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天色渐亮,雨已见停。春雨后的早晨还很冷,众人都包扎伤口,从行李里取了干衣,将湿衣换了下来,简单清理了一下屋内的尸体和血迹,准备生火做早饭。谢山青这时候就和曲非烟站在屋檐下,琢磨那根竹箫。
谢山青说:“非非,你要不要吹一曲喜庆的?”
曲非烟撇了撇嘴,说道:“都是尸体,吹喜庆的干什么?”
谢山青直道:“欸,此言差矣。眼看着太阳要升起来了,说明死的不是自己,还不值得吹个喜庆的?”
曲非烟听他乱说,嗤地一笑,随即眼睛转了转,向谢山青招招手:“谢哥哥,你附耳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谢山青比她要高一截,便弯腰侧耳,说道:“什么事这么神秘?”
令狐冲换好谢山青的蓝色布衫,扶着神坛站稳时,就看到他们两个凑到一块儿说悄悄话。曲非烟大约已有十四五岁,两人都是年少青春之时,站在一起看上去倒也登对……
他不自觉地抬手,又一次理了理衣襟。
谢山青那边正说:“好,我晓得了。”回头瞧见令狐冲已换好了衣服,低头又对曲非烟道:“你把咱们干粮拿来,你先吃。”
曲非烟应了一声,又去牵马,谢山青便转回来,托住令狐冲手臂,笑道:“你师娘方才已和我说啦,你体内有八道真气相互制衡,他们想帮你相看,却都被气劲弹开了。”
令狐冲也笑了笑,说道:“治不好就治不好了,我早已置之度外,你别担心。”
谢山青扶着他坐好,轻轻哼了一声:“还没看就说治不好,没有你这样的。把手给我。”
他面对着令狐冲坐下来,伸手把住令狐冲右腕,片刻又换左腕,只觉得脉象杂乱,举之无力,按之空虚,迟大而软。沉吟少顷,放下令狐冲手腕,转而去探人胸口膻中穴。
此前岳不群探按此穴,被几股古怪真气震开手掌,连带胸口也被震得发痛。谢山青自然也感受到那八股真气在令狐冲体内横冲直撞,其中六股要弱些,却常常拉帮结对,逆冲斜行;另外两股稍强一些,正勉力压制其余六股,可也排斥外力,若有人来试,必会被弹开。
但谢山青所修之法讲的是厚积、百容,内功深厚,包罗万象,真气如水,有意为之时没有一点侵略性,因此也并未被震开。一旁的岳不群和宁中则见他从容探查许久,不由得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惊叹之情。
谢山青运真气在令狐冲经脉内走过一圈,只帮忙将数道异种真气压制平复些许,便缓缓收了手,眉头皱了起来,好半天都不说话。令狐冲却没那么忧心生死,觉得体内服帖舒服了许多,反过来安慰道:“我好多啦,你不要太为难。”
谢山青皱眉道:“我不为难,不过想到的办法一时半会儿,也很难两全。”他站起来,来回走了两圈儿,又猛地蹲下,握住令狐冲的双手,说道:“你信不信我?”
春阳初升,璀璨的朝光洒进庙内,将谢山青的眼睛映照得灿烂如金,暖融融的颜色里,只有令狐冲的影子。令狐冲有些晃神,很快又醒转过来,笑道:“老前辈对我这般没道理的好,我怎么会不信?”
