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天犬循着刘彦昌的气味一路找寻,寻到了百花园来。此时的百花园已不能称为百花园了,万木枯死,竹篱倒坍,满目疮痍。
刘彦昌寻找偷跑出去找母亲的沉香无果,刚刚才回到此处,正被百花园的残破景象惊得不轻。
十六年前,华山上那座小小的茅草屋也是这般被瓦解拆散,如今,众位仙子为了沉香挺身而出不惜与二郎神为敌,大恩未报,自己反将恩人拖累。刘彦昌心中百味杂陈,怒火中烧,悔不该讲玉树之事告知百花仙子,竟连累了她们的一番好心。千好万好的三圣母竟会有这样一个无情无耻的同胞哥哥,倒也是一桩匪夷所思的奇事。
“畜生……杨戬……你这个畜生!”
“骂呀,你接着骂呀!”
刘彦昌回头一看,见哮天犬抱臂倚着绿竹,正挑衅地瞧着他,刘彦昌浑然不惧,提高了声音咬牙切齿道:“骂,我当然要骂!杨戬,你这个猪狗不如、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畜生!你以为毁了百花园就能杀人灭口了吗?三界之内知道你毁了广寒宫玉树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你是杀不完灭不净的!”
……
御题“真君神殿”的匾额高高悬挂,石铸神兽分立两旁,铅墨色的宫殿在天界一片金碧辉煌之中显得格外突兀——正如它的主人,从来偏爱黑白分明的水墨颜色,却在灰色地带独行千年。
真君神殿地下设有一座牢房,是整个天界除了斩妖台外最为黑暗的所在,千百年来关押过的犯人屈指可数,平日从不开启,刺鼻的发霉气息与陈旧的血渍发出的腥味混在一起,令人难以忍受。灰色的刑柱透出森森寒光,将小小的天牢渲染得宛如阿鼻地狱。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天牢里,一个凡人被玄铁铸成的链子牢牢捆在刑柱上。
“你别以为这件事情可以瞒得过天廷,我和三圣母已经把这件事情告诉很多人了,你是杀不绝的!”
刘彦昌发丝凌乱,却保持着下巴高昂的姿势,不屈的眼神里充斥着鄙夷与憎恶。这是他第一次可以认真瞧瞧这个狼心狗肺的天神。面前那张脸,与三圣母果然是相似的,只是从眼角到发梢都透着一股令他莫名厌恶的气息。
杨戬死死压制着将这个不知廉耻的下贱凡人立毙于掌下的冲动,将声音里的恨意压得很低,低得就像猛兽的低吟,“说,你们都告诉谁了?”
“你想知道吗?”
“只要你告诉我,我可以饶你和沉香不死。”
望着身着银铠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刘彦昌突然放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好啊,你过来,我告诉你。”
杨戬不信一个凡人还敢耍出什么花招,毕竟自己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弄死他,于是缓步上前,微微侧头附耳过去。
“呸!”刘彦昌朝着那张凑过来的侧脸狠狠唾了一口。
三界之中,连玉帝都要对司法天神礼待三分,谁也不敢去想,一个下界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竟敢朝二郎真君的脸上吐口水。空气中是死一般的沉寂,一时间,天牢内所有的值官、侍卫,包括哮天犬,全都愣住了,连呼吸都克制得极为小心,生怕自己被这位大权在握的上神迁怒。
纹路精致的广袖之下,杨戬的右拳攥得死紧,被啐上吐沫星子的脸上却露出冰冷的笑意,“吐得好,”他淡淡地称赞,蓦地语气陡转:“我让你全吐出来!”
铁拳猛地锤在凡人的胃部,刘彦昌直喷出一口暗红的鲜血。愤怒归愤怒,杨戬毕竟还需留着刘彦昌的性命,手上不忘撤去全部法力,饶是如此,这一拳仍打得刘彦昌几欲昏厥。
“严刑逼供,直至他说出来为止。”杨戬强压着怒气吩咐道,转身欲走。他多看一眼这个坑害三妹的凡人都觉得可恨,怕自己会真的忍不住杀了他,平添麻烦。
身后满口鲜血的刘彦昌却仰天大笑,“来吧,杨戬,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恶毒!”
