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前世身亡的那一刻。
往生刀刺穿胸口的感觉是那么痛,令他产生了一种凌迟般的错觉。千万魂灵在他耳边哭嚎咆哮,更让他有种身处菜市口游街问斩时人声鼎沸的恍惚。
明明他上一秒还瘫在魔尊的无上圣座上,望着八方来拜的同道败类们,想着以后的乐子人折磨计划2.0。
谁知下一秒,他那个阴魂不散的死对头又来势汹汹地杀上尘寰宗,一刀干烂了守山的太上长老,然后就是一顿流畅的砍瓜切菜的操作,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往日在各个领地作威作福的魔道巨擘们,没一个能在往生刀下撑过三秒。
太菜了,实在是太菜了。
早知道他就不该嫌麻烦,宁愿自己苦一点,也要把这些银样镴枪头统统剥皮夺魂拿去炼器炼丹练外煞,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他还来不及感叹,就被由数不清的诡异组成的汹涌黑潮给层层包裹,原来不过数息,大殿里就死的剩他孤伶伶一个人了。
哪怕是在梦里,这也太离谱了。
在乌压压一片的冤魂怨鬼中,死对头乌漆嘛黑的身影被铺天盖地的阴气遮掩看不分明,唯有往生刀刀锋雪亮,就像墨黑夜晚里高悬天间的月亮。
下一秒,月亮奔他而来,直接穿胸而过。
他目光怔怔地顺着插进胸口的刀刃往前看去,系着红绳的刀茎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握着,手指修长,握刀的弧度刚好弯成弦月般的漂亮轮廓。
“辉煌一刻谁都有,别拿一刻当永久。”
上辈子从没见开口说话的死对头,在梦里一开口就是社会人。
出于‘凭什么我做个梦都要被傻逼缠上’的百思不得其解,以及‘都是梦了凭什么我还打不过他’的恼羞成怒,他朝对方丢出一句上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
“有空记得去看看脑子。”
虽然他也不知道诡异有没有长这玩意儿。
黑潮只停顿了一刻,然后又吟啸奔腾而来,眨眼就将他淹没吞噬。在刺骨的极寒中,鬼气侵蚀导致的钻心噬骨的惨痛也变得麻木。
他只觉得自己沉沉又浮浮,浑浑噩噩地飘在半梦半醒、亦真亦幻之间。在虚无浩渺的黑暗最深处,黄泉与人世的夹缝中,他隐约看见了一道仿若黑洞般的身影,和一双深渊般永远死寂无波的眼睛。
那人立在深渊最底下,远远地朝他望了一眼。只一眼,就能拉他跌入万劫不复的黄泉地狱。
幸好,梦醒了。
斜阳透过菩提枝桠洒在身上,又是一天将要过去。
商碧落被暖融融的昏黄日光包围其中,他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已经有些陌生的泛着温暖光泽的阔大树叶,梦里的冰冷窒息感渐渐离他而去。
哪怕知道此生再也不会见到他,商碧落还是深吸一口气,骂了句脏话。
“草,真晦气。”
死前最后一眼是他,梦里最后一眼还是他。
他娘的,凭什么?
——
灵鹭洲,竹阳城。
作为魔宗治下最边缘的一隅,这个临近正魔两道交界线穷桑山脉的边陲小城看似毫无存在感,内里的明争暗斗却从来不少。
毕竟说出去也算是尘寰宗的势力范围,要是没点魔门风范就太不礼貌了。
所以在这个地方,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被演绎的淋漓尽致。
“那个谁,就你,今晚去把那个纯阴体带到我房里候着。”
城主府内,郑彦君正懒洋洋地躺在黑漆竹节塌上,吃着一旁侍女为其剥好的绿晶葡萄,随意朝身旁跪立的小厮吩咐道。
“这…少爷,那纯阴体是老爷好不容易寻来的,本打算送到齐长老门下当作您的拜师礼。您若是想留作己用,恐怕老爷……”
“放肆!”
未等那凡人小厮说完,郑彦君已是一掌拍出,将那小厮击飞出三尺有余,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今天本少爷心情好,饶你一命。再有下回,你就等着被送到炼丹室炼成人丹吧。”
座上的翩翩公子轻描淡写地挥了挥衣袖,全然不顾底下的人摔得头颈骨折,浑身抽搐,俨然活不成了。
门外候等的管事朝旁递去一个眼神,立刻便有两个侍从低头赶来,匆忙将已经没了呼吸的小厮拖了出去,以免污了贵人的眼。
“刘管事,这件事交由你来办,没问题吧?”
郑大少爷舒舒服服地躺回塌上,随口问道。
“那是自然,老奴定遵从少爷的旨意。”
敞开的房门外,一老仆恭敬地跪倒在地,头也不抬地答复道。
“嗯,还是你懂事。”
郑彦君满意地扬了扬下巴,身旁的美貌女郎当即柔若无骨地靠了过来,将早已剥好的灵果衔在嘴里,柔顺乖巧地呈了上来。
“我郑彦君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那张勉强算是英俊的脸上因为纵欲过度而显出几分猥琐。青年抬嘴咬过美人献上的葡萄,优哉游哉地说:
“不过是一个几百年一遇的纯阴体,有甚好稀奇的,被老头子知道了最多关几天禁闭。回头从府内宝库里挑选几样上等灵宝,将其送给齐长老作贺礼,不比送那**凡胎的纯阴体有诚意的多?”
