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巷,并肩而行的两人路过陈机铺时,丹枫瞥见店门口立着的广告牌。
[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生无用之物。]
广告上印着这样一行文字。
丹枫当即联想到那人。
对景元来说已经是七百多年前遥远过去的回忆,对丹枫来说,却是发生在不久之前的“这段时日”。
蜕生发生在昨天,心如死灰入狱等死发生在前些天,造就无数罪孽的那天也并不遥远。而再往前,还是他们几个齐全地度过一日又一日的时光。
当时只道是寻常。
店主瞧见有人在门口驻足,过来一看,竟是顶着龙角的持明同族,没忍住看了又看那对龙角。
“陈机铺,我记得原先是风禾开的,后来转手了么?”丹枫扫视这个铺子,觉着看起来陈设风格变化不大。
这个年轻持明店主连烟闻言便道:“对,这里就是陈机铺,师父转手给我继承了。这些年他临近蜕生,便将这些差事一五一十全部交付于我,现在我是这里的店主。这位、这位是其他仙舟上的哪位大人吗?驾临小店,是有什么要紧事来寻师父吗?将军……”
面对这个生涩新店主的求助眼神,景元将军安抚道:“这位是丹恒,不是其他仙舟上的龙尊,不必紧张。我们就是路过这里,随意逛逛。”
丹枫颔首,指着广告上一角的图案道:“我要收旧物,这个还有么?”
店主连烟伸头瞄了一眼:“废弃机巧零件,有的,这个我们店里常收,可多了。师父常和我念起,这样的东西,在路人眼里是垃圾,在匠人眼里是边角料,在我们这些不懂如何利用起来的回收者看来也就是些信用点。可是如果走了大运,碰上真正精通机巧之术且不忍万物靡费的巧工,这些可都是能够变废为宝、能派上大用的呢!”
同新店主作别后,两人继续逛着。
景元从丹枫拎着的袋子里摸出来两个废弃机巧零件打量道:“哥买这个要做什么?”
“我不是他,我拿这些零件做不出东西。”丹枫道,“算是关照一下刚刚那家店的生意。”
景元“咦”了一声,兴味十足道:“你在族中和她师父相熟吗?哥你难道还带过持明小崽子?”想象不出来龙尊大人带娃的画面哎。
丹枫面不改色:“我就只带过一个仙舟小崽子,曾经受剑首所托看管某小崽子练满两个时辰的剑。”
景·某被盯梢过的小崽子·而今八百多岁老人家·元:“……哥说笑的时候,怎么也得笑一个吧!”
丹枫轻哼,浅浅的笑意从眼中划过:“那个孩子,身为持明,最崇拜的却是族中大多看不上的短生种。”
景元了然:“难怪他这家店的理念便是这句话。”
受那店主师父崇敬的人,便是应星吧。身为化外民短生种,却凭借出众的天资力压仙舟上无数资质与经验俱佳的老道匠人,一举拿下“百冶”之名——与他们一同合称云上五骁的天才匠人。
应星曾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毫无价值的废品,只有不懂利用的愚钝顽石脑袋才会认为区区一点刁难就能拦下他的脚步。
那场百冶大炼中,哪怕被刻意为难,只能使用一堆残次品和废物,应星也用最终的成果——栩栩如生、灵巧自如的机关狮子打肿了那些人的脸。
景元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他用料用材太过不拘一格了,连禁物也分毫顾忌都没有。丹枫哥也是。一个敢提,一个居然就敢用。
走下阶梯,途经茶摊,绕过一个大弯,空气中便能闻到飘来的饭菜香。
丹枫四下环顾:“之前常去的那家店似乎没瞧见。”
“哪家店?我们聚餐经常去的那家吗?那家四百年前搬去别的洞天,不在金人巷这边了。”
“不是。我没记过店名。是应星常托我带饭菜的一家店。”
应星当初因为家乡的遭遇,对内脏的腥气很是厌恶。在工造司做研究难免会碰上让他卡壳的困难,感到烦躁的时候他就会点单这家店的乱斩牛杂。无论如何都难以掩盖的内脏腥气会如兜头一盆冷水,必定能使他冷静下来,继续迎难而上、一往无前。
丹枫日常办公所在的丹鼎司恰好与工造司毗邻,因而时常受应星所托帮他顺路带牛杂。
“说到牛杂,这个我也有点印象了。”景元回想着,从记忆里翻出那段时光。
景元小时候去工造司找应星哥,确实也吃到过他的牛杂。
“应星哥还引用诗文忽悠我呢,说这道菜名‘牛杂’的由来,乃是取自‘遥遥望牛斗,髻影杂云来’。”景元啼笑皆非,玩笑道,“既有前车之鉴,未免再吃这样的亏,彦卿被我压着遍览群书,看得他总叫唤看书看得头大。”
景元拿捏了丹枫的笑点,果然见丹枫被哄得眉眼带笑,又道:“店虽不便寻了,但是这道菜肴到底是流传下来,未曾断绝的。”
他伸手往前头的方向一指:“美馔阁,这家店正有一道招牌红油乱斩牛杂。哥可要尝尝看?”
