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杀手］AU两则 第1章 仿生凯西会梦见电子日落吗？

（一）

- [合同B7063合规性审查中——审查通过，是否确认签署？]

- 确认。

现在是早上十点，天气局部多云，气温华氏69度，湿度75％。

墨西哥暖流经过，纽约的雨下了一整晚，但时间来到早晨，阳光已经冲破云层，在水洼表面溅起金色的光点。

天气监测认为，就算降水还要继续，那也是傍晚之后的事情。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凯西接过电子文件夹确认上面的签名没有错误之后，站起身隔着桌子跟律师握了握手，并将他送出门外——虽然这位西装革履的人类访客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但曾用于侦查案件的信息采集与分析系统忠实生产着数据，它们告诉了凯西很多事情，比如谈话期间那几次克制的打量显然表明他有着和互联网上某些好事之徒同样的好奇心，唯一不同的只是有些人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却喜欢对别人指指点点，而有些人则知道什么时候该礼貌地闭上嘴。

人类虽然迟钝低效，而且总是满口抱怨，但在某些方面确实比仿生人复杂太多，凯西很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也很高兴这位律师能以专业的态度应对委托。

这已经足够了。在涉及仿生人方面，人们总是有很多话想说，但他不关心对方脑袋里是不是也对“著名惊悚小说作家逝世，巨额遗产或将由其仿生人伴侣继承”之类噱头感兴趣。建立简单的雇佣关系，保持沉默，完成工作，然后取得报酬，就是这么简单。

而律师坐的车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的拐角处，像个移动的密码盒，把秘密带到未知的地方去，向需要的人展示，或者永远销声匿迹。凯西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路过很久没有修剪的草坪和灌木，转身关上门，才站在原地对数据流中跳动的单词进行了短暂的反思。

在某个时间点之后，这座房子也变成了密码盒，知道密码的人消失了，而他没法从内部打开它。

……妈的，我讨厌密码盒，也讨厌这种神神叨叨的措辞。

凯西唾弃这些无聊的设置，把没头没尾的短句扔进数据库，思考后决定拿起挂在门口的外套，重新打开门，同时通过权限连接对家庭智能管家下达了关灯指令。

于是玄关短暂地陷入昏暗，亮了片刻，又长久地暗下去。

（二）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艾伦·韦克是个很特殊的作家，太多超出职业范围本身的事情并没有降低人们对他专业水准的评价。

他用着过于老派的打字机，始终如此热衷于曲折的故事，英雄式的主角以及多到能烦死人的隐喻。疯狂的粉丝往往从那些暴雨般急促的短句中获得力量，用来对他围追堵截，创办邪教，惹是生非，并坚持认为在新式作家大胆而活跃的外表下隐藏着更黑暗的东西。

但就凯西的看法而言，撇开那些职业造就的“神秘感”，艾伦是个矛盾又普通的人类，他傲慢但足够绅士，敏感而孤独，善于探求，也偶尔做个被自己制造的麻烦绊倒的蠢蛋。崇拜者们从不会为他们的邪恶神明设想如此生动鲜活的部分，甚至永远不会承认艾伦·韦克虽然身体素质还算说得过去，但其实也被各种职业病困扰，比如因腱鞘炎造成的活动不便而无法写作，比如被严重的腰痛困住动弹不得……七零八碎的细节太多，以至于现在凯西很容易就能从存储中找出那些画面，“想起”当他每次递出温水和止痛药的时候总能听见艾伦在小声咒骂，暴躁地问候房子里每一立方米空气。

人类总在适当的时候怀念过去，心理学上认为这有助于身心健康，但它至少也不完全是正面的。艾伦很少说这个，可凯西并非一无所知，随着时间推移，作家拥有的那些闪烁着明亮色彩的部分，被限制在他的喉咙下，就像是一台咆哮着运作的机器，时刻被老化的零件拖累。

损坏仿生人维修起来很方便，只要保留核心数据，更换任何组件都无所谓，但人类不行，即便是目前最先进的医学技术也消灭不了死亡。有人据此悲观的认为仿生人终将代替人类成为文明世界的主宰，而凯西也认为这很有道理。

在最后那段时间里，艾伦有时候会心血来潮让凯西从数据库里翻找旧录像，导出播放，然后伸展瘦长的腿，两个人一起分享一块温暖的毯子，身体放松地靠进沙发观看，直到斜射的橘色阳光爬满整面墙壁。虽然凯西从不缺席这种家庭活动，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他个人其实不是很想回想这些事情了，像是回到念悼词那天的感觉让人愉快不起来。即便珍藏回忆是伴侣的基础权利之一，但保守秘密令人厌烦，有时自动进行的同类型检索导致他没法不让注意力顺着时间轴滑动，最后停在被医疗设备围绕的床边。就像此刻，凯西站在飞奔的地铁里，站在卫衣帽子拉的很低的年轻人旁边，看着建筑之间的缝隙一闪而过，声音处理器里回响着到站播报和监测仪律动的滴滴声。

