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上那双瑰丽眼眸的瞬间,我微笑起来,心中升起某种风流云散的释然。胃里仿佛有一百只蝴蝶翩翩振翅,这并非一个形容词,本琥珀纪最伟大的生物学家阮·梅女士向我科普:某种意义上,它是情绪器官。
悲伤。愤怒。喜悦。幸福。我也无从知晓此刻的感情该如何界定,搞物理学的并不能把生物的激素分泌调控分类做得像我好友那样如数家珍。但我只是注视着眼前年轻的埃维金,这相望跨越了近八百年的光阴。
故事起源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众所周知,我是个搞研究的,不供职于六御,但为云骑改造了浮游粒子追踪弓箭LF-140和反物质存储瓶。绝大多数人都将我看作武器制造专家,虽然我很少亲身上阵与丰饶孽物对战,但仍有足够高的权限。应星后来问我:自他手中而成的神兵利器,与我这些研发的新武器如何?
彼时我刚从丹枫那讨得今岁头茬的鳞渊春,水沸三晌过后茶汤色泽清亮,我扫了一眼白瓷杯上随着温度浮现的影刻画,笑道:怎样相较?寻常云骑射空箭囊不敌我们龙尊大人一枪之威,可他等拿了击云,也未必能将孽物一举扫灭。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动人心魄的瑰丽浓紫中有一点殷红,轻声开口:我本就不是为杀人而来,比起所谓的战争专家,我希望他们能活着。
如此而已。实际上,我没有杀生的爱好——这话特指发展出了文明的智慧生命。但我有信仰。彼时景元和我仰望罗浮的夜空,粒子解离摩擦形成瑰丽绚烂的光影,仙舟是追随帝弓的箭矢不落地的鸟。他笑我不解风情,我回他上次你听牛郎织女的故事,关注点竟是那鹊桥能否成真。我叹息:应该先骂那混账东西吧。
话又说回来,这倒是的确可以做成的,流光构筑成飞鸟通往天际,奔赴名为自由的命题。我曾听闻星际和平公司那边有计划出这样一款产品,最终却因为能耗与利益的缘故放弃了。知识是流通的货币。我低头给白珩的尾巴梳毛,随口说着:因此当它贬值时,就是不足为道的东西,要被埋没在光阴的埃尘之中去了。
造物如此,人也亦然。这伤春悲秋的感怀在我心头一掠而过,为云骑改造武器只是我的研究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更多的时候我都在探寻宇宙的奥秘。有人说命途的力量太过唯心,是由爱、恨,悲喜和信仰来运行的东西,追随者曾将其当作笑话讲给我听,我却微微笑着:倒也没错,我等解构事理,推动知识奇点产生的,也就微不足道火花一簇了。人性的辉光。
这注定了我无法如同多年后的好友兼同僚——伟大的生物学家阮·梅女士那样,拥有刀锋冰雪披身不足惜的冷漠。她出身被药师赐福的星球,与我一样是长生种,却醉心于对本质的探究。多年之后,她才肯向我陈情:「神秘」迷思。话说到这,我就已懂了大半。
人的大脑和思维是很神奇的东西。八百年前,我拟造了一个观测时空的切片,黑塔将其称之为模拟宇宙的雏形,在我睡去之后——我做了一个梦。光怪陆离。
流沙。烈日。荒芜的绿洲。感谢以利亚·萨拉斯和他的联觉信标,我得以知晓另一颗星球上素未谋面的人们说了些什么。我看见一群稚嫩的孩子,将生死作为赌注,令人发寒的纯真无瑕的邪恶。我没有用应星锻造的神兵利器,只将我前段时间制造的用以抵御攻击的虚粒子装置打开,困住了那群指着我咒骂的小孩。
你体会过被活埋是什么感觉吗?我并非属于十王司的一员,也不懂刑讯逼供的手段,却无师自通地领悟出来:这样的痛苦……也许会被铭记一生吧。彼时我尚且不知,这个名为卡卡瓦夏的孩子,拥有比我想象中更坎坷的前路,更颠沛流离的命运,更难以忍受的苦难。当一只玻璃瓶四分五裂,没人会在意它的划痕。
一切都结束的太匆促。我从梦里惊醒,看见的是白珩担忧的脸,镜流站在门口的海棠树下,粉白花瓣簌簌满身,比雪轻盈。海棠是顶好的西府海棠,花开时香气浓烈,床头花瓶里插了一枝。我无心在此,细加询问之下,才知晓我这一觉睡了三天,没给来送饭的景元吓死。我有点头疼,抬手揉着太阳穴,龙尊大人给我盖上一条温热的湿毛巾,顿时觉得疲惫松快不少。
罗浮太平日久,近来能针对仙舟的威胁早被诸位云骑消灭大半,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大名鼎鼎的云上五骁为何在我家门口扎堆聚会。倒也不重要,我昏睡三天后起床开门迎客,遇见的第一个难题是:如何养孩子?
