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江晏在开封查的事受阻,耽搁了数日。
他没有再去找她。
不仅因为樊楼的花魁托病闭门谢客,也因为他对她的立场生出了几分踟蹰。
三年,能改变一个人太多了。
江晏事后想,他又如何能想当然地以为现今的沈绝,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阿双。
可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她的事,就像梦魇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过去的青涩脸庞与樊楼里那抹艳色交替浮现。
他想起竹林旧居时陪她练剑的光景,想起她攀在他怀里抬起明亮的眸子看他的模样,想起他离开那夜,月光下她恬淡的睡颜。
最终,这一切,都被那夜她侧卧罗帐、眉眼含媚的画面取代。
“江叔……”
“江叔……”
“江无浪!”
午夜惊醒。
江晏躺在客栈的木床上,大汗淋漓,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
三日后,店小二交给了江晏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待小二关门离开,他用小刀沿着封口裁开,展开竹纸。
收信人赫然写着——
“赵二。”
字迹熟悉。
他目光一凝,翻开信纸。
“卿卿如晤……”
江晏只再往下看了几眼,便气血翻涌。
他将信丢在桌上,冷冷地盯着。
片刻后,又伸手捡起,点了支明烛,将信纸凑近火光。
不一会儿,纸张的空白处浮现出隐藏的字,正是他打探的梦傀之灾的消息。
江晏抿唇,将情报仔细记下。
而后,手一抖,竟将“赵二”两字燎了去。
烛火跃动,微光摇曳。
他忽然有些想见她。
6*
近日,街坊邻里都在议论南门大街的张家食肆筹备起了十五年前那场未竟的席。
“多少年没见张安康那小子这么开心了,真是多亏了那个大侠!”
“难道那金叶子的传说是真的不成?”
“哎,那个大侠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无双大侠。”
江晏跟着街坊的闲言碎语找到了沈绝。
他隐匿身形,站在暗处,看她轻松地打倒无忧帮的混混,教训爱偷东西的小贼,又坐在村口,听着盲眼女童讲她阿爸和金叶子的故事。
这才是他熟悉的阿双。
面容清丽,不施粉黛,眼神明亮,有一颗勇敢而善良的心。
樊楼里那个危险的女子仿佛只是他的臆想,但手上腕间的咬痕仍在隐隐作痛。
有两个沈绝。
一个是无双大侠,一个是花魁艳娘。
江晏的心脏一阵阵地抽痛。
或许是愧疚,他竟不敢上前见她。
一连几日,只在暗处默默注视着她。
7*
若早知会瞧见这一幕,江晏定不会做跟踪人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报应。他心想。
她被身着白袍的男人推在床榻上,笑声清脆。
“赵二,你不要闹我。”
男人将头埋在她的颈间,闷声道:“谁让你这几日都避着我。若不是我找到你家来,你怕是都忘了我。”
“还以为你这无情的妮子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呢。”
沈绝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赵二察觉到她的僵硬,抬眼见她脸色不佳。
他仔细地瞧了瞧:“发生什么事了?”
沈绝吐了口气。
“没什么。”
她推开他起身。
“我先去沐浴。”
赵二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臂。
沈绝回头看他。
片刻后,赵二松了手,语气有些无奈:
“我等你。”
江晏见沈绝进了洗浴室,赵二背对着他坐在案前,摆弄着花瓶里三两根桃枝。
那桃苞鲜嫩欲滴,将绽未放。
他悄无声息地从檐上跃下,迅猛而精准地将手刀击向白袍男子的后颈。
江晏本打算让赵二直接摔到地上,但怕闹出太大声响,便在男子即将触地前用长靴衬了下。
他打量了番那男人的脸。
眼尾细长,鼻子尖,嘴唇薄,妥妥一副狐狸相。
阿双喜欢这样的?
