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个不停,仿佛没有尽头。
不安如同潮湿水汽,一点一点从皮肉入侵,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拖泥带水。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惶惶开口:“刚刚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红色三角,就在那儿。”
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女人,小麦色皮肤,寸头,粗眉,体型小而精干。
女人侧着头,脖颈两侧浅表静脉绷紧,显出突出的青筋,一看就常年干体力活的人。
说话间,女人抬起右手,食指指向门口右侧方向。
时顷望了一眼,墙内空空如也,女人口中的“红色三角”应该是在屋外。
“危险符号!?”维克亚反应极大,霍地起身,惊骇万分,“我为什么没看见?!”
他连连摇头,一把抓住朗星,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不,不可能!朗星!不会的对不对!这儿怎么可能是危房?”
朗星撇开脸,面色难看地低下头。
维克亚倏地僵住,下一秒,再次摇头:“我不相信!我根本没看见什么红色三角符号!”
“这房子要真是危房,都下了这么久雨了,早就垮——”
话音戛然而止,维克亚闭紧嘴巴,不愿意继续说下去。
房间内,抽抽噎噎压抑的哭声响起,显然接受不了这个噩耗的人不止一个。
维克亚捂住耳朵,无头苍蝇似的走来走去,地面上,一圈圈斑驳的血脚印触目惊心。
时顷看不下去,有意喊维克亚停下来,待接触到他通红的眼眶后,又保持了缄默。
她暂时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仰头观察屋顶,想看看所谓危房是哪儿出了问题。
不同于墙壁的平整,屋顶呈波浪形,由数根凹凸交错的横条组成,且从左至右微微倾斜。
通过透明小窗口从下往上看,时顷发现,每个屋外凹面屋内凸面的横条的最底部,都安装了一个开放式漏斗。
不难猜到,这种设计应该是为了最大可能地避免屋顶积水。
时顷看了一圈,未发现异常,这时,一道哇哇大哭的声音钻进耳里。
“妈妈!呜……我害怕!”
时顷循声望去,就在刚刚提出“红色三角”的中年寸头女人身边,一个约莫十一二岁大小的女孩正张开嘴巴,放声大哭。
女孩穿着一套灰黑色衣服,袖长裤长明显短了一截,她抬手抹眼泪时,袖口内侧一块精心裁剪过的小花儿形状的黄色补丁正对着时顷。
“妈妈……”女孩哽咽着提问,“我们会死吗?”
中年寸头女人薄薄的嘴唇无声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维克亚听到这个问题,浑身一震,颓丧地一屁股坐下。
他的侧后方角落里,一直低着头安静地仿佛睡着的朗星,突然着凉似的,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随后,朗星将头更深地埋进双臂间,把耳朵藏起来。
屋内人声嘈杂,却遮不住屋外的雨声。
一下,一下,雨水不住拍打着房顶,如同死神靠近的脚步。
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下一秒,会要人命的黑雨就下进了屋里。
危机迫在眉睫,其他人战战兢兢,而时顷……
时顷眼神呆滞,似乎是……在发呆。
她不太好解释自己目前的状态,听说过贤者时间吧,原本是指欢愉后的平静阶段,套到眼下,算是复杂之后的空虚。
她被骗了。
一个旷日持久的谎言,一句“功德圆满”。
她追逐了那么多年,兢兢业业,本本分分。
结果,“功德”这么久,“圆满”来了这么个地方。
突然丢失了人生的目标,时顷感觉整个人变得空落落的。
一肚子谜团,也没了解谜的心思。
她将左手五指虚握,指尖无声移动。
半晌,天地间无丝毫生气受她牵引而至。
时顷顿了一下,不再尝试,转而掐算了一番。
这次有了反馈——半小时后,雨停。
结果有了,能不能相信这个结果又是另外一回事。
事实上,时顷连五分把握都没有。
大凶之地,地殂之所,生机断绝。天地无气运转,自然无气响应。
以目前所见所闻推测,这里无序的可能性更大。
时顷默然收手,找了个空位坐下,盘腿闭目。
对于连自己都没有信心的结果,她当然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眼下别无他法,唯有,等。
……
时间一分一秒前行。
女孩的啜泣断断续续,和着雨声,仿佛下进了人心里。
快到半小时,时顷再次站到小玻璃窗口前。
她的前面,已站着好几个翘首以盼雨停的人,她找了个角度,越过前面几人,观察外面的情况。
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天际更加晦暗,雨水一线线连绵而下,如同一幅壮观的水帘。
情况并不乐观。
时顷在心里默数时间,终于,在临近半小时节点的最后五分钟——雨小了。
除了时顷,之前大哭的女孩最先发现这个变化,激动地跺脚:“雨小了!雨小了!”
