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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玥文在E区居住的第一天,那是一个大晴天,星际帝国中央星E区的人造太阳被开到二十八摄氏度。
但那一天宋玥文的心情并不好。
那天早上,有着浅绿色杏眼的年轻人穿着袖口带着镂空花边的白衬衫(非常遗憾,目前他的衣柜里只有这样的款式符合他的身形)和黑色紧身裤,他顶着人造太阳的炙烤,艰难地站在吵闹的人群之中。
几个星际时前,那群在荒星0002探索古迹的星际人们终于不负众望地凯旋而归,他们手里拿着被风化的机翼和土黄色的盒子,在巨大的宇宙飞船前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的笑容。
在这批古人类遗物中,最受星际人关注的是一张泛黄了的残纸,纸张上写着浅黑色的古人类字迹,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每一个符号都像一个鬼画符,让人实在是摸不清头脑。
站在人群中央的老人——星际帝国中央星的教授A摸着他白花花的胡子,他带着金丝眼镜,观摩了好久,他是这个行星里最具有权威代表性的古人类历史研究学家,他点着头,用他那充满着学术感的口气对记者说道:
“这是古东方人的科技参考书里的残片,没错,它应该是古人类公元二十一世纪的产物,然后被古人类的后代带到了荒星0002,你们看它这个字迹,这个书写材料,诶呦,你们可要好好看看它,那个年代的科技是多么不发达,但是这也证明了……”
宋玥文尝试挤入前排,但他是个在体质上非常刻板印象的Omega,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仿若一只家猫拍打一面坚硬的砖头墙。
很快,他便被身边的陌生人推到的人群的外围。
好在,年轻人有着“一生要强”的良好品质,他并没气馁,而是弓起腰,仗着自己娇小纤细的身形,像个小炮弹一样再次扎进了人群之中。
他是成功了的。细密的汗珠打湿了他前额的碎发,他眯着眼睛,认真地看着舞台大屏幕上的残片,泛黄的纸张平铺在红色的绒布上,纸张的边角甚至有几个可怖的虫蛀洞。
宋玥文倒吸一口气,他甚至舍不得眨眼睛,酸涩的眼泪在他的眼眶间滚动。
——熟悉,残片上的内容实在是太熟悉了,哪怕它现在突然被一把火烧掉,哪怕它化成灰,哪怕它被人造风吹得一干二净,宋玥文也能把这个残片上的内容逐字逐句地用古人类东方语复述下来。
教授A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个人见解,在宋玥文印象里,他算是一个对古人类历史了解甚多的人,但尽管如此,他这次的解读还是错了。
“您说的有问题!”
宋玥文双手抓住前排的栏杆,在无尽的喧嚣中,年轻人鼓足勇气,他仰着头,大声地对站在舞台中央的长者说道:
“您说的有问题!这不是科技参考书的残片!这是一本小说!这是一本小说中的残片!”
Omega先天性的嗓音软甜得像颗蜜糖,这使得年轻人大声的反驳听起来毫无威慑力,反倒有种哗众取宠的意味。无数双眼睛像一台台转头监控一样向着宋玥文的方向移动着。刹那间,这个世界清净了。
教授A以及他的团队向宋玥文投来惊异的神情,老人身旁的助理揣摩着自己师父的表情,而后他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信号一样,开始仔细观察着台下的提出异议的年轻人的外貌。
人生倾向于根据第一印象对其他人下结论的。助理移动着自己的视线——从年轻人汗涔涔的清丽脸蛋到年轻人捂得严严实实的雪白脖颈,再从年轻人像天鹅一样的雪白脖颈到年轻人那件设计得别出心裁的白衬衫……
他终于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
他就像在挑逗一个性格乖张的小宠物,他在台上蹲下身,用轻佻的语气询问着宋玥文:“这位小先生,请问您为什么会觉得——这张古人类残片是古人类世界一本纸质小说里的纸页呢?”
“这页残片出自小说《流浪地球》,作者是刘慈欣。”宋玥文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宋玥文看着台上的助理,信誓旦旦地说道。
“这是您的答案吗?”助理问。
“这是我的答案。”宋玥文回答道。
“好的,非常感谢您的回答。”助理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提高了自己的声响,继续询问着:“请问您的导师是谁呢?您在哪所大学哪个专业学习过呢?您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残片的出处呢?”
“……”宋玥文被问得有些哑口无言,他有些局促地捏着自己袖口的花边,像一个固执己见的孩子:“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这页纸的正确翻译其实是——我没见过黑夜,我没见过星星,我没见过春天、秋天和冬天……”
“我曾经在电视机上见过你,宋玥文小先生,您是一个在中央行艺部就读的Omega,对吗?您其实没有任何史书证据证明您的观点是准确的,对吗?”心高气傲的助理打断宋玥文的临场背诵,他像一个法庭上的法官,申诉着犯人——宋玥文的种种罪行。
“我不是歧视您的意思,宋玥文小先生,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据我所知,中央行艺部在语言系统上仅仅教会像您这样的Omega如何与自己的Alpha丈夫无障碍沟通,如果您没有接受过除行艺部以外的教育的话,其实您连星际帝国语中的生僻字都不会读,对吗?”
宋玥文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背诵着他印象里格外稔熟的故事的开端:
“我出生在刹车时代结束的时候,那时地球刚刚停止转动——别碰我!让我说完!”