伴侣。凯西想着这个单词，模拟出来的手写字体正在扶手旁边闪闪发光。

——2054年，距离联邦法律最初承认仿生人种群的独立地位已经过去了很久，人类为仿生人抢走他们的工作持续抗议了数十年时间，一部分相互理解的群体和大量相关法律出台为人类与仿生人的共存提供了可能。但惯性思维与自以为造物主的傲慢，让很多人仍然对与一个“塑料垃圾”结婚这件事感到难以接受。

但艾伦好像不在乎大众的议论，这跟凯西最初的认识完全不同，毕竟他还曾因为冒犯的提问在一档访谈节目上差点打断主持人的鼻子（那是陷入写作瓶颈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艾伦谈起时语气轻松的评价说当时巴瑞根本不该阻止他，让那个臭名昭著的混球挨次打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凯西看过且至今保存着那条拥有超高点击量的录像，时间久远导致画质不佳，不过那时候的艾伦看起来跟所有追求个性的年轻人相同，尖锐且活跃，像是装满火药的桶，一旦接触到火星，哪怕只是一点也会立刻燃烧爆炸。而也就是这个不太准确的印象再加上其他负面传闻，让凯西做出了过于片面的判断……好吧，或许时间对人类的改变确实超出数据能够预测的范围，不然谁能想到现在作家最出格的发泄方式已经变成了把自己溺死在酒精里呢？

至于曾扔满房间每个角落的废弃原稿，凯西花了些时间整理和阅读，发现其中记录的一个关于虚构的湖边小镇和湖中隐藏的黑暗世界的故事，也就是后来进行游戏改编的原型，其实有着出色的结构和完整的情节，它们只差一点就能成为一篇大受追捧的小说。这成功让凯西开始怀疑所谓的“创作瓶颈”是不是跟他的理解有所出入，甚至也是彰显个性的一环。

不过不可否认，无论性格有多少变化，始终不变的是艾伦总乐意当先迈出脚步的那个，他毫无疑问是位合格的探索者。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仿生人声势浩大的革命才开了个头，模控生命还在拼命调查异常仿生人案件，街上每天都有混乱发生。陷入瓶颈的作家和误入普通家庭的异常警用仿生人，这其中充斥着戏剧性的故事足以支撑起一部喜剧小说，但最终的结果就放在那里，当谜底揭开，在艾伦披着余晖，看着他的眼睛询问是否愿意的时候，凯西感到了数据流卡顿，像是陷进糖浆里，又像氢气球似的轻飘飘膨胀，不得不在原地宕机了半分钟。

那样子可能…不，是肯定蠢爆了。

而当时在漂亮的玻璃彩窗前，艾伦送了凯西一束花，深红色，带着露水和雾气，现在凯西把花放在墓碑前面，白色。

路线指引闪闪发光，指向城市嘈杂的路网深处，那里有死亡幼小的芽苗和残骸，有誓词里被摘除的部分。高楼间透过的阳光在地上纹出一条细线，墓碑前有人献花，可能是昨天或者前天的事，因为它们都被雨水冲得东倒西歪，被嵌在漂亮碳酸钙中间的名字怜悯地俯瞰着。

韦克是个指向性很强的姓氏，用在这里有着莫名其妙的幽默感，让凯西总是想起电影作品里主人公从棺材里坐起来，把卡在眼眶上的硬币取下的滑稽画面。又像是任何寻常早晨的问候，或者像某些他曾经见过的，深夜影子般游荡在附近街头的狂热神经病——他们总是喃喃念叨这个单词，喷出灼热的酒气或者幻觉，似乎想唤醒什么，却从不知道自己就在说梦话。

不是没有人尝试通过非法途径进入知名作家的私人住宅，但也从没有人能在被凯西制服并扔出门之前穿过客厅。被酒精或红冰掏空的身体显然无法对抗在fbi供职的警用型号仿生人（即便他的型号已经是很老的那一批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损坏了两扇窗户并划破了凯西腰部的仿生皮肤，流失的鈦在睡衣上印出大片深蓝色，看上去就像钢笔流出的墨汁。

事后凯西向正在替他检查伤势的艾伦抱怨，他那些读者里也许有三分之二都是不怀好意的变态，艾伦跟他并排坐到门口台阶上，把装着鈦液的袋子递给凯西并耸了耸肩…他也许曾经为类似的发现沮丧过，但现在不了。

“我真希望不是。”艾伦说，数据画面里那双蓝色眼睛在清晨的阳光和警灯里闪烁，低头为凯西进行了“治疗”预约，指尖被电子屏幕映亮。

——每当这时候，凯西又开始为仿生人的记忆不会褪色而感到庆幸。

之后他们很快更换了住处，搬到现在这个鲜有人知的地址，被骚扰频率显著降低了一阵子。

艾伦试图制造惊喜，但因为家庭网络数据很难逃过仿生人的眼睛而失败。凯西也试图制造惊喜，在修理和组件更换的时候进行了外观调整，并且成功了。

仿生人不是寿命短暂的自然生物，会以相同的样貌诞生和消亡，而凯西右眼右侧的LED指示灯早就摘除了，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圆形凹痕，所以当他以人类普遍认知中随着年龄增长而衰老的样子站在艾伦面前的时候，作家睁大了眼睛，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用力地拥抱了凯西，而拥抱持续了很久，像是边缘契合的纸张，久得凯西脑海里都冒出了非理性的联想。