“赵二,你做……”
察觉到屋内的异动,沈绝穿着尚未脱下的里衣走了出来,眉头微皱。
和刚把人放倒的江晏打了个照面。
沈绝低头,看着地上的赵二,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间。
江晏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
纤长的脖颈上被蹭出的红痕毫无遮掩。
风雨欲来。
8*
沈绝不自在地抱起双臂。
“江无浪。”她抬起下巴,冷硬地讽道,“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
后半句话却被江晏又快又急的吻堵了回去。
他抓着她的手腕,抵在门框上,发了狠地亲她。
赵二还在地上躺着。
江晏想,他大抵是疯了。
什么伦理纲常。
他早就疯了。
江晏关于人生前十九年的记忆,尽是杀戮。为了燕北盟,为了大义。
他很少想起自己是谁。
直到中渡桥兵败,义父托孤。他抱着怀中的小小人儿,杀出重围,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天地昏暗,难分昼夜。
再后来,他带着她隐居神仙渡。
他认识了洛神寒香寻和她的爱人褚清泉,名医天不收和她的养女姚药药,以及不羡仙的众人。
“江叔!”她兴奋地喊他,给他看抓来的蛐蛐。
“江叔……”她委屈地喊他,想让他轻点罚闯祸的自己。
“江叔。”她甜甜地喊他,想让他往饭菜里多加些糖。
江叔,江叔,江叔。
这构成了江晏十九岁之后的人生。
他唤她阿双,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他寻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甚至,开始忘记许多旧事。
但是什么时候,这份内心的安宁不复存在。
江晏并不知。
只知道,当他意识到时,已经太晚。
那个小小的阿双,长成了少女。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唇上。
听到她喊江叔时,他心烦意乱,
还会嫉妒不羡仙的少年,向她热烈大胆地表白。
是啊。
所有人都喜欢沈无双。
阿双偏偏最亲他。
他江晏又如何逃得掉?
他有愧于将军,也有愧于她。
他开始与她分开睡,教她剑法时不再触碰她。
他甚至早出晚归,一度惹得她误以为自己被讨厌了。
那一天,他喝了酒,半夜才回到家。
阿双就在屋外等他,看到他时,猛地跑了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他伸手想要搂住她,却在最后一刻放了下来。
江晏听见怀里的哭声,心里抽痛。
阿双泪眼朦胧地抬头,问他是不是不要她了。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低头亲了上去。
阿双被吓到了,一双杏眼瞪得溜圆。
他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一年后,江晏收到了魏先生让他接引田英的急信。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本想借着时间与距离斩断这份不该产生的情感。
但眼下……他又把人抵在门上厮混。
对方显然也心中有气,凶狠地与他撕咬。
两人嘴里都尝到了腥味。
沈绝寻得喘息的间隙,质问道:
“先前分明是你招惹了我,又一走了之。”
“现在又是在做什么?跟踪我,还打晕了我的情夫。”
“江无浪,你戏弄我?”
“情夫”二字如同砂纸刮过江晏的耳膜。
他目光一沉,几乎是扯着人甩到床上。
沈绝半撑起身,目光不善地看他。
“江无浪,你做什么?”
江晏没有答话,只是亲她的唇、她的脸、她的颈。
“你疯了?”
她用力推拒着,“赵二还在地上!”
江晏直起身,用裙带将沈绝的双手绑在床头,干脆利落。
她怒目而视。
江晏转身捞起地上的赵二,扔出了门外。
沈绝看着他的动作,不禁无语。
“……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江晏扯起嘴角。
“阿双倒是好手段。”
说着便再度俯下身来。
手被绑着,腿也被压着。沈绝难以反抗。
她控制着声音,将委屈吞了又咽,最终忍不住,颤声道:
“江无浪,你说实话。”
“你是不是又要……弃我而去?”
杏眼中的泪让他浑身一颤,嫉妒的情绪也在蚕食他的心。
他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眼睑。
“不会的,阿双。”
“不会的。”
沈绝眼里的泪似又要往外流。
江晏便用发带遮住了她的眼。
但蒙住了眼,余下露出的脸便与故人有三分相似。
江晏不忍看,将她翻了身。
她逐渐小声抽泣起来。
“你又想骗我……”
四年前,阿双也曾这么说过。
那时江晏心烦意乱,逃避感情,逃避自己,也逃避她。
她断断续续地骂着。
“江无浪,我恨你。”
“……”
“你走了,寒姨也走了。”
“大家都死了,我也差点死了。”
“他们放火烧不羡仙的时候,你在哪里?”
