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四姨母?”
沉香惊喜万分,抬袖胡乱抹了一把满脸的水,目光却在红衣女子腾空的脚下顿住了。他低头一看,自己正与她双双悬浮在河面上方,这辈子都没爬过这么高的房顶,心中大骇,身子立时失了平衡,当即坠落下去。
“啊——”
“沉香!”匆匆追来的刘彦昌惊呼出声。
红衣女子朗然一笑,飞身上前托住少年下坠的身子,把他稳稳送至刘彦昌身边,又将宝莲灯交到刘彦昌手上,熟稔地笑道:“给,去你家坐坐。”
一直到了刘记灯笼铺,沉香也还在眉头紧锁地盯着红衣女子上下打量,几乎用目光把她生生削下几层皮。
“四姨母,你不是凡人!”
红衣女子与刘彦昌相觑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身边取出一只装着各色水果的精巧篮子,对沉香笑道:“沉香,看姨母给你带什么来了?告诉你,我有个弟弟,和你一样调皮,这次非闹着要跟我一起给你过生日呢,可是我爹不让,把他关在家里了。”
“你手里刚才没有篮子,这一定是你变出来的!”沉香对这种把自己当三岁小儿哄的做法十分不悦,“你到底是谁?还有我娘,为什么生死簿上没有我娘的名字,她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
他心急之下说漏了嘴,自己答应过别人不能提生死簿的。
前几日,他误闯阴曹地府偷看到了传说中的生死簿,却发现属于母亲的那页只是一片空白。后来被判官发觉,倒霉孩子险些被打入地狱,幸好那个人及时出现将他救下,还命令判官为他加了二十年的阳寿。
空气短暂地沉默了。
“沉香,”红衣女子亲昵地拉起他的手,“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不说这些好吗?来,我看看你长高了多少!”
沉香却从女人脸上故作轻松的笑意里读出一丝欺骗,心中登时生起一团火来,用力甩开她,愤然道:“那到底什么时候告诉我!我已经十六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你们一直都瞒着我!你们知道我现在觉得我像个什么吗?我像个妖怪!”说着,推开拦阻狂奔出去。
他一口气奔到河岸,望着茫茫长河、如盖苍芎,忽觉自己渺小得像一颗尘埃,飘飘荡荡不知其根,又觉胸中沉郁不堪,块垒难消。
“我到底是谁——为什么都瞒着我——为什么要骗我——”
他仰天长啸,犹如小兽的悲鸣。
重山回荡着他的愁闷,他弯腰拾起鹅卵石,发疯似的往远处扔去,一块接着一块。可是河面溅起的只有水花,水花落回河面,又成为原来的河流。
“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气啊?”
沉香闻声回首,原来是先前那位神仙似的人物,长发半散,折扇在手,一双温和宁静的眼眸,一身墨黑宽袖的衣衫,清傲英挺。沉香顿时又惊又喜,“真君老爷!”
沉香记得当时在阴曹地府,判官就是这样叫他的。
“别这么叫我。”杨戬略一摆手,含笑走近前来。
“那我叫您什么呀?”
“如果非要叫点什么……就叫我舅舅吧。”
沉香喜道:“舅舅!”
“今天是你的生日,舅舅来看看你。”说着,杨戬从怀中取出一只系着红绳的玲珑金锁,亲手为沉香戴在项上。
沉香欢悦地摩挲着金锁,有点不敢置信,“金的?”
杨戬被少年过于现实的关注点激得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揽住沉香肩头,一同往岸上走去,浅笑如春。
村道古朴,河流静谧,好似将满砚青黛泼落凡间,闲淡写意出炊烟缕缕。两人并肩坐在绿茵上,仿佛已是多年故友。
“您连我的生日都知道,一定知道我娘的事吧?我稀里糊涂地过了十六年,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这也就罢了,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有法力,还能进阴曹地府,而且我还知道了我娘不是凡人,连每年都来给我过生日的四姨母居然也能腾云驾雾了!”
“你四姨母也来了?”
“您连我四姨母都认识?”沉香颇感惊讶。印象中,四姨母每次都是一个人出现,他也没问过她从何处而来,不知道她往何处归去,没想到这位舅舅竟认识她。
“您跟我们家一定有很多关系。”一种奇特的直觉涌上心头,那双和杨婵神似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盛满了期待和委屈,沉香大着胆子问道:“您是不是……我的亲舅舅?”
杨戬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沉香登时坐直了身子,声音已经哽咽:“舅舅,我娘……”
杨戬早就知道瞒不住的,“如果你能答应我,知道了之后,从此不要再想这件事情,踏踏实实地过你的日子,我就告诉你。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让这件事坏了你的心情。”
沉香只觉一股无形而不尽的力量瞬间充盈了心房,那是一种能带领他走出年少蒙昧的力量,这股力量是眼前这个人给的,让他恍惚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他就什么都不用怕。“好,一言为定,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在这里见!”
