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莱蒂斯一个人在电脑前点着鼠标。
屏幕的光线映在她白净的脸上,像是一张怪诞的面具。人群在狭窄的方框里涌动,组成一重接一重的浪潮,而她必须在浪潮中找到一片海浪。
她伸手拿起旁边的咖啡杯,然后再次突然意识到它已经空了。她真的有些困了,连拿杯子都成了下意识地动作,但现在她不敢离开。
长时间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她的眼睛和大脑都疲惫不堪,监控部的旧办公椅就像有磁力一样把她吸在座位上。她知道自己如果中断,可能就再很难再像现在这么投入了。
但无所谓,如果她真的需要咖啡提神,她会自己去接的。咖啡也好,查监控也好,调查连环杀人案也好,她自己能行,她不需要尼尔森帮忙。
另一排办公桌上,尼尔森睡得天昏地暗。
他把几个电脑显示屏的插头拔了搬到一边,腾出来了两张空桌子,然后往上面一躺,在极度的疲惫中陷入了像昏死一样的高质量睡眠。
什么礼貌,什么体面,都阻止不了他睡觉。自从他到了圣卢赛特,每天就只有昏睡的时候才能清净一点。
连环杀人案而已,根本不值得他在这累得半死的时候继续强打精神,当然,莱蒂斯也不值得。
这个小姑娘显然还是没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他拿着杯咖啡回来的时候,那个警员已经如他所料地跑路了,他把咖啡放在莱蒂斯手边,换来了少女一声道谢。
“加油啊,全靠你了。”
他笑着回应说,然后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倒,开始玩手机。
社交媒体上全是连环杀人案的猜测,短视频平台上找头的视频满天飞,他机械地重复着滑屏幕的动作,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文字和画面在他金色的眼睛里滚动着,投射进他昏沉的大脑里,只变成了一片模糊的低吟。
很快,他就已经困得没办法分辨文字了。
尼尔森能感觉到自己快到极限了,再等一会他就差不多该昏过去了。
太好了,终于可以休息会儿了。
“尼尔森,尼尔森!”明净的,干脆的声音像一把刺剑穿透他耳膜。
“……”已经闭上眼睛的尼尔森睁开双眼,无精打采地问,“怎么了?别告诉我你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
“没有。”莱蒂斯说,她暂停了监控视频,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我承认你们说得对,查监控其实并不简单。”
尼尔森抬了下眉毛:“很高兴你认同我的观点,但我觉得你没必要专门告诉我一声这个。”
说着,他把办公椅转向另一个方向,躲开莱蒂斯的视线,抬起手晃了晃:“没事的话我继续补觉了,晚安。”
“不,有事。我想请你帮忙。”莱蒂斯的声音和电脑屏幕的光一起从椅背后辐射而来,“查三个地方监控的工作量太大了。你能不能去查查车站C的监控?我会负责车站A和地铁口两个地方。”
“真对不起,”尼尔森实话实话,可怜兮兮,“可我已经困得看不清东西了。”
“唔……那你先休息吧。明天早上再来查车站C的监控,可以吗?”
“唉……我觉得我们有些误会。”尼尔森懒洋洋地说,隔着椅背,他的背影像是个不为所动的雕像,“我的任务只有保护你,这是一开始就说好了的,不是吗?”
“你在地铁上时不是主动要和我分析案情吗?”
“分析案情和查监控可不是同一个工作,小姑娘。我只是个普通人,做不来你们共感者的活,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把目标漏了呢?”
“我没觉醒视力,我的视力和你的没有区别。”莱蒂斯皱起眉,“我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这不是你推辞的理由。你今天几乎什么都没有做,这样下去我们要靠什么找到凶手?”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找凶手。”
“你……有两个哨兵被碎尸了,凶手逍遥法外,半个圣卢赛特的人在找受害人失踪的尸首。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尼尔森差点被这话逗乐了,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念了篇幼稚的小学课文。他发出一声轻笑:“不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乎?而且那些找头的家伙只是在凑热闹,你真以为他们在乎死者?”
“你这家伙……”莱蒂斯有点被激怒了,她在圣所长大,身边都是以保护为己任的年轻哨兵护卫,从没想过有人会如此麻木不仁却又为此沾沾自喜。
这个男人不止不在乎凶手,他根本不在乎和自己无关的任何事情。而他以此为傲,反而觉得追寻正义是可笑的事情。
她想指责的太多,一时竟然说不出什么。最终她只是压低了声音,失望地叹了口气:“他们是他们,但布列塔尼部长信任你,我还以为你至少……算了,你和你那浑浑噩噩的邻居根本就没有区别。”
尼尔森常常懒得理会针对自己的谴责。
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他罪有应得,他欣然接受,并且完全不打算改。但他昨天两点才回家,今早上六点半被罗德瑞克砸门砸醒,经过了长达三天只有浅眠的蹲点和今天一天奔波,他头昏脑胀,呼吸都难受。
而莱蒂斯在讨厌他,她此时的感情和她对他邻居如出一辙。嫌弃,排斥,还有微妙的悲哀。说真的她在悲哀个什么东西?她懂什么。她才是那个幼稚的,会被这个城市生吞