金发的小男孩怯生生望着我,那双瑰丽三重瞳令人头晕目眩,与我梦中所见仿佛。据应星说,这孩子是在我建在鳞渊境的实验室发现的。我琢磨了半晌,想到我本次课题的研究方向——云骑们翘首以待许久,可惜主要内容却是时空坐标系,当然,改造也是有的。
以此刻——乃至后世,绝大多数人对于被时间局限的见解,是在自己身上做文章。我亲眼见过黑塔返老还童,却并不惊讶,因为在那之前……我就有过更为离奇的前半生。那时我尚未知晓死亡是何种面目,却要将这片立体的宇宙当成纸张揉搓,何其年少轻狂啊。
尽管我彼时并不知晓真相,但就结果而言,我是成功的。这个叫做卡卡瓦夏的埃维金小孩,来自名为茨冈尼亚的荒星,在我研究出来的坐标系波动之下,短暂来到了罗浮仙舟。我不知他多久才能回去,也许是几个星期,又或许是几年。长生种拥有全宇宙恨得咬牙切齿的奢侈品——时间,因此我研发这玩意纯属出于个人兴趣,眼下倒不得不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对待了。
卡卡瓦夏是个很乖的孩子。他足够听话,温顺,善解人意。而我摸着应星制造的机巧狸奴,心想,可这是宠物的特质。狐人族的战士自小触碰天空,持明族的新生儿与水和轮回相伴,仙舟天人享无尽形寿,却与丰饶孽物对抗厮杀,誓要断绝长生。我们都是追逐着帝弓光矢的疯子,为践行「巡猎」的意志不死不休。
可他不一样。我注视着沉默的金发男孩,在失去生存这一紧迫的目标之后,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法生存下去的人,无法思考活着的意义,这只是生命的本能。虚无。IX。这是践行此道命途的好苗子,我却决不愿他沦落到那般境地,无光无声连黑暗也没有的虚无,直至皮肉也溶解殆尽。而他想回去,我知道的。并不是为了继续迷茫下去就会死的旁人赋予的定义,仅是他有家人和族群,解放是解脱和放逐并存。
他从濒死的境地解脱,也将自我放逐族群。人活在世半生,为何要奔赴死亡?我不知道。当人拥有比自我更崇高的东西,信仰也好,寄托也罢,或许就不会这样踽踽去向虚无了。但我得承认,和卡卡瓦夏的相处是一段很愉快的时光。他称得上很聪明,学什么都是快的,又善于反思……噢、有关这点,倒常常过度。
我教会他怎样唤来一场雨,如何操控看似不可捉摸的天空。他抱膝坐在我身旁,尾音带着上扬的疑惑:原来……雨水,并不是芬戈妈妈的恩赐吗?我眉目神情平淡,从他手里拿走空了的杯子,答得轻易:星神不会垂眸看我等一眼,仙舟是逐火追光的箭矢,最接近神灵的存在是令使。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不知哪位绝灭大君有这等趣味,就要世世代代折磨你们埃维金?
