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道石阶上踌躇时,忽然被叫住了。
“少侠行路辛苦,可要尝个瓜解渴?”
转头看见一卖瓜大爷摇着扇子,身前摆着三五个西瓜。
我上前挑瓜,试图用我贫瘠的经验判断哪个更甜。
大爷笑眯眯地看我,眼神里透着一丝“这傻子到底买不买”的慈爱。
*
刚抱起个最圆润的瓜,身后一阵喧哗,有人高喊:“就是她!”
我准备吃瓜,抓谁啊?
几个捕快已如猛虎下山,一把将那罪人按在瓜摊上。
清河的执法速度真让人安心,这速度,才能建设出一个安定的社会,只是,如果被押的人不是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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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吧,怎么是我啊?
“冤枉啊!我只是个买瓜的!”我挣扎着辩解。
“少废话!”为首的捕快冷笑,“有人指认你偷采草药,罪证确凿!”
我:“我何时偷采了草药啊——”
捕快:“你问我我问谁,带走!”
大爷在一旁默默收起瓜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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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莫名其妙被押进了清河监狱。
远远地,我看到了熟悉的监狱门,熟悉的监狱瓦,熟悉的狱头那张“欢迎光临”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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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把半块馒头塞进我手里,“兄台,省省力气吧,这大牢里头,一半人喊着是被冤枉的,另一半嚷着是替罪的。”
我含泪啃馒头:“那剩下的呢?”
李四幽幽道:“剩下那些,演都不演了。”
我:“…”
都说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可我这正义压根就没来过。那报假官的贼人还在清河逍遥,县太令的乌纱帽戴得稳稳当当,只有我的两日青春喂了狗,哦不,喂了牢里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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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那天,狱头在门口:"要走了?"
我点头。
他眼睛有点红,“你走了,都没人陪我聊天了。”
我:“…”可以盼点好的吗
狱头咬手帕挥别:“记得常回来看看。”
我脚下一滑,这地方谁要常回来啊!
他自觉刚刚那话说得有点奇怪,眼神一飘:“我意思是,路过记得来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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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狱了。
久违的阳光刺得眼睛发酸,清澈的溪水映照出我乱糟糟的鸡窝头。
清河的草叶蹭过脚踝,柔软得让人想打滚,比牢里那些发霉的草堆强了八百倍,爽得我想哞哞叫。
监狱外五十步,那三张瘸腿板凳还是老样子,歪歪斜斜地杵在大榕树下。
还没等我开口,茶摊老板就心照不宣地递来一碗茶,毕竟是每回出狱都来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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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瞥见溪边蹲着个熟悉的身影。
我那便宜师父正专心致志蹲在溪边烤鱼,炭火映红了她半张脸。
我在想,她为啥会在这里,烤鱼。
"要不要尝尝?"
我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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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如此好水质,这鱼是怎么烤都好吃…
我咬了一口,差点没岔了气。
这直接断送了我最高的信仰——不可能,清河的鱼怎么烤都好吃!
我花了一秒钟接受嘴里的味道,不知道它经历怎样的烹饪过程。
“徒儿,你没事吧?”她似是有一丝惊讶。
我脸色不好,仿佛看见我太奶在祖坟里翻身。
“师父,”我艰难咽下,“您这烤鱼是跟哪位高人学的?”
她神色淡淡,似乎又觉得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自创。”
我拿着烤鱼的手微微颤抖,我望着这条鱼,它烤得外焦里生。
又低头看她的剑,这把剑曾经泛着寒光,如今却沦为了烤鱼叉。
“师父,”我诚恳道,“让我来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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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我真的梦见了祖宗。她蹲在坟头,脸色发绿,“孙女啊,咱家祖训第三条是什么?”
“打不过就跑?”
