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不相瞒,掌门这般与他解释了之后,萧炎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
——如果他去以学习的名义问润玉要本命剑看看,润玉会给他看吗?
灵石灯日夜明亮,光芒幽幽,照彻屋阁。落在浅蓝的衣袂上,将颜色照的深沉,似乎也有了些实体的沉重。堆叠的玉简在面前浩瀚如山,层叠繁复。
他忽然又想起七政殿里那一墙的书架。
答疑完毕之后,掌门并没有离开,思考片刻,冷不丁问:“我听闻你与苏苏关系甚好?”
苏苏……是在说冥苏?
萧炎眨了下眼,拿不准掌门在问什么,但作为同一批内门弟子前三人,他与冥苏,牧尘的确最为熟悉,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哪怕不知根底,他还是谨慎的点了点头。
掌门凝视着他看了几秒,缓缓道:“你觉得苏苏怎么样?”
萧炎一瞬间变得警惕起来:“掌门大人,乱点鸳鸯谱是要不得的。”
掌门:“……”
萧炎:“啊。”
他亡羊补牢:“苏师妹向来勤奋努力,也很有天赋,只是气运有些不佳。”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掌门犹豫了一下,神色不定,却也没有解释,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叹息道,“罢了。”
萧炎郁闷的回了天玑峰。
他恨谜语人。
御剑掠至峰顶落下才想起来,他应该回自己住的衡玑居,没必要来七政殿的位置。只能说之前重复着被润玉叫去七政殿里有事或被润玉叫到七政殿外练剑频率太高时间太久,已经成自然了,习惯果然是可怕的力量。
七政殿外遍植文竹,这种植物在山顶本应很难活,但事实上天玑峰灵气足够浓郁,文竹一直蔓延到后山云栈,郁郁成林,普通的林木却是稀少。润玉似乎很偏爱这种植物,远远便能看见一丛文竹前立着雪白的身影,即便是背影,却也能让人无端想到“秀丽”二字。山顶的风总是比山下更猛烈,那人单手负在身后,银白的广袖便被裹挟的飘动不断,像是风刮走的白云,随时要被带去天的另一边。
“…天玑…本…人族…最后的……您……道侣…血脉……”
萧炎本来是准备转身走的,但风从那个方向吹过来,却似乎带着断断续续的话语,一并吹进了耳朵里。
“……每逢月圆…何必……”
他下意识的站住脚。
静默持续了片刻,空气都凝结。几个呼吸之后,才听见润玉开口,低而缓的回答了什么,模糊在细碎的叶声里,听不清晰具体内容。待得他竖起耳朵凑过去想细听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只勉强捕捉到一个结尾。
“……费心,本座自己能处理。”
可能是萧炎力图凑近点听清楚,偷偷挪过去的动静太大了,润玉拂袖,旁边竹枝一动,剧烈的摇晃起来,惊飞了栖在枝叶上的雀子。
“回来了。”
虽然没有主语,但这句话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招呼的意味,指向对象非常明确。
不过指向对象自己丝毫没有偷听当场被抓的惭愧,反而也变得光明正大起来,干脆走过去,探头探脑:“峰主在与哪位前辈聊天吗?我怎么没见到人?”
润玉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太想回答。
“峰主?”萧炎不依不饶。
“……小术法而已。”润玉勉强答了,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去,不欲多言,紧接着反问道,“你去哪里了?”
“去找牧尘师弟喝酒去了。”一看润玉这态度就知道追问不出来,但萧炎也没准备让润玉知晓自己的行踪,不管靠谱不靠谱,信口胡诌。
润玉不置可否,也不知道是信了没信,语气仍旧清淡:“莫要耽于酒色。”
真是……润玉这性格。
萧炎弯了弯眼睛。
“峰主可是误会了,此言差矣——”他一本正经的拖长了声音,刻意要卖关子。见润玉不明所以,微微蹙眉看来,顿时觉得自己赢了,笑道,“——毕竟,酒也就罢了,但我天天能见着峰主,还有什么样的‘色’能让我耽于其中?”
竹叶交错,光影稀疏。
天玑峰主身体微僵,无声的用力握了一下指尖,慢慢转过头。并没有当场拂袖而去,乌黑的羽睫往下压,挡住那双星眸,却也只是……一言不发。
他倒是的确没说什么,但萧炎自己反应过来,也很快的意识到了不妥。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试图当作自己没说过,干咳了一声,非常强行的转移话题:“峰主,我今日遇到了掌门。”
一定是掌门说的那些什么话,带偏了他!
有句俗语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可是换个角度想,无意间脱口而出的,是不是反而才是最真实的内心呢?
“嗯。”润玉可有可无的应声,并不看他。
“……”萧炎略加思索,还是决定试探一下,“掌门向我询问了冥苏师妹的事情。”
“冥苏,”果然,润玉没什么惊讶的意思,“那也正常。”
“那峰主是知道些什么吗?”
“嗯。”
就一个肯定的应声,萧炎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后续,见润玉又转头看着文竹,好像那种植多年的文竹突然变得十分美丽诱人值得观赏,而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了,不得不自力更生的追问:“那是什么?”
仿佛已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润玉徐徐侧首,睨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你求我。”
萧炎:“?”
在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居然是润玉能说出来的话?
他怀疑润玉在记仇,并且他有证据。
但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么想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润玉并不是常人话语中那座冷冰冰的雕像,无心无情的天玑峰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萧炎毫无任何心理负担:“求你了。”
他答的太干脆,太流畅,没有一点点犹豫,以至于原本又转回去盯着文竹的润玉猛地回头看向了他,还是那般紧绷着面容,不愿流露出任何情绪的模样,但萧炎发现他意外的能够看懂。
一半是惊愕,一半是……微妙的懊恼?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道催使着他,萧炎上前两步,扯住了润玉的衣袖,特别自然的又说了一遍:“求你了,峰主。”
以往总是隔着几步说话,眼下突然靠近,才能意识到,他其实比润玉还要略高出一点,稍稍垂眼,就能看到润玉微微颤动的睫羽,几缕发丝拂过颊侧,柔软到不可思议。
“……你与冥苏关系很好?”
放任萧炎拽着衣袖,润玉抬了下眼,声音很轻,也很缓,带着莫名的意味,与方才不知聊天对象的低低话语声并无区别。
也就还行。萧炎承认,讨乖卖巧的朝润玉笑一笑:“主要还是好奇……我知道不好,所以这不是也没问别人,来问峰主了嘛。”
山顶的罡风猛烈,竹叶沙沙。
虽然是这么说,但润玉抿了抿唇,也并没有多么释怀,那种不情不愿的意思浓郁到都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最后他撇过头,平静道:“冥苏并不是普通人,掌门才会拘着她,你莫要与她走太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萧炎更好奇了,期待的等他往后解释,结果梅开二度,还是没能等到后续。润玉甩下这么一句,干脆利落的就转身准备走了。索性也是一回生二回熟,萧炎眼疾手快迅速拽住润玉的衣袖:“不是,不是啊,峰主?这就没了?我都求你了你就说这么点啊?”
“只够这么多。”润玉冷酷无情,把自己的衣袖也从他手中夺回来了,屈指抚平上面被萧炎揉出来的褶皱,“我要闭关了。”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料辈分大一级应如是。
被“闭关”二字压住的萧炎不甘心的松开手,站在原地,恨恨道了声是。润玉抚了抚袖,迈步走回七政殿,没有急着进去,立在殿门,却回眸看了他一眼。远远能看见天玑峰主唇角弯起,似是轻轻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