E区的安保人员会排除影响直播的捣蛋鬼。训练有素的Beta员工们板着脸,他们听从着教授助理的指挥,抓住宋玥文胳膊和腿,在尽量不伤害宋玥文身体的前提下把年轻人拉出人群。
“您对学术质疑的勇气值得所有人赞赏。”助理说:“但如果您继续坚持自己的没有任何证据的观点,那我们只好把您请出展览室了,恕我直言,B区的中央购物城和甜品街比这里更适合像您这样的贵族Omega。”
“……妈妈给我讲过我们全家看最后一个日落的情景,太阳落得很慢,仿佛在地平线上停住了,用了三天三夜才落下去……黄昏并不意味着昏暗,地球发动机把整个北半球照的通明……”
柔软的、孱弱的、甚至带着点沙哑的嗓音在展览室时断时续,那只被揪住后颈的宠物猫发出凌厉的叫喊,如同白葱一般纤长的手指一根又一根与银色的栏杆被迫分离,不久,展览室再次响彻的是教授A滔滔不绝的对《流浪地球》残片的讲解。
“非常抱歉,宋玥文少爷。”
Beta安保人员对面前的小少爷鞠着躬。
而宋玥文本人木木地站在展览室的大门外,如果不是额头上的汗滴和身上沾染的各种Alpha信息素的味道,他甚至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仅仅是自己的幻想,而他其实刚来到这里,准备看看古人类存在着的印记。
“你们……”这不是宋玥文第一次讲话被他人无视了,浅棕发青年直勾勾地盯着安保人员,就仿佛这样就可以发泄他的愤懑一样。
他想骂在这里的所有人,他想把这里所有人的祖宗都献祭一遍,他甚至想当一个如同灭霸一样的大反派,把这群自以为是的人类通通薄纱……
当然,幻想只是幻想,宋玥文头脑风暴了两分钟后便放弃了上面的所有构想:
首先,他是一个在生活自理边缘垂死挣扎的懒鬼——一个甚至懒到可以把脏掉的袜子和内裤一起丢进自动洗衣机里解决问题的人,他没有精力像市场讨价还价的大妈那样止不住自己的嘴皮子。
其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这里所有人的祖宗,用国粹来献祭祖宗就是在献祭他自己,他不想把自己上辈子的家谱也连坐着送进国粹里。
最后,他发现这样的泄欲方式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笑,可笑到他仿佛只是一缕心有不甘的亡魂,在消散和存在间踟蹰不前。
综上原因使得宋玥文目前看起来还算心平气和,Omega指着安保人员中的一位,慢吞吞地问着:“你姓什么?”
中年Beta木讷地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直到他确定面前的Omega在和自己搭话,他斟酌了片刻,老老实实地说道:“小少爷,我……我姓周。”
“嗯,姓周。”宋玥文点点头,他又询问另一个Beta:“你呢?”
“我姓王……”
“好,好,姓王。”宋玥文又点了点头,他像一个差遣别人的暴君,用着随意的口气下着奇怪的命令:“姓王的,你把《百家姓》的前八个姓给我背背。”
前的Beta不知所措地看着宋玥文,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沉默是他现在最聪明的选择,他不知道这个阴晴不定的贵族少爷是否会因为自己的一时气恼而毁掉别人的大好前程。
“我在问你话——我说,请你把《百家姓》的前八个姓给我背诵一下,这很难吗?我可不觉得你的语言组织功能像我一样糟糕……是的,太是了,你面前这个人,他连星际语的生僻字都不会读,他连星际博物馆的高明著作也看不懂,他……”
宋玥文加急着自己的语气,他先催促着前面的人揭晓答案,后又陷入了他人不知的语无伦次里。
“小少爷,非常抱歉,我……我不知道什么是《百家姓》……”面前的Beta最后回答宋玥文了。
“……”
未婚的Omega吸了一口气,又呼了一口气,他似乎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他最后忍住了,他用着迟缓到近乎死气沉沉的语气说话,他的眼睛却不知道究竟应该看哪儿:
“你们明明自己都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你们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名字里要有姓氏。”
“真可悲。”
宋玥文摇了摇头,他感觉这个地方他有点待不下去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最后退到他的后背紧贴着展览馆对面脏兮兮的涂鸦墙前,他身后的白色布料沾染上艺术家们写得不伦不类的艺术字,他才像个老化的机器人一样转过身,顶着人造太阳产生的热浪,他从哪里来,他回到哪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底陈旧且过气的黑色影子,难以言喻的感觉把他的心弄得乱糟糟的,他似乎需要做一件事来宣泄自己的苦恼。
很快,他知道他需要做什么了。
这辈子的他学过交际舞,而且有着不错的成绩,实验证明,通过肢体的动作发泄情绪远比憋在心里要好受得多。
于是,宋玥文在如此的晴天下,他挺起狭窄的胸膛,伸展纤瘦的双臂,被黑色紧身裤包裹的两条细而直的腿用力踩踏着E区的道路。
他像个木偶一样扭动身体,忸怩作态,他时进时退,在E区的道路上弯腰鞠躬,他是星际帝国不出名的疯子,面对众人差异的眼神,他竟然产生出了报复成功一般的快感——
如此卑微而任性的快感。
*
于是我看到了一场永生难忘的表演。
他们时进时退,像孩子那样忸怩作态,互相微笑,扭动身体,弯腰鞠躬,蹦蹦跳跳,虽笨拙地像老机器发动的木偶,但仍可看出是从前心灵手巧的工匠精心制造出来的。
我看着他们,一种奇特的感觉将我的心弄得乱糟糟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愁充满了我的灵魂。我仿佛看到一个可悲可笑的幻影,那是另一个时代过气陈旧的影子。这时,我既想笑又想哭。
——《小步舞》莫泊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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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