女孩通红的眼睛弯出一道弧,满是天真的喜悦:“妈妈!雨快要停了是不是?雨停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中年寸头女人“嗯”了一声,揽紧女孩,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玻璃窗。
比起女孩,女人的表现更多是紧张,似乎是怕眼前的转机不过一场空欢喜。
最后两分钟,雨势再次减小。
到了这一刻,时顷终于确认,掐算的结果有效。
更多的人因为女孩惊喜的欢呼聚集到窗前,时顷默默退后,给他们腾出位置。
突然,她似有所感,极快地抬眸,朝上扫了一眼。
这一眼,时顷眼皮一颤——就在她站立位置右前方不足半臂处,一根朝下凸出的横条末端挂着一滴水珠,并呈现出即刻就要落下的椭圆形。
她的眸光下移,看见正好处于水滴正下方的朗星。
根本来不及示警,时顷猛地出手,一把提起朗星的一只胳膊,大力朝后一拽。
水滴擦身而过,无声坠地。
“滋——”
地面上留下一个冒烟的黑色小洞。
那极小的腐蚀声,仿佛一记响雷,炸得屋内众人惊恐万状,四散而逃。
朗星冷不丁被拖拽,没有站稳,扑通跪地,整个人半趴在地上,是距离那滴雨水最近的人。
他弓着身子定住,仿佛一尊僵硬的石雕。直到其他人的惊叫声四起,方才浑身一颤,四肢并用狗刨似地往一边爬。
又一滴雨水从同一个位置坠下。
众人如惊弓之鸟,再次尖叫,他们全都挤进距离漏雨位置最远的房间角落,齐刷刷仰头,死死盯着屋顶,生怕再多出一个漏雨点。
时顷一直没动,此时,微微挪动位置,重新回到窗前。
她默算时间向来准确,半小时将至,开始最后倒计时。
5。
透明的毛毛雨在半空已几乎看不见,但地面依旧在增添新的腐蚀痕迹。
4。
天上的乌云没散,层层叠叠,天色暗得好似临近黑夜。
3、2。
雨下了这么久,沙土与石块表面却没有任何积水残留,仿佛落地一瞬,便被全部吃进了地底。
1,倒计时结束。
地面不再出现新的变化,落雨声,腐蚀声都不再传来。
时顷观察了一分钟,确定结果后回头,告诉大家:“雨停了。”
维克亚最先反应过来,他小心地绕过漏雨处来到时顷身边,还在腿软的朗星半挂在他手臂上。
两人仔细地朝窗外看了好半天,终于确定:“雨真的停了。”
维克亚咧嘴笑开,灰扑扑的脸颊滚落两行清泪,他一把抱住朗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朗星苍白的嘴唇微微翘起,低头,悄悄抹了一下眼睛。
众人一窝蜂回到窗前,避开之前的漏雨点,一个个伸长脖子朝外看。
“雨停了!”
“真的停了!”
“哈哈哈哈哈,我不会死了,哈哈……呜……我不会死了……”
众人又哭又笑,抱作一团,庆祝渡过危机。
不一会儿,真正的雨后天晴,乌云散开。
阳光重新洒向大地,众人纷纷离开躲雨的空屋。
时顷随大流走出去,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选择跟着朗星。
毕竟他是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认识的第一个人,而且还帮她躲过了黑雨。
不过如果朗星拒绝时顷跟着,她便打算回到刚刚躲雨的空屋。
如今时至下午,临近傍晚,离入夜不远了,她初来乍到,一切尚不明了。
万一晚上又下黑雨,或者出现其他危险,她在空屋内,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总比露宿荒野强一些。
“……你有地方过夜吗?”