谢山青知道他想起前两次自己不由分说的帮衬,眉眼间也染上盈盈笑意。有些人见别人没来由的善意,只会怀疑是不是别有所图,但有些人便会十分感激,仅念着好,想着偿恩,并不猜忌。他握着令狐冲的手暖了暖,想想又说道:“我可以治,但是现在不行,还要等。”
令狐冲点点头:“好,全凭你定夺。”
谢山青见他并不追问为什么要等、要等多久,心里也很高兴,继续说道:“你们准备去哪儿?我跟你们一起。若是你觉得体内真气异动,疼得受不了,就赶快叫我,我来帮你镇住。”
宁中则轻吸一口气,这来路古怪的少年愿意帮忙治疗令狐冲,她已经很是欣喜,不等岳不群开口,她就说道:“谢先生可要和我们同去?真是太好了,冲儿,还不快……”
她本想说“谢谢谢先生”,可一想到要一连讲三个“谢”字,只顿了一下,立刻不动声色接道:“向谢先生谢恩。”
谢山青本来没听见那三个“谢”字,还兀自有点失望,眼见着令狐冲真的起身要跪,忙把人按住了,说道:“我不喜欢你跪,也不用你谢什么恩。”他眨眨眼睛,忽而笑眯眯说道:“冲儿,你好好休息,我去吃饭啦。”
令狐冲听他用长辈口吻叫这么亲昵的称呼,居然脸上一红,又哭笑不得,点了点头:“是,谢老前辈。”
他对这个名字的由来知根知底,于是按当时谢山青的意思,有意讨对方欢心。谢山青果然高兴多了,笑了一笑,便去屋檐下找曲非烟吃饭。
宁中则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令狐冲的发顶,说道:“冲儿,你是怎么认识谢先生的?他拔剑相助,救下我们这些人,又为你治病……哎,以后咱们真当好好报答人家才是。”
令狐冲早已感动非常,谢山青非但第三次救了自己,这次更是救下华山上下二十余口,这种恩情实在不知该如何偿还。他说不上怎么相识,只好叹道:“弟子已欠他许多,恐怕一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了。”
宁中则又摸摸他的脑袋,正要说话,一旁肃立已久的岳不群忽然高声说道:“我华山子弟,有恩自然必报,但不知谢先生,与这魔教的小妖女曲非烟有何关系?”
岳不群自然是要问的。他见过曲非烟,知道她来自日月教,当初他叫令狐冲去思过崖面壁思过,名头就是不分正邪,结交妖佞,众人也由此皆知他见过此人。若是曲非烟报上名来之前他都一句不问,那届时想必会使众人心中犯疑。
华山门人对岳不群的话简直奉为圭臬,他常年教导他们要斩妖除魔,不可与魔教牵扯,就连平日最受他青睐的令狐冲,只是没回答出对魔教中人是否能不犹豫地杀灭,都得面壁一年。这时知道曲非烟竟归属魔教,顿时一片哗然,立刻离门口檐下谢山青与曲非烟站着的地方远了些。
宁中则脸色一变,问道:“那小姑娘……是魔教中人?”
令狐冲听闻却是一惊,他也想到其中关窍,立刻撑起身体跪下,想要求情:“师父……”
岳不群冷哼道:“你住口!哪里容得上你多嘴!”说罢,又冷冷看向谢山青,大有谢山青一旦承认与魔教有染就要上前拼命的架势。
谢山青不知道岳不群疑心令狐冲杀死陆大有后偷了《紫霞秘笈》,见岳不群对令狐冲态度如此冷硬、不比宁中则慈爱,本来就不太愉快,听了这等质问,更是眉头皱了起来。曲非烟方才就已经悄悄告诉他岳不群能将她认出,这一下他抬手制止了要说话的曲非烟,说道:“有关系怎么样,没关系又怎么样?”
他只拿这问句对答,语气还算和善,以他平素讲话习惯来看,可以说是态度非常好了。
可岳不群已担任了十几年掌门,华山是他的一言堂,他向来说一不二,没有人敢质疑,五岳剑派说是同气连枝,多半也要卖他面子,江湖上更是称他为“君子剑”。一个久居高位之人是容不下别人的反问的,他当即冷冷说道:“若谢先生与这小妖女萍水相逢,岳某当然要拔剑除害,什么也不妨碍;若谢先生与她交情甚笃……”话不说完,但凌凌杀意已经冒出头来。
谢山青把吃了半块的烙饼慢悠悠包好,笑嘻嘻说道:“哦?你们名门正派,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么?”
他觑了一眼令狐冲,只见对方剑眉紧蹙,脸上既忧又愧、苦不堪言,倒觉得还算值当。
岳不群肃声说道:“这么说来,谢先生是承认与这妖女有交情了?你等魔教害人不浅,救人也不过是要卖好图报,莫要以为岳某糊涂!”
谢山青好奇道:“好啊,原来掌门人扣帽子的技巧如此娴熟。谁说我是了?谁又说非非是了?”他还有一句“就算是,难道你还真能打过我了”没有说,权当看在令狐冲的面子上了。
岳不群脸色一黑,说道:“那日在衡山城刘府,在场的,可都见过她了。”
谢山青笑道:“当时她就说自己叫什么、来自哪个门派啦?”