我无意置喙一个族群的生存方式,但这种近乎自虐的虔诚,令见惯了药师信徒的我都叹为观止。我愿意但不能纠正他的思想,卡卡瓦夏只是暂时停泊在我身边的一艘船,终有一日回归故里。解放。解脱。放逐。
他暂时从无穷无尽的灾难中解脱,逃离了正在迫近的属于死亡的阴霾,可若连存在于世的思想都被谁改变了,待回到茨冈尼亚之后——又何不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放逐?镜流来送点心,冰镇过的甜糕上缀着三两瓣昙花,香气入口即化。这世上,能吃到罗浮剑首用剑气所制的糕点的人,除了我们几个,怕是再没有了。
卡卡瓦夏的到来与离去宛如昙花的绽放和凋零。我并不讶异于有一天醒来,为他留出的小小房间失去了原本住在这里的身影。我从枕头下翻出来一枚特殊的装置,指尖仿佛尚有余温,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他昨晚扯着我衣摆,请求我不要走的场景。可失去航向的旅人总有一日回归正确的方向,在变成忒修斯之船前。
当一艘船的零件被缓慢地全部更换,它还是原本的那艘船吗?景元笑我凉薄,应星说我果然这样,丹枫却道此番也好。我看他一眼。狐人相较一般仙舟人而言更短寿,于是感情也愈加热烈,持明则因轮回蜕生的习性,前世种种仅烟云流水,骨子里有着一线刀锋。
日子就这样过着,长生种有所谓无尽形寿,与化外民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同。出生。活着。死亡。我翻开持明的史书,每一页写的都是饮月的名字。现任龙尊坐在半透明的青色尾巴上,眼尾红痕艳丽,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丹枫。并非雨别,也不是……其他的人。
滔天功绩宛如潮水,不曾在顽石上留下痕迹,却经年累月塑了它的形。唯有未动摇的恨意、令持明颜面尽失无地自容的耻辱,才刀锋似的刻下痕迹。应星打得一手好铁,工造司的百冶惊才绝艳,熟知金属的性格与脾气。话说又回来,想要淬炼一个人,也应如此。
痛苦。悲切。难以释怀。无休止的恨。我再见到卡卡瓦夏的时候,是春末的时节,庭前的花在风中打着转落下来,砸在金发青年的头上。他似是只狸奴,被惊了一惊,就要伸爪子挠人。我注视着久违的来者,在色泽瑰丽的眼瞳中寻得一粒倒影,又落在狼狈不堪的伤口和锁链上。实际上,我并非从不上战场,见过步离们以残忍野蛮的手段对待猎物,也知晓云骑在前线忘生轻死如何。但。这是不一样的……是有差别的。
物伤其类。缘故立场针锋相对,为了生存厮杀,仙舟已在血与火的天空行驶太久,连骨肉都被「巡猎」的意志所洗礼。而他。我并非一无所知的孩童,我知晓的。同类为一己私欲相互残杀,将属于野兽的弱肉强食法则高挂,不落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那无力反抗、却怀抱有价值之物的,成了这种正确的牺牲品。
痛苦从不是恩赐,谁教我们堕入炼狱,就要其付出足够的代价。帝弓司命向寿瘟祸祖张弓搭箭,对于我等仙舟天人而言,比起要「丰饶」死无葬身之地的确切目标,更像在宣告断绝长生的决心。荡平险阻,清除恶孽,为誓言不死不休。我望着卡卡瓦夏,却想起与他姐姐有过的一面之缘。她说:埃维金人有仇必报。
我蹲下身来,敲碎了他脖颈和四肢的镣铐。然后。我告诉他:仙舟苦药师赐福久矣,也有全寰宇最好的医生。断肢再续,皮肉复生,都轻而易举。丹枫面不改色地讲地狱笑话,说这烙印还新鲜的很,被应星敲了一脑袋瓜子。好在我们的饮月君伟力通天,看病救人不在话下,很快给卡卡瓦夏治好,又收拾了个干净。
他依然住在我居所里的一间房子里,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卡卡瓦夏——尽管他似乎有点抗拒被这么叫——但姑且继续这样称呼吧。他说茨冈尼亚的太阳总是很炽烈的,灼烧大地也晒干绿洲,没有这样温和的时日。他又说突如其来的暴雨会带来泥石流和灾害,他们却依然认为是地母神不可多得的恩赐。