“快回去吧,你爹和你四姨母还等着给你过生日呢。”
沉香展颜应着,眼睛里星光闪烁,“我今年最贵重的礼物,就是我有了一个舅舅!”
少年兴冲冲地跑远了,杨戬的眉宇间却渐渐染上化解不开的哀愁。
哮天犬从树丛中窜了出来,贴到杨戬身边,“您真的要告诉他啊?”
“瞒不住的。”若有若无的叹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就算我不告诉他,刘彦昌也会告诉他。”
……
十六年前。
“给我站住!你奶奶的老狐狸,连主人赏我的骨头也敢偷,胆子挺肥啊!就算你跑到天边上,我哮天犬也能闻出你的狐骚味儿!”
一团黑影在树林里疾速穿行,追逐着前方一个暗紫色身影往西峰方向而去。
层山叠翠,重峦掩映,古木参天,绿荫蔽地,一折一折的山道,一团一团的树影,远而望之,又若花状,高五千仞,削成四方,这便是万物生华的华山了。
老狐狸在树林里兜兜转转,到处都留下了气味。哮天犬气得跳脚,缓下步子用力吸着鼻子仔细搜索,忽然发觉三圣母的淡淡莲香也夹杂在空气中。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一路追到了华山。既然来了,理应替主人问个好再走。
桃林外有一间茅草小屋,一男一女在屋外桌旁比肩而立,言笑晏晏,似在写字作画。哮天犬一怔,那不染霜华的神妃仙子除了主人的亲妹妹三圣母杨婵还能是谁?身边那男子只是个凡人,不曾见过。
啼哭声从草屋内传来,婴儿特有的**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哮天犬的鼻子。哮天犬吓得背过身去躲在树后不敢再看,他虽然愚钝憨顽,却也明白些凡间事,连忙调头赶回真君神殿。
远处,一个身披绛紫色长衣的老妇人立在枝上目送哮天犬离去,邪魅地笑了起来。一旁蹲坐着一只毛色浅棕的小狐狸,只听小狐狸口吐人言道:“姥姥,您为什么要把那只犬妖引到华山呀?”
“小玉,还记得姥姥说的话吗,姥姥为什么教你法术?”
“为了给我爹娘报仇。”小狐狸乖巧地答道,忍不住又问:“可是,这和那条狗有什么关系?”
真君神殿里的火烛摇摇曳曳,静得能听见殿外天兵换岗的脚步声,令哮天犬更加心慌。
“你看清楚了?”
哮天犬被杨戬骤变的脸色骇得低下头去,悄声道:“是,主人,属下亲眼所见。”
半晌,哮天犬还没听见吩咐下文,忍不住抬头瞧了主人一眼,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神色,只听他挥手道:“你下去吧,今日之事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扒了你的皮。”
“是,属下明白。”哮天犬小鸡啄米似的应着,夹着尾巴退了出去。
杨戬早就怀疑杨婵与刘彦昌的事,他了解三妹的脾性,直接去问她必然不会承认,还是迂回探听才得到的消息,本以为三妹已经放下了,没想到她竟敢阳奉阴违,如今还有了孩子……
说起来,兄妹俩的性子都和母亲瑶姬有些像,固执又狡黠。
那日,杨戬在远远望见杨婵正驾云往神殿来看他,心念电闪,快步回到殿内。
不多时,杨婵已进殿来到杨戬身旁,只道杨戬没注意到她,见他正拿着一只耳环出神,莞尔道:“这耳环很眼熟啊,是不是嫦娥姐姐去年丢的那只?”
杨戬忙将耳环收入袖中,“不,我不知道这是谁丢的。”
杨婵看着哥哥微带窘迫的神情,心下了然,“我记得当年母亲因耐不住天廷寂寞,私自下凡,以致后来……而今七仙女也因为这样的事情身陷囹圄。二哥,你知道天宫戒律森严……”
“天规?”杨戬不等杨婵说完,故意拂袖,“若真到两情相悦时,我宁愿反下天去,竖起为妖,天廷又能奈我何?”
“二哥,你这样想很危险。”
杨戬留意着妹妹的神色,说道:“这一切都是天廷逼的,他们明明知道,就算神仙也割不断七情六欲,却又定出这无情无义的天规来。男欢女爱本是人之本性,没有爱,哪会有慈悲之心,又怎能造福世人?”
杨婵的目光避开杨戬,“二哥说的也有道理,天廷的戒律,的确太无情了。二哥当真愿意为了嫦娥姐姐反下天去?”
“若能得到嫦娥真心,我死不足惜。”
杨婵闻言,冲哥哥娇巧一笑,不等杨戬来拦她,便驾云往广寒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