……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广寒宫上,繁星漫天,琼楼玉宇鳞次栉比,高处不胜寒。
“四公主,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来告诉我一声呢?”一向端庄从容的嫦娥禁不住大吃一惊,略带责备地道。
敖红已将杨婵与刘彦昌成亲乃至沉香父子被杨戬追杀之事向嫦娥一一道明,手指不住地绞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杨戬怕人知道,她们何尝不是一样,万一被王母娘娘知道了,不知又会发下什么懿旨。
嫦娥阖了阖眼眸,脑海中灵霄殿内清傲高绝的银铠战神与瑶琴旁信手挑绰的冷艳美人重叠起来。
这么说来,那日华山屋舍间的抚琴弄弦之人绝非杨婵了。是啊,那般孑然深沉的琴音岂会出自清扬婉兮的杨婵的指下。
“我上当了,一定是他变成了三圣母的样子骗了我……”似乎连呼吸间都多了一丝苦涩的味道,嫦娥素来沉静自持,不喜这种黯然情绪的羁绊,强迫自己停止再想华山一事,问道:“百花仙子的事情还有别人知道吗?”
“我想应该没有。”
“她是花中之王,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你接着找沉香,不能让他遭了二郎神的毒手,我再去华山看看。”
初秋的华山萧索不堪,死气沉沉,流水干涸,花鸟具废,唯余满眼枯枝与黄土,与上次来时天壤之别,判若两地。
嫦娥沿着龟裂的山道向上走,不敢想象这里曾发生过怎样可怕的事情。
古雅的屋舍渐行渐近,周围的树木皆尽枯死,屋舍的轩窗与纱帘都落了厚厚的灰尘,最边上的窗依旧开着,却再也瞧不见那位绰约出尘的抚琴者了。门上了锁,似乎许久没有人来过,或许,自从上次她走后,这里便再也没有人来过了。
嫦娥施法入户,那张瑶琴还在原处,只是——嫦娥心头一跳——已经七弦尽断了。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那日在此弹琴之人是谁,是杨戬吗?
嫦娥伸出纤纤玉指抚摸那张断弦之琴,弦断之处隐隐染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瑶琴许是被仙气浸染得久了,多少有些通灵,纠缠郁结与狠烈决绝此起彼伏地穿过茫茫时空传上指尖,苦涩与甘甜的滋味交织着漫上来访者的心头。
千万年中死寂的丹心被一个人唤醒的感觉,太过危险。明明看不惯他不择手段的行事所为,却又不可自抑地想要向那颗同样孤独高傲的心靠近。
嫦娥无法承认,那日三圣母来广寒宫告诉自己杨戬的心意时,自己心中是何等慌乱,仿佛心事已然被人看透了一般惶惑——怕犯天条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言不由衷的自己……
“原来是嫦娥仙子,不知来华山有何贵干?”
嫦娥如梦惊醒,闻声回首,认得来者是杨戬麾下的梅山兄弟之首,人称康老大。
二郎神的手下几时担起看守华山之责了?
“半个多月没来华山,没想到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今天是来拜访三圣母的,劳驾,请进去通报一声。”
康老大脸色变了变,“三圣母已经不在华山了。”
“去了哪里?”
“不知道!”
“那我只好到处打听打听,看看谁知道华山为何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康老大急忙招手:“慢着!这件事,你最好直接问问二郎神。”
“他?”嫦娥紧绷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一向温润的嗓音骤然变冷,“算了吧,我还不如去问问别人。”
康老大赶紧拦住,“嫦娥,你究竟想怎么样?”
“这次来我只想知道,三圣母究竟怎么样了。”
康老大深深叹了口气,心知嫦娥有备而来,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如若放任她去到处打听,只怕弄得人尽皆知,不得已,只好引路带她去往囚禁杨婵的秘牢。
闸门缓缓开启,出现在门后的竟不是那个冰冷的司法天神,而是一个柔和的紫衫丽影。幽暗的洞穴中,一池碧蓝的活水围绕着一块小小的圆台,圆台之上跪坐着一个憔悴单薄的女子,蓝衣素颜,正是昔日灼若芙蕖的杨婵。
杨婵淡然死寂的脸上不禁绽出一抹惊喜的笑,“嫦娥姐姐,你怎么……”
嫦娥快步走近,奈何脚步被拦在水畔,满腔心痛与苦涩涌上心头,化作滚烫的泪水,在粼粼波光的映射下熠熠闪烁,“我当初就该劝阻你的,可又不忍心拆散你和刘彦昌……”
“不,我不后悔。”杨婵宛若莲瓣的唇角轻轻上扬,姐妹之间的默契早已心照不宣,“见到他之后,我才知道,只有体验过情和爱的人,才能明白什么叫给予、什么叫付出,我庆幸我遇到了一个值得我付出的人。并且,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的,”嫦娥动容,“你们的孩子沉香正不顾一切地要来华山找你。”
“嫦娥姐姐,”杨婵眉头微蹙,流露出为人母亲的无限担忧,“你一定要帮我阻止他,这不是他来的地方。”
“四公主在到处找他,可是我们谁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