“错!”祖宗一记手刀砸我脑门上,“是离天泉远点!”说着从袖子里甩出本族谱,“自己看!”上面赫然记载着:
曾祖母,因与天泉弟子跑马拉松卒,曾祖父,因与天泉弟子斗武卒,母亲……
我从席上翻醒,长舒一口气,原来是梦啊。
*
一个风和日丽的一天,正是抢马,啊不是,认领坐骑的黄道吉日。
比一个坏孩子更坏的,是两个坏孩子。如果是两个坏孩子,那么三个跟两个也没区别。
老大是在官道边捡的。
它当时正躺在路中间装瘸碰瓷,见我路过立刻咬住我衣角不放。
老二是自己来的。
我正啃着胡萝卜练功,一阵蹄风,沙子糊了我一脸,它屁颠屁颠朝我奔来。孩子不就是想吃点胡萝卜自助吗,给它。
老三坏心思很多。
初遇,它突然冲过来把正在洗脸的我撞进水里,转头就叼走了我的钱袋。
我咽不下这口气啊,爬上岸就一路顺着马蹄印狂追十里路,好好教育并感化了一番。
不管我们的初遇有多么不堪,但现在我们亲亲热热好似一家人。
*
介绍完我家三员大将,可以开始抢马了。
“此山是我开!”我骑着马猛地冲出来。
那人吓得一哆嗦:“好汉饶命!”
“少废话!”我一把将他拽下马,“现在它是我的了!”
他摔了个屁股墩。
我翻身上马,正要扬鞭而去,这马突然自己发疯地跑起来了。
“停、停。”
马根本不听使唤,撒丫子就往林子里冲。
树枝“啪啪”抽我脸上,我死死抱住马脖子,隐约听见后面那人怒火中烧地边追边喊:
“死贼!我的马!还我马来!”
等马终于停下,一个趔趄滚落在地。抬眼四顾,这时才发现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定睛一看,它正吃草,斜睨我一眼,眸中分明透着几分轻蔑。
这时一群大雁恰好飞过。
我这人有个毛病,但凡见着天上飞的东西,总要射上一箭才痛快。
我顾不上四肢酸痛,艰难地拿出弓一射,结果那大雁掉在十几公里外。
我这人偏生还有另一桩毛病,但凡射下来的东西,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捡回来。
我当下翻身上马跑过去捡。
我气喘吁吁骑了十里地,终于在一片麦田里找到了那只倒霉的大雁。正巧砸在一个偷瓜贼头上。
那厮捂着脑袋刚要骂娘,抬头见有人过来,顿时话锋一转。
“这位兄台,”那偷瓜贼一手提着大雁,一手提着西瓜,一脸笑眯眯道,“常言道天上掉馅饼,今日怎的连大雁也往下掉?”
我猛地勒住缰绳。
马不耐烦,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热气。
细看那人面容,忽然觉得分外眼熟。这不是上个月在石阶上,那个卖我瓜的大爷吗?
“你...”我长鞭一指,“不是卖瓜的么?”
他讪笑着往后蹭了半步:“这个,时令不好,在下也是,咳咳,不得已而为之啊。”
我挑眉:“你这,副业还挺多。”
他摇摇头:“少侠此言差矣,摘瓜和卖瓜,都是跟瓜打交道,怎么不算一条龙服务?”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大雁,又瞥了眼他怀里露出的半个瓜,一时语塞。
他掰了四分之一瓜塞给我。瓜瓤鲜红,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我正啃得起劲,忽见我那匹还没搞清公母的小马,已经亲亲热热地蹭着偷瓜贼的手心,方才对我爱答不理的劲儿全喂了狗。
“你们倒是熟得快。”我酸溜溜地吐出颗瓜瓤。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白影“嗖”地窜来,清河知名的一类大鹅扑棱着翅膀冲过来,照着我的小腿就是一口。
“这荒郊野岭的居然也有这玩意?!”我慌忙地跳起来,西瓜汁糊了满脸。
偷瓜贼趁机翻身上马,临走还不忘顺走剩下的瓜。
“兄台,有缘再会!”
“你…!”
