,通透的树干上显出几道裂纹。姐妹二人登时花容失色——天上的神仙谁人不知,这玉树乃是盘古的睫毛所化,聚日月精气而成,端的珍贵无比,如今被人损伤至此,罪过不堪设想。
那玉树吸收天地之灵气,不受风力所阻,下坠极速,杨戬含紧一口真气直追下去,竟真在落地前将其收在掌心,没想到那碎片一接触皮肤,一半化作了青烟,一半化作了清水,青烟袅袅上升,消散在空气中,清水顺着指缝滴入了脚下的泥土,再也看不见了。
眼前的一幕与遥远的记忆重合,让积尘的回忆又刺目地鲜明起来。只不过上一次落入泥土的,是他的一滴眼泪。
三千年前,灭门之灾,刻在骨子里永生无法忘怀。
陈腐的天规如同自己那双自负的手,以为能托住玉树碎片,可结果呢?水从指缝中流走,终究是留不住的……
杨婵自幼冰雪聪明,方才不惜故意提起母亲的旧事,只为消除自己的疑心。做了三千年的兄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那神情何其眼熟,从小到大每一次说谎时都是那副神色。
损伤玉树是大罪,但杨戬已无心去想。三妹一定会向嫦娥求情瞒下此事,他倒并不如何担心,他担心的是三妹不肯回头。
后来如何了?后来,他去华山找过杨婵,严厉警告她不许再与刘彦昌往来,否则自己会杀了刘彦昌。
“二哥权倾三界,擅自处死一个凡人这种小事自然不会传到陛下和娘娘耳中,可亲妹妹与凡人有私却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二哥,你究竟是要维护天条的公正,还是怕我挡了你的官路?”
一向淡静懂事的三妹恼怒起来,甩下这样一段话,回西岳庙了。
再后来,杨婵托嫦娥捎信来,说刘彦昌在华山险道上坠落而亡,求杨戬向阎罗王说情,唯愿刘彦昌还阳,并保证此后绝不与其往来。许是嫦娥见杨婵哭得可怜,也劝杨戬帮她这个忙,不致伤了兄妹感情,岂不两全。
真君神殿内,杨戬坐在雕刻精致的司法天神宝座上,手肘支在扶手上,缓缓按揉着太阳穴。如今想来,坠亡云云,自是这丫头在嫦娥面前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了,她摸准了二哥绝不会帮这个“倒忙”,而司法天神又公务繁忙,用不了几天这件事就会掀篇,于是瞒天过海,竟至暗结珠胎……
心头的火气烧得胃里一阵痉挛,强拉回杨戬纷乱的思绪。
“哮天犬。”他提声唤道。
“属下在!”哮天犬闻声忙窜到了主人跟前等待指示,却见主人不似以往那般凛然果决,神色间略显疲惫。
“随我去一趟华山,叫上梅山兄弟,让他们亲点二百心腹兵,华山西峰上方一万丈处集合。”
哮天犬窜出去几步后又折了回来,问道:“主人,咱们这是……”他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问了出来,“去抓三圣母?”
虽被略带薄怒的目光激得一哆嗦,憨气的狗儿仍忍不住问道:“属下只是不明白,若不是去抓三圣母的话,干嘛弄这么大阵仗?”
杨戬缓缓摇了摇头,目光移向真君神殿摇曳的烛火,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
十六年后。
湛湛河水,声声莺啼,在少年看来都变得烦恶不堪,他放缓了步子寻觅着杨戬的身影,昨日约好的,在此相见。
幽光一闪,杨戬凭空出现在少年身旁,微风吹动他的雪白衣衫,长身玉立,笑颜和暖,“沉香!”
沉香怔怔地望着他,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生疏与畏惧,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杨戬的笑意渐渐凝住,“你已经知道了?”
沉香扑通一声跪下,“舅舅,我求求你放了我娘!”
“沉香,你快起来!”
“我不起来!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我和你娘做了几千年的兄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直宠她爱她,事情弄成这样,你以为我愿意吗?”喉咙像在灼烧,杨戬用力又平静地道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对待她?”