“为什么不回来……”
“你现在还回来做什么?”
“一切都晚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但沈绝自知这是迁怒。
骂累了,气也就消了大半。
她就是这么好哄。甚至不用哄,就好了。
“江……江叔……”她吸着鼻子,哽咽道。
江晏沉默地吻去了她脸上的泪。
……
沈绝瞧着自己肩上、胸上、腿上,忍不住冷哼道:“江无浪,你属狗的是吧。”
这样骂人反倒像是**。
江晏掀了下眼皮,没有辩解。
手疾眼快,他按住了沈绝的肩膀。
“你去哪里?”
沈绝给了他一个白眼。
“赵二还在外面躺着呢,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
江晏眯起眼睛,手上用力。
“赵二已经走了。”
她一愣。
“什么时候?”
江晏脸上的神情难以捉摸。
“在你刚刚骂我的时候。”
沈绝:“……”
江晏慢慢地凑近,低声与她耳鬓厮磨。
“阿双给赵二透露梦傀的消息,是因为他愿意跟阿双好。”
“现在我也跟阿双好,阿双可以说了吗?”
他存了心挑逗。
沈绝露出了一副“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
“那封信本就是给你的,但醉花阴查得严,我也只能暗度陈仓。”
江晏默了一瞬。
沈绝讶然。
“你莫非真以为我会犯下这种疏漏,将给赵二的信好巧不巧地送给了你?”
江晏神色复杂。
他本不这样以为,只是今日见了确有赵二与她亲近,心中难免多想。
他忍不住问:“那为何偏偏是借赵二之名?”
沈绝眼神飘忽了一刻,随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自是因为醉花阴上下皆知我与赵二交好,写些体己话也是情理之中……”
“你做什么!”
突然,她惊呼。
江晏慢慢地抬起头。
“阿双,我吃味了。”他幽幽地说。
湿漉漉的眼中似有些受伤,略显圆钝的鼻尖还挂着晶莹的湿意。
她哆嗦了一下。
9*
天色渐晚。
昏暗中,两人依偎躺着。
江晏感受到她的指尖轻描着他的轮廓,从眉骨到眼眶,再到鼻梁上的疤痕、柔软的下唇,最后停留在喉结处。
他听见她问:“你怎得想开了?不是当初推拒我的时候了?”
是了,他亲她的第二日酒醒,抬手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当时阿双看到他脸上的红痕,忧心忡忡地跑来为他冷敷,一边拉着他的手,蹭他的掌心。
他推开了她,冷淡地说他们只是养父女,义兄妹,而不可能是其他什么。
离开的三年里,江晏想了很多。
但是,在与田英被绣金楼杀手包围时,他想的是她;在看到对对新人喜结连理时,他想的也是她;即便在樊楼见她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样后,他竟还在想她。
当看到赵二将她压在床上时,江晏知道自己完了。
阿双不能不要他。
但江晏只是说:“因为阿双太勾人了,我忍不住。”
沈绝愣了两秒,脸颊飞红:“江叔这又是从哪学的荤话……”
眼波一转,又假意嗔怒道:“登徒子!”
江晏低头,将她那副自醉花阴浸淫出的媚态看得分明。
三年时间,他们二人都变了样。
外表上的,心境上的。
但并非全然都是坏事。
至少对于现在的他而言。
他抓住那只作乱的手。
江无浪。她笑嘻嘻地得意道,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没大没小,他用指节轻敲她的头。
她撇撇嘴,哼哼唧唧地嘟囔了句,为老不尊。
江晏哑然失笑。
混乱之中,江晏凝视着眼前的人,和她失焦的瞳孔中映出的小小的自己。
是非对错,他已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