时顷还在东想西想,不料朗星先开口了。
她摇头,显而易见,她没有。
“我可以收留你一晚。”朗星又道。
时顷没急着道谢,她总觉得眼前这个男孩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朗星接着道:“条件是你明天跟我去测试身份,然后把测试得到的食物分我一半。”
这句话,时顷不得其意,却听出来里头的信息量不小。
她思索片刻,想问测试什么身份,转念一想,又点头,道:“可以。”
她虽然不知道“测试”是什么,但只需要看朗星这副明显营养不良的身体,就能清楚食物对他来说多么珍贵与重要。
而参与“测试”,就能获得这样一份珍贵的食物。
为什么?
时顷暂时不想暴露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又想朗星多透露一点信息,于是问道:“你做过测试吗?”
朗星埋头朝前走,并不看时顷,不过有问必答:“做过,家里人都做过。”
“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这里,每个人的首次测试都可以领到一份免费的食物。”
他踢开路边的小石子:“之后再想测试,就要花星钞了。”
时顷不动声色听着。
“首次”和“之后”,说明这种测试可以不止做一次,并且测试结果存在变化的可能。
那么,朗星又是如何确认她是“首次测试”呢?
时顷问出口,朗星脚步微顿,瞟了她一眼:“你有很好看的头发。”
关于头发,时顷之前就注意到了,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是短发,或者更短的寸头,只有她留着一头长发。
虽然她的长发全部盘在发顶,用一根布条系住,是一个简单到朴素的发型,但在一众短发里,依然格外引人注目。
只不过,长发和测试身份又有什么必然联系?
时顷故意追问:“头发怎么了?”
朗星舔了一下干得起皮的唇瓣,声音微哑:“长发需要很多星钞来养护,你有一头长发,说明你以前的生活很好。”
“我以前……上课的时候听人说过,无论是原始人还是进化人,贵族都不喜欢被标记。”
“在我们这里,只要没有标记,就算作第一次测试。”
朗星一边说着,一边亮出自己的右手腕内侧的皮肤。
时顷瞥了一眼,那里有一个黑色的“0”,也不知道是数字零还是字母欧。“0”的中间好像还有一个黑点,她没多看,无法确定。
这就是标记?
朗星的标记代表了什么?
合理推测,**不离十是他口中的“原始人”,光从字面上,“进化”两个字仿佛更令人向往。
时顷克制地终止了提问,开始整理信息。
朗星说“长发需要很多星钞来养护”,说“贵族不喜欢被标记”。
说明在他眼里,她原来是个贵族。
他说“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这里……”,还有之前和维克亚说“她才来这里,刚刚到”。
说明他认为她不是这儿的人。
还有其他的,比如时顷说过自己被骗了,比如一眼就知道她身无长物等等。
这些信息,让朗星觉得时顷是一个被欺骗被抛弃的前贵族。
因为已经被欺骗被抛弃,不再是贵族了,所以,他才敢于对她提出“测试”一事。
他认为,眼前的她,没有资格再“不喜欢被标记”。
挺好,逻辑通顺,都不需要时顷再编一个故事。
估计从一开始,朗星看见她的头发,就猜到了她大概率没有标记,于是才会主动靠近,扔石子,确认她是不是活着。
也许后面的相处过程中,他还专门找机会偷看过她的右手腕内侧。
他应该早就想好了,要找机会提出带她去做测试,并索取一半的食物。
黑雨的到来虽然危险,却阴差阳错合了朗星的心意。他带她避雨,算帮了她一次,本来已经可以索要相应的报酬。
可是后来,时顷又拉了他一把,让他免被漏雨砸中,他们扯平了。
所以如今,朗星才会主动提出收留时顷一夜,以此作为新的交换条件。
时顷淡淡一笑——是个早熟的会算计的孩子,不过,不占人便宜。
她心中刚生出感慨,便发现朗星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指着前方,道:“我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