——他娘的跑得真快!我本来想说这个。
话音未落,那鹅又扑上来啄我屁股,疼得我直蹦跶。
*
那次以后我深受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庭院闷头练功。
多日来,基础招式早已烂熟于心,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就差临门一脚,却始终摸不到那一层境界。
旁边,师父在柳树下慢悠悠地打五禽戏。
“你的力使得不对。”她突然出声,吓得我差点把剑扔河里。
“怎么说?”我赶紧摆出虚心求教的嘴脸。
她冷不防食指往我腰上一戳,我"嗷"地一声就瘫地上了。
我卖惨的功夫修炼到家了,捂着腰立刻在地上滚了半圈。
我抽抽噎噎地说:"师父,您这一指头,怕是把徒儿的任督二脉都戳断了。"
说着还夸张地咳嗽两声。
''腰坏了不打紧,可徒儿这颗炙热的孝心,怎么办?''
''以后,谁给您跑腿买酒?谁给您捶背?谁半夜翻墙去给您买王记的酱肘子?"
师父的嘴角抽了抽:"…..."
我向来最懂见好就收,立刻一个翻身蹦起来,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屁颠屁颠凑到师父跟前。
''您瞧,徒儿这身手是不是比方才更伶俐了?''
话音未落,忽觉手上一轻——只见一阵风吹过,我的剑不知何时已在她手中。
咦?
“剑意要凝在剑尖。”她抄起我的剑,手腕一抖,那棵三人才能合抱的树被劈开,倒下时,发出“轰”的一声。
我缓、慢、地转身,下巴掉到了地上。
“再试试。”她将剑抛还给我,“感受它。”
*
我再试。
这次剑风过处,确比先前更凌厉。
“有长进。”她流露出一丝赞许,并往我嘴里塞了颗蜜汁糖球。
“这不是,神仙渡的特产吗?”我喉头一紧,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师父挑了挑眉,那表情分明在说“嗯?你小子懂得还挺多”。
“路过买的,爱吃不吃。”她喝着酒,一幅岁月静好的样子。
不,其实我可爱吃了。我在心里说。
这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说出口就变成了别的模样。
“弟子早年,也曾路过神仙渡买过一次,念念不忘。”
*
正午未过,她仍在亭下喝酒,清亮的酒液在酒壶里打着转,远山漫起白雾,竹林也变得模糊。
“师父。”
“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的剑,变快了。”
她倏然将剑抛来。
我手忙脚乱去接,却被剑柄上缠着的旧布条硌了手心。那布条已经磨得起毛边,经年累月浸了血,隐约透着暗红。
反观我的布条是新缠的,白的出奇。
“在开封赌坊,反应这么慢早就被扒光抢钱了。”她淡淡地说。
“可能是吧。”我垂眸笑道,但是我又不去赌坊,我在心里补了句。
“你说你的剑变快了。”
“是。”
“是剑快了...还是眼睛慢了?"
我挑眉。
“快不快的,试试便知。”
她笑了。远处响起钟声,惊起一山飞鸟。那些鸟扑棱棱地掠过我们头顶,翅膀划开山间雾气。
来吧,我做好准备,提息运气。
话音未落,她剑已至。我后退半步,用剑横挡,却见她手腕轻抖,从侧面进攻,剑绕过我的防御,直取咽喉。
“还可以更快,”她轻笑一声,剑势如行云流水,我连连防御,用巧劲卸下她的势,却总被她后发先至,几乎每一招都恰到好处的被她化解。
我咬紧牙关,突然变招,剑化作一道白虹贯出,内力骤然爆发,剑势如飞瀑倾泻而下。逼得她连退两步。
“不错。”她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我正要得意,却见她突然剑势一变:“不过还差得远呢!”
那剑尖已精准点在我手腕要穴上,我用内力震开,提剑而上,两剑相撞发出“嗡嗡”的声音,震得我虎口发麻,吃痛松劲,长剑险些脱手。
她剑锋一转,我一个后仰,剑擦着衣袖而过,卷起一阵风,竹叶被剑气割断。
剑意划破一旁放着的酒缸,酒液尽数而出。
寒芒倏忽掠过耳际。我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忽觉山道初遇时那阵穿林风,原是为今日这一剑埋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