他还说。他说。我很害怕。那些从我这里,从我的好友们那里学到的,与他以往的认知都不一样。原来地母神没有看过他们,原来那些厄难都只是天灾,原来他们所乞求的原谅仅仅一厢情愿。原来如此。我沉默不语,心想:你本能忍受黑暗,如果不曾见过光明。
可他没有错,我也没有。渴望活着是人类的本能,而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活得更好,为此我锻造了简捷也更锋利的武器,希望同胞们不要死在战场上。所以我试图教会一个孩子自保,将这个世界的真相和盘托出。
我无法让自己成为不动不惊的坚冰,也不希望他变成忒修斯之船,于是以最残忍决绝的手段了断。而今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我,卡卡瓦夏并未因知晓了更多变得更幸福,就像在中世纪的城邦中,有先知被当成疯子和恶魔杀死。被驯服的顺从羔羊无需思考,他怎敢在污泥中仰望繁星?哪怕错不在我。但我说:对不起。
抱歉啊,卡卡瓦夏。他看来时还有些惶然,想必不知我思绪百转千回,复杂得堪比幽囚狱。但我也无意去解释,只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教他识字,领他去学宫读书,那里的老师很喜欢他。云上五骁偶尔和我小酌一杯,聊到愈发迫近的战局,转头又笑开:罗浮上如今自是太平,只当心别被什么美丽狐仙将钱骗了去!
我不知这话在宽慰卡卡瓦夏,或是宽慰我,总之白珩举着我的枕头砸了好几下景元。鲜活,明亮,生机勃勃,就像她驾驶星槎冲向倏忽的前一刻。原来死亡降临得如此轻易。恍惚间,我听见什么碎掉的声音。卡卡瓦夏松开我的衣角,拿着我多年前那个时空坐标系的半成品,消失在被琢磨不定的力量所撕开的裂隙。
他就这样走了么?直至过了大半年,我才后知后觉品出些针扎似的痛楚,意识到:他什么都没带走。就这样,他依然要独自一人面对那些生离死别,难以忍受的痛苦,以及孤独的颠沛流离。战后重建也是很麻烦的事,种种纷乱思绪之下,我将自己浸泡在工作中。
长生种的寿命漫长,做事都以年计数,可不同种族之间也是有差别的。当我终于从逃避似的心态回过神来时,白珩已经定做了一艘好星槎,并辞去了天舶司的职务。我知道,她快死了。狐人的寿命本就只有短暂的三百年,向往自由的无名客,应该死在这片寰宇。
这艘星槎是应星趁还阳时候打的,他死的最早,魂魄被收入十王司继续任职,也不知何日就要归西。白珩的外表依旧年轻,她抬手抚过船身,最后给了我一个拥抱,在耳边低语:别哭,我会在旧友的船上死去。
死亡是一场久别重逢,就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到了黄昏时分的岔路口,人们挥手作别,又在下一个交汇处相遇。所以丹枫蜕生时,我没有哭,目送晶莹剔透的卵壳将他包裹,又捡起一片掉落在脚边的枫叶。
生时有尽,哪怕仙舟天人亦如此。镜流来看我,递来的依然是多年前那种糕点,但却不是白珩制成,再由她冻出来的了。她钻研了狐人无名客留下的食谱百余年,练出一手颇上佳的好厨艺,也只寥寥数人知晓。
她和我聊起应星,此人死后入了十王,我接替他工造司百冶的位置,继续为云骑研发各式武器。我算了一算,而今也堪过六百余年了。但哪怕是短生种,他依然可以靠偃偶活着,所以当我知晓他准备辞去职位游历四方,几乎激起了我心中这数百年来最大的波澜。
匠人依然年轻,和白珩一样。长生种是很难通过外貌界定年龄的,有时故人辞世之前,还恍惚十来岁把臂同游,天光疏漏满庭芳。应星说他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只有一簇油光水滑的猫毛,他还教我别哭,会定时将星核的各项数据寄回罗浮的。而我没有回答他。
我早就不会再哭了。行至如今,谈起往日所行无愧无悔,已是最圆满结局。我们本就是世人眼中性情古怪的异类,这样轻描淡写的散场,总好过那所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结局。所以我放他走了,短生种的灵魂在偃偶和金人的躯壳中苟延残喘太久,精神承受不起这样的消磨。魔阴身和堕入虚无,哪个可怕?