少年的眼界里不过是山野村庄、狗盗鸡鸣,哪里懂得什么三界苍生、人心险恶,哪里体会过食不下咽、如鲠在喉的苦楚,哪里明白不堪回首、欲语还休的无奈……
“沉香,有很多的事情你是不懂的。”杨戬叹道,“这些年你没有娘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
“以前我没有娘,所以我也不去奢望,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知道我有娘了,而且她还没有死,在另一个地方受罪,我还能安心地活下去吗?”满心的酸楚一点点蜿蜒到眼角眉梢,仿佛有人在他的心上扎了一根刺,让他的心在每一次喜怒哀乐时都隐隐作痛。
“你有这样的孝心,我很高兴。”杨戬上前一步扶起沉香,“来,起来,沉香。舅舅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凡间的生活,不管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只要你挑得出来,我都能帮你办到。”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娘得到自由,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
“你娘犯了天条应该接受惩罚,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冰凉的语句刺得心底生疼,连春光都冻上了一层霜色,沉香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舅舅,您心真狠哪!”
杨戬刹那地失神,沉香固执的眼神像极了三妹,他仿佛又听见三妹跪坐在华山秘牢里一字一顿地说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尖锐如刀地凌迟着他的心。
“舅舅,看到我和我娘这样,您心里也不好受吧?”沉香颇有些察言观色的天赋,在杨戬冷峻的面上看出一丝松动的意思,“您就带我上天,求天廷放了我娘吧!”
“让天廷放了你娘?”杨戬冷笑,“你这是痴人说梦!”
“你是不敢让天廷知道,你是怕我们会连累你!”少年心头火起,朝那个原本就陌生的背影吼道。
“我是怕你上了天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你是不敢面对天廷,你是怕丢了你的乌纱帽!”
“闭嘴!”
“我偏不闭嘴!”杨戬愈怒,沉香就愈以为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愈以为自己说对了,“你和下界的贪官污吏一样,只知道对下面耀武扬威的,对不敢对上面说半个’不’字!你明知道他们不对,你却不敢跟他们对抗!你太自私了,我瞧不起你!我一定要想办法上天,求他们放了我娘,就算根深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粉身碎骨,就你?”杨戬怒极反笑,“我现在就能让你粉身碎骨!”说着,折扇轻点,一团幽蓝的光芒瞬间包裹住沉香的身子,墨扇一展,从沉香头上压下去,令他整个人快速缩小。
四肢百骸被压得咔咔直响,钻心刺骨的剧痛蔓延全身,直缩到一尺来高,沉香几乎要痛得昏过去。墨扇上的力道一收,他才随之变回原样,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还有胆子粉身碎骨吗?”杨戬居高临下地瞥着少年。
沉香畏惧地仰视杨戬,泪痕挂在双颊,不敢言语。
“我给你两条路走。第一,做回你的凡人,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帮你;第二,去做一件你根本办不到的事情,而且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你好好想一想。”
……
刘记灯笼铺中,刘彦昌正立在案边糊灯笼,只觉光线微暗,有人从门口徐徐走了进来。刘彦昌抬眼看去,见那人身着素衫,半散长发,神色冷峻,目光凌厉,倒有几分眼熟。
来者面上挂着冰冷的笑意,极不客气地问:“东海四公主呢?”
东海四公主正是沉香口中的四姨母,在东海龙族中行四,姓敖,右耳前有一片鳞状胎记,红星细闪,故取名曰红。
敖红早有所觉地从里间快步出来,惊讶道:“二郎神,你来干什么?”
无视刘彦昌诧异的目光,杨戬的面色沉得像千年不化的积雪,“你们背地里怎么骂我都行,只要你敢带沉香上天,我保证第一个死的就是他,”又将目光扫向刘彦昌,“还有你。”说完,拂袖便走。
刘彦昌不要命地追上来,“你把三圣母囚禁在什么地方了?”
杨戬轻扬右臂,白袖飘飞,刘彦昌的身子便被击得离地而起,狠狠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