丹枫于是随之上前去,谁知在菜单上不仅看到了乱斩牛杂,还有瓶装的鳞渊冰泉。
丹枫:……
丹枫看了眼店主脸颊两侧的尖耳朵,终究忍住了白珩所说的那种“吐槽欲”。
两人带着打包好的乱斩牛杂离开金人巷,从长乐天过太卜司,到工造司出入口停舟的玄机坪。
在太卜司穿过授事厅的时候没看到符玄太卜的身影,这令景元悬着的心暂时放下来些许。回头符卿问起,那也是回头再考虑处理的事了。
丹枫提着打包好的乱斩牛杂来到工造司大门外。
这样习以为常的举动,这扇再熟悉不过的工造司大门板。
一个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意气风发的百冶应星兴冲冲从那个大门后跨出来,扬声大笑着要跟他们炫耀技术上又有了什么重大突破,可以用在哪些器具上,等到上战场的时候会给那些该死的丰饶孽物带来多大的“惊喜”。
“景元,你把他葬在哪了,带我去看看吧。”龙尊的声音里蕴含着复杂的情绪。
听见丹枫说想要给已逝的应星扫墓,景元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是了。
在丹枫的视角上看,应星身为饮月之乱的从犯,更是短生种,在当场被逮捕的情况下,后续必然是被判大辟死刑。正如丹枫自己当时也顺从地接受了预想中即将到来的大辟入灭的终局。
只不过令丹枫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个首犯居然在各方权衡周旋之下,最终免于一死。
丹枫发觉景元起初的愣神,皱眉疑惑道:“镜流作为仙舟天人,千年后归入十王司而无坟茔,倒也符合天人的习惯。可是应星他是短生种化外民啊!难道他死后,你没有为他好好收敛吗?”
景元心想,应星哥还没死啊,我上哪弄一个坟墓给丹枫哥你祭奠。
景元心思急转,当即想到解围的办法,只说当时不知应星哥家乡的丧葬习俗,就仿照狐人奠仪的旧例,把应星哥的遗物等物都放归星海了。
丹枫闻言,合情合理,只好作罢。
而后他拿出一只纸鸢,上面细心画着星穹列车的样子,正是丹枫下车前亲手所作。
“那就再给白珩也办一次吧,也照着狐人的祭奠仪式来办。”他道,“她是无名客,又是狐人,到底想法与我不同。这次我便揣度她的心思送上一程吧。”
在列车上的时候,丹枫向列车组的成员们询问无名客的信念,也得知了匹诺康尼那几位无名客的事迹。
由此他终于明了白珩身为无名客,在捧出那轮吞没一切的黑日时,她大抵也是无怨无悔的,安心将后续的一切交托给同伴们的。
他又向无名客们请求了,他们对遗憾止步的无名客的祝愿。
即便身为不朽的子民,丹枫无法全然理解开拓的道路,但他还是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无名客们的告别祝词。
[敬,不完美的明天。]
.
“年纪大,忘性大。走到这才想起,景元,你那有没有好酒,给她分一坛。”
“自然有的。”
于是景元发消息叫彦卿回将军府取树下埋藏的酒来。
走着走着,丹枫又问景元,七百多年过去了,工造司可有什么大的技术突破。
景元就调取了一部分工造司七百年来技术发展的简要概述资料来。这资料没有细则不怕泄密。
而后不等丹枫再发话,景元就主动找驭空申领了一艘即将废弃的退役星槎。
两人来到迴星港。
丹枫将代表景元的赠品白猫玩偶、画着星穹列车的纸鸢、从景元那讨来的一坛酒、打包好的乱斩牛杂、工造司发展简章统统放上星槎,一一摆放整齐。
景元笑说,一坛好酒一份牛杂,倒要白珩姐和应星哥两个人来分享了。
丹枫又唤出击云,挥枪割断自己的一截长发放上去。
“本以为我会和他一同死去。”
未能料到,应星去了,他却蜕生轮回了。
而今丹枫已成旧日幻影,这条命都不再属于丹枫,而是丹恒的了。
丹枫轻声喃喃:“我连偿命都做不到了。”
景元看着丹枫的寂寥背影,在他看不到的视角,嘴唇紧抿,终究再未置一词,只静静与之共同目送这艘承载着故友思念的星槎缓缓飞离港口,逐渐远去,没入遥遥星海寰宇。
“景元,如果这具不知来处的形体就此消失,丹恒能安然回归,我希望最好是你来,送我这一程。”
景元知道丹枫的意思。
现在丹枫唯一还能够信赖的就只有他了。
景元懂得。
可他还是油然而生一股难过的情绪。
这一路过来,景元主动要跟着丹枫,明面上说是充当一个介绍与解惑的导游。但两人都知道,除了曾经深刻的情谊让两位旧友想要多相处一会儿,多聊几句,还有暗处不好言说的心照不宣。
即使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刎颈之交,而今一个身为勉励支撑起罗浮数百年的将军,一个身为因曾经所为被判罚处刑的罪人,他们免不得彼此之间有了防范和警惕。
一边信任,一边提防。
景元怀念而释然的笑容之下,是负于背后那只逐渐攥紧的微微颤抖的手。
他深知自己在做什么。在此刻如镜花水月的美丽幻梦中,他在清醒着沉沦。
别忘了留[猫爪]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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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