老仆忙不迭地附和:“是,少爷说得对,还是您考虑长远。”
“好了,快去办吧。”
郑彦君挥退下人,不忘提醒道:“听说那纯阴体长相颇为不俗,就是性子烈得很。你将人带来的时候可别伤了那张脸,坏了我的兴致。”
“是,老奴遵命。”
——
“…所以,大少爷唤我夜晚前去,是为了授我修炼功法?”
如墨夜色中,商碧落倚靠在门廊上。朱红立柱上悬挂的四方琉璃玉柱灯将青年那张春桃拂脸的面容照出朦胧的绰约光影,更显得艳丽惊人。
程宁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眼睛,只低下头讷讷道:“是…刘管事是这么说的。碧落,你跟我走吧。”
“是吗。”
商碧落不置可否,像是没什么力气般将头靠在漆红的柱子上,合着眼,狭长的睫缝里隐现了低垂的目光。
“程宁,刘管事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是吗。”
作小厮打扮的少年一怔:“我、我现在身为郑府的下人,听从吩咐本就是我的份内之责……”
“那我问问你。”
朱红掩映间,青年的唇瓣艳得仿若滴血,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我二人被抓到这儿来也有些时日了,就凭这段时间接触到的环境,你真的相信那个郑彦君的屁话?”
程宁被吓了一跳:“…你……碧落,那是郑少爷,你怎可直呼其名?”
那张青涩的脸上的慌张不似作伪。商碧落索性移开眼,懒得去看。
这般类似的表情,他上辈子就已经看够了。
“不过是一个炼气三层的菜狗,何至于怕成这样。”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他那个狗仗人势的爹。连进尘寰宗外门扫地的资格都没有,这辈子撑死了也就一个炼气九层,连筑基的本事也没有,你怕什么?”
“行了!你疯了吗!”
身材瘦弱的少年骤然强硬地呵斥道,旋即语气又弱了下来:“那些都是神仙老爷,平日连见上一面都难,如今能在他们手底下做事,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我们不过一介凡人,哪能妄议仙人之事。你难道不知道,整个参虚界中,有修行的资质已是万中无一,更遑论什么进阶筑基的绝世天才,哪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肖想的。”
闻言,商碧落不由得一哂:“你看,你这不是心里很清楚嘛。”
对方被说的一愣:“…什么?”
“程宁,你明明比谁都清楚,这世上拥有修仙天赋者少之又少。”
顶上悬挂的琉璃灯将回廊照得通透明亮。商碧落上身微微前倾,似乎想透过这层人皮看穿内里的人心:“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会相信刘管事说的,大少爷晚上唤我前去,是为传我修仙功法?”
“明明我和你都只是凡人而已。这世上,哪有凡人能修仙的?”
夜色灯影下,这片位于城主府最边缘的荒园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半晌。
“碧落…我、是我不对,我撒谎了。”
像是难以和那双桃花眼对视,程宁怯懦地垂下眼,小声说:“可是,这是刘管事的命令,我没办法违抗……你知道的,我和你不一样,我签的是魂契。
“况且,你不知道,这里的仆役过的是什么日子。每日提心吊胆,稍有不慎便被主家打杀,死后连块草席都没有,直接投进丹炉充作薪柴……
“相较之下,哪怕是如你这般屈居人下,至少能日夜随侍大少爷左右,时间长了,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商碧落直接发出一声嗤笑。
“更进一步,是进乱葬岗吗?”
他笑得咳嗽起来,抬手捂住了嘴:“程宁,既然你是杂役,那应该也干过处理打扫一类的杂务。从你来到这儿至今,那些陪郑彦君过夜的男女,有活着走出房间的吗?
“从郑大少爷的居所里拖出来的、那些衣不蔽体、体无完肤的尸体,你有数过到底有多少吗?”