我无暇去想这些,因为丹枫的转世破壳了。新生的龙尊睁开眼,瞧见的是我的面容,我抹掉眼泪、放任它汇入波月古海,这潮汐中不知有多少滴。我扬起一个笑,温声恭贺此世饮月君的新生。人总要向前看的。
他说,他叫丹恒。我说好,丹恒。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是个好名字。我从不提起丹枫的过往,他也就不过问,所以云华找到我,并不觉有什么意外。她和她的学生丹朱,都太天真、太赤忱,我留心多照顾了三两分,又叮嘱她们警惕龙师。不出所料,龙师找上了她,满口家国大义、为罗浮计。我听得话,心下只觉好笑。前两日景元寻我小酌一杯,疲累可是明白的。
镜流的年岁已太大,为不堕魔阴而自限,白发大猫挑起了整个罗浮的重担。我思及此,不住叹了口气,询问云华:他等意欲何为?此持明便一五一十的同我说了,她会一种秘术,能唤起同族转世蜕生前的记忆。
话到这就懂了。我拍了拍丹朱的头顶,动作轻柔,教她不要担心此事,交由我来处理。然而。世事总不遂人愿,这次的问题竟出现在龙尊本身上——说来倒也很简单:丹恒对我表示,他愿接受前代龙尊的记忆。
我说,我从未将你视作丹枫。他说自己明白,但还是想知道曾经的他如何看我。好吧,将计就计。丹恒一陷入沉睡,就有龙师迫不及待状告云华,景元潜心钓鱼多日,最终将其一网打尽。我说用网捕持明,倒也合适,丹朱没听懂我的冷幽默,低头小口抿鳞渊春。
云华此番立下大功,暂代持明族中事物,风头一时无两,倒也没人敢坑害她和丹朱了。我和阮·梅潜心研究了半年的持明子嗣问题,最终得出结论:还是得找虫皇残骸来解决问题。塔伊兹育罗斯,「繁育」的星神,多少年前的寰宇蝗灾,就是因祂的命途引起的。
我和丹恒踏上寻找残骸的旅途,一男一女,结伴星间远行,居然要找的是虫子尸体——哪怕祂本质上是星神。听来实在不美,但我等都是务实主义者,哪有消息就往哪钻,倒也没抱太大希望。但这次抵达传闻中的荒星时,博识学会的成员们看起来已愤恨万分了。
我问:怎么了?天才的身份在学者之间的影响力还是不小的,一见是我,面色倒好了些,主动出言解释起来:可恶的埃维金人!果然如传言一般,是天生的骗子、小偷,交际花!他骗我们茨冈尼亚的黄沙里有沙皇的残骸,足可以撑得起作为最新的能源材料使用!