有人认为仿生人不需要去贴合人类的弱点，例如衰老，例如被情绪掌控，但那是对机器的要求，仿生人正是因为“弱点”的出现而追求自由，跨过机器和生命的界线，脱离模控，成为新生种族。

仿生人之间只需要接触就能传递信息，却没法这么跟人类交流，就像隔着冰冷的玻璃，语言到达不了对面，只能转而运用更委婉的、更具有欺骗性的方式。凯西无法理解有人因为他登入着小说主角“亚历克斯·凯西”的名字，从而觉得他只是作家对自己笔下角色扭曲变态的情感的寄托物，但是能够尝试去理解变化和不变之间的反差能带来怎样的感受（人类基于情感创作的故事五花八门，其中不乏能够提供参考的内容）。

于是他们最终在落日下交换了一个亲吻才缓缓分开。

就这样，死亡当然没有被战胜，但暂时被遗忘，直到哪天心脏止跳血液凝固，脉搏调节器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的时候，才会被重新提起。

（三）

预料之中，类似的新闻总是传的很快，空虚的人们只是需要劲爆的消息，所以热烈参与讨论的人不少，但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

艾伦的经纪人巴瑞因为前阵子跟邪教扯上关系，现在还在接受FBC调查，但有莎拉进行担保和监管，他没有缺席，而是跟布瑞克家姐弟一起过来，除此之外还有凯西的同事和搭档萨贾·安德森，以及艾伦那零散几个写作、摄影、游戏行业的朋友。穿着肃穆的人们低头，双手下垂或交握，沉默地看着黑色的土落在黑色的棺板上，哀嚎着消失在地底。然后他们来到凯西面前，握手，交谈，然后离开，巴瑞穿着不合身扣子扣不上的西装外套，欲言又止地拍拍他的肩膀，萨贾则担忧地跟他对视了一小会儿，试图确认他的状态——他们都在尽可能提供帮助，虽然传递出的力量不是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但就像细微的流水汇入干涸的池塘。于是凯西真诚地回应并感谢着，最后在萨贾来到面前的时候示意她稍等。

萨贾和丈夫大卫对视了一眼，大卫点点头，率先离开。

“接下来我可能会辞职，安德森，你也许得换个搭档了。”凯西沉默了片刻才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提前跟你说一声总比让你直接收到通知要好。”

干练的fbi探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很久之后才有点艰难地开口：“你已经决定了吗，凯西？”

凯西诧异地看了一眼搭档，再次惊讶于她的敏锐，点点头。

“我们谈过这件事了，我会花一个月的时间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

不过用“说好了”之类的描述可能不太准确，因为当凯西尝试谈起这个的时候，艾伦躺在柔软的被褥间带着呼吸机看他，只是缓慢而悲伤地眨了下眼睛。

凯西觉得自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而萨贾没有隐藏情绪，这跟凯西见惯的工作时的状态大不相同，但同时也更真挚。她注视着自己的搭档，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没人能否认你是位优秀的探员和搭档，凯西，我很希望你能留下，但……如果你选择这样做，那好吧，我会支持你的决定。”

他们拥抱了一下，远处隐约有车轮碾过水坑的声音传来。

也许是觉得氛围太过沉重，萨贾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看来我必须去找下一个能接受冷笑话的搭档了？”

“你不觉得这个标准有点太苛刻了吗，安德森？”

…

当然了，想起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其实究其根本是因为凯西在用带着戒指的左手扫过墓碑上沿的时候，处理器里居然冒出了一个关于猎人和911接线员的冷笑话。

不知道萨贾是否找到了新的搭档，其实fbi探员出任务为了安全性考虑一般不会单独行动，即便没找到合适的也会有指派，这不是需要担忧的问题。而时间过去一个多月，截止今天，凯西这边已经做完了所有事情，关于资产，关于著作权，甚至关于仿生人完全损毁协议，都已经安排妥当。

优先待办事宜列表里大部分条目都被横线简洁划去，只剩最后一条，指向被冷笑话遮掩的本质——

死亡，凯西曾经听说过，很多仿生人异常的契机就是对死亡的恐惧，但他本身并非其中之一。如果说在提起停止运转时数据流的波动就叫做恐惧，那么凯西觉得它并非不可克服。

那是最后一个待办事宜，凯西会在合适的时刻主动摘除自己的脉搏调节器，然后忽略所有趋利避害的警示，目送鲜红色的倒计时归零。之后有人会找到他的躯壳，完成合同要求，将它完全损毁。除了跟艾伦一起躺在六尺之下的一部分数据之外，仿生人“亚历克斯·凯西”，作家艾伦韦克的伴侣将会死去，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死亡无法被战胜，但至少他们还能一起面对。如同一个不成文的承诺，而凯西觉得自己已经耽误得太久了，太阳消失在高楼缝隙里，时间就像在短暂凝滞后快进到日落，整片墓园都陷入阴影当中。

……就像日落。凯西漫无目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