“……”
程宁默然不语。
晚风骤起,吹过这片荒凉到近乎废弃的庭院,响起一片呜咽似的哀鸣。灯光照耀之外的暗处显得愈发深沉,许多阴暗潮湿的东西藏在角落静静腐烂。
瘦弱少年缓缓抬头,昂贵的琉璃宫灯下,那张蜡黄的脸上隐约有泪光闪烁:“碧落,对不起……”
“算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掐住了脖子,脸色通红,表情绝望:“刘管事吩咐了,如果你今晚不乖乖听话,我就要被送去给常长老的孙子练习制器……我看过那些‘材料’,不仅被抽筋剥皮,连魂魄都要被摄进灵器中炼化,我不想这样……”
“碧落,怎么办啊,你救救我吧。”
程宁哭了起来。
这个曾经面对爹娘去世也没流一滴眼泪的少年,此时却在商碧落面前崩溃地嚎啕大哭。
这回沉默的换成了商碧落。
或许是刚重生不久,此时的他尚有几分人性。青年双手抱住胸,歪头打量了对方一阵,面前之人的面容逐渐与记忆里的相叠,青涩少年长成了高瘦男人,说出的话还是一样的蠢。
‘……碧落,我也没办法,丹峰的陈执事放出话来,只要能为他送上纯阴之体,他便以七品洗髓丹赠之。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修炼奇才,我却天资愚钝,唯有靠它才有一丝可能踏上修仙之路……’
‘……碧落,你不必再说。如今你我身份有别,既已沦为鼎炉,就该老老实实认命。我也是职责所在,断你经脉是圣女的吩咐,若是手下留情让你趁机逃了出去,受惩罚的就是我了。’
‘……碧落,若非是我强行将你留下,你又怎会入了尊上的眼得他青睐,如今你风头无两,为何还要杀我?!’
——因为傻逼不配呼吸。
回顾前尘往事,商碧落都快被逗笑了。
他一共给了程宁三次机会。
第一次,就是眼下这般情形。程宁哭着来求他去陪郑彦君这个花花公子,好让自己能顺利复命,躲过杀生之祸。
第二次,则是他们刚进入尘寰宗不久。面对被测出天级单灵根的他,毫无修仙天赋的程宁当场表演了一把黑化,隔天就把他是纯阴之体的消息上报给了丹峰,以换取一颗洗筋伐髓的丹药。
第三次,情势骤然倒转,换作是他变成了弱势的一方,而程宁作为行刑者高高在上。面对故人,程宁这逼崽子不但没留手,反而像是生怕他能活下来一样,直接上重刑拷打。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因为人性根本经不起试探’。
这话放在程宁——或者他遇到的绝大部分人身上,完全没任何问题。
可他当初并非是为了考验那劳什子的人性,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圣母心肠,有人打他的右脸,他就该将左脸也转过来由对方打。
他又不是M属性大爆发的受虐狂。
商碧落只是单纯觉得,他的命有这么值钱。程宁烂命一条,得用三条命才能换他一命。
所以他给了这三次机会。而程宁也丝毫不负众望,不停在作死边缘大鹏展翅。
理所当然的,等三次机会一过,程宁的死期也就到了。
虽然这也导致了程宁到死都觉得商碧落是一个心软的好人。就连被断手断脚时,还在惨叫着求他饶自己一命。而当发现求饶毫无作用时,程宁立马又换了一副嘴脸,以父母为中心骂起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这不纯傻逼吗。
不论是曾经在现代社会当文明打工人的牛马生活,还是前世被各路牛鬼蛇神折磨出的一套灵活的道德标准,商碧落都对这种无关痛痒的辱骂毫无波动。
“当初、当初是我家救了你啊!如果不是我爹把你从河里拖上岸,你也活不下来……况且,你、你又生得那般好看,我觉得,大少爷说不定……”
喋喋不休的话语像只苍蝇般将商碧落扯回了现实。
商碧落在心里隐晦地笑出了声。
你爹那叫救吗?那明明叫捞尸。
他现在都记得自己初来乍到睁开眼时,程宁他爹那张被吓得亡魂大冒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妖鬼附身啦——!’
他爹一边惨叫着,一边屁滚尿流地跑出了屋子。
只剩商碧落独自一人赤条条地坐在地上发愣。
是的,赤条条,全身上下连件衣服都没有。
因为这狗日的程宁他爹见商碧落身上全无油水可捞,索性扒了他的衣服打算能换一点钱算一点。
这种死要钱——亦或是灵石——的风范,毫无疑问是魔修的常规操作。而程宁这些魔修治下的普通庶民,自然也跟着上头有样学样,凡事都向钱看齐。
一想起前尘种种,商碧落就止不住地笑。
青年一袭白衣,乌黑的发尾被风吹得微晃,飘飞着融入夜色之中,他咳嗽了一声,瓷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潮:“行了,我知道了。”
“我会去的。”
“…此话当真?”
明明前一刻还泪语潸潸,在得到回应的下一秒,程宁脸上便浮现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商碧落朝他微微一笑。
“当然。我从不骗人。”
那笑容漂亮而神秘,配上那霞姿月韵的容貌,几乎快要将人的魂魄给摄了去。
“既然这是你的请求,我自是不会推迟。”
他的声音比晚风还要温柔:“只不过,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就算是两清了。”
“今后再遇到什么事,可不能再来找我哦。”
“当、当然,碧落,我也是逼不得已……”
即便性命危在旦夕,程宁仍是被那张秀丽绝俗的脸惑得一阵恍神,结结巴巴地张口:“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落,对不起……”
“嗯,我知道。”
商碧落敷衍地点点头,思绪早已飘到了其他地方。
待会儿跑路的时候,干脆从那个废柴郑大少爷身上搞点路费好了。
好歹也是个修士,应该能榨出不少油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