岳不群猛然一怔:曲非烟当时在刘府,的确不曾说过自己姓甚名谁,直到群玉院他在房外偷听,才得知此人是魔教长老曲洋的孙女。
他脑筋极快,立时说道:“那日曲洋与刘正风离开,她也随即不见了踪影,据嵩山派所说,逃命的除了刘曲二人外,正是还有个小妖女,难道还能有别人?”
谢山青拉长音哦了一声,摇了摇手指:“首先,没有直接证据,妄作定夺,只能搞出冤假错案,平白冤枉好人;其次,曲洋早已退出了什么魔教,他的孙女,当然也不是妖女了。”
岳不群面色更冷,说道:“冤枉什么?他们这些妖邪做的恶,难不成就因为退出了魔教,就能全部一笔勾销了?”
谢山青笑吟吟说道:“他们做什么恶啦?你来给我说说。”
岳不群被噎了一下——这魔教长老曲洋,好似还真没怎么听说过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他当然不知道曲洋掘过古人坟,但逻辑非常自洽,一甩袖子,说道:“这等小人行事,自然都不敢光明正大,背地里肮脏龌龊,怎能放到台面上来?”
曲非烟在一旁嘟哝:“哼!明明就是说不上来。”
谢山青笑了两声,又道:“你既不知晓他们做过什么,只因为觉得可疑,就要为他们定罪?哈哈,这样手段,太叫人佩服啦。”
宁中则本站在令狐冲身旁,忽而陷入沉思。丈夫说令狐冲杀陆大有、夺《紫霞秘笈》,她原就不怎么信;以令狐冲秉性,但凡没有岳不群这个做师父的首肯,别人就是双手奉上秘笈,他也不屑去练,哪里会杀死师弟藏下秘笈呢?更何况此事的确没有证据,哪怕当时在场的只有令狐冲一个,也决不能就此定了罪名。
岳不群的脸庞上突地闪过一线紫光。他修炼紫霞神功,一旦动气,脸上就会有此异象。他已怒上心头,说道:“若非大奸大恶之人,当初又怎会入了魔教?”
谢山青奇道:“佛教尚且讲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人犯了错,却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么?”
岳不群说道:“被他们杀死的那些无辜者,难道就有机会了?”
谢山青摇摇头,指了指庙外堆放尸体的地方,笑道:“我也杀了。若不然,下次我就袖手旁观,瞧瞧掌门人该如何决断——哦,想来恐怕还到不了杀人的那一步,就要被人家杀啦。怪不得你们是名门正派,原来慈悲心肠全靠弱不禁风。”
曲非烟吃吃地笑:“好一个迫不得已的慈悲心肠呀!”
岳不群怒道:“兀那小儿!还说退出魔教,我看根本本性难移!”
谢山青笑容见冷,说道:“不知掌门人说的是人之初性本善呢,还是人之初性本恶呢?若是前者,本性难移岂不很好?若是后者,哈,咱们这里全都是恶人,谁又指责得了谁?”
眼见岳不群脸上紫气大盛,显然是今天必要和这两位大恶人分出你死我活来;令狐冲呆跪片刻,后颈一凛,饶是多年来未敢一次忤逆师父,又是遭恩师猜忌的尴尬时期,竟向前跪行几步挡在二人中间,向岳不群叩首道:“师父不要动怒,谢前辈并非有意……”
岳不群斥道:“你这狡狯贼徒,这里可有你说话的份?”说罢,居然一掌向令狐冲拍来。
令狐冲仍伏倒在地,只觉头上一阵劲风,却闭上了眼睛,心道:师父既已对我生疑,若是一死能叫他冷静下来,不再为难山青,倒也值了。只是还未找到《紫霞秘笈》,实在愧对师父,愧对六师弟……
风骤然停了,余波将他的长发吹到脸上,四下尽是惊呼。他怔然睁开眼睛,眼前的却是一袭青绿衣摆,再向上看去,仿佛仍是那夜月下,如竹的背影。
谢山青三指扣住岳不群脉门,轻松笑道:“掌门人养气功夫可还差些。”
岳不群脉门在他手里,半个身躯酸麻不堪,他便有千百种方法让场面变得更难看,但他只是轻轻松开手,任凭岳不群面色惨白地噔噔倒退数步,只转过身来,托住令狐冲手臂,说道:“站起来再说话。”
小谢:是的,我也干了。
岳不群:。
忘记说了,主要参考三联版,连载版和新修版也可能参考少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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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