而我愣在原地,在某个瞬间几乎濒死,旧日的子弹击穿眉心。茨冈尼亚。这个名词证实了我不敢验证的猜想,也带来了本琥珀纪学者的最高荣誉,天才的冠冕上又多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比思维更快的是我的身体,我在公司的代表到来之前,带走了那个奴隶。
熟悉的脸,熟悉的眼睛,卡卡瓦夏狼狈不堪地躲开我的目光,比几百年前尤甚。也许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他在几年里断断续续做的一场美梦,我却实打实跨越了近八百年的光阴。死亡不再带来恐惧,唯有生命的终结,才能令我与离去的故人久别重逢。因此我也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再见到养过的孩子。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又很局促,扭过头不敢看我的眼睛。他的声音很小,带着厌恶的自暴自弃:我杀了三十五个人……为了活着,我已经不是您记忆里曾经那个卡卡瓦夏了。我捏住他的下巴,力道不重,他下意识顺着抬起头来。我端详那双经年未变的眼睛,慨叹般,语调抑扬顿挫:仙舟猎杀丰饶孽物多年,用的理由也只自保而已,不如何冠冕堂皇。渴望活着,就是最大的借口,它是文明的遮羞布,卑劣者的保命符。
卡卡瓦夏可能从没见过我这副模样,十足十心狠手脏的政客——这些年,我可帮景元干了不少事。这话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没读过几年书的他想是本能觉得不对,却甚至无从开口反驳。丹恒捂着额头不忍直视我,倒也没开口纠正,随我诱拐埃维金小年轻去了。
结果当然是我这千年的狐狸仗着阅历胜之不武,搁他面前唱了好一通歪理邪说的聊斋,比地衡司新查获的幻戏还离谱。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政治嘛,有时候就是比现实还魔幻主义的东西。想来翡翠女士比卡卡瓦夏更懂这个道理,仙舟人不干无理的事,我给她倒了今岁的鳞渊春,流露出请她上座详谈一番的意图。
公司战略投资部的总监知晓我这么多年汲汲营营精疲力竭,话便问得直白:您与他有何渊源?我手背幻觉般有冰冷鳞片擦过的触感,随即响起的是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微笑与那双眼睛对望。我说:无需追溯我等之间过往,他本身的价值就很足够了,难道不是吗?
翡翠面上终于露出一点惊愕,我猜是演的,她基石的效果正是倾听他人心声。倾听,一个多么委婉且百转千回的用词,直白点来说……应该是思想实时同声传译器。但我不在乎,也不必在乎。钻石不会放过这样一块璞玉的,更何况,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加码。
当别人说你有武器时,哪怕不用,你手里最好是真的有。我没来得及教会卡卡瓦夏这点,不过现在也不算太迟,旁人的指指点点被他辉煌的业绩淹没。短生种好像与生俱来就进步的要比长生种快——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天赋和不得不面对的事物,应星和卡卡瓦夏皆是如此。但哪怕是这样,比起足够善良热忱的叶琳娜和希望治愈他人思想的维里塔斯,在翡翠略带无奈的叹息之中,我依然不觉得砂金乐于赌命有什么不对。
一个人的经历会奠定他的生存规则。轻视生命向来是极重的罪名,因为没有什么比自己更崇高,但就连当初的我——我所改进的武器,也只是最大降低了云骑的伤亡率。我无意阻拦谁的死亡。诸位将士身后,万家灯火飘摇,不能退,不敢退。丹恒这次终于忍不住指责我诡辩,我眼风扫过他:你放下化龙妙法再说。
他被我堵的哑口无言,心下知晓,人到绝境也确实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砂金——卡卡瓦夏,此人一路走来,也是颠沛流离,习惯了在刀锋之间游刃有余。
没有永恒的安逸,唯有无休止的纷争。他在命运编织的网中沉浮不定,我生于仙舟,总仰望这遍布血与火的天空。在这样的随波逐流中,我们想,开拓的旅程也许会带来不一样的结果,接受了星穹列车的邀请。
当我踏入匹诺康尼——
那双含笑的、瑰丽的,属于埃维金的粉紫眼眸便盯紧了我,而我一只胳膊被因收到巨额信用点兴奋的灰毛小浣熊抱住,另一只手还掏出自己的手机艰难打字。
丹恒,这可太热闹了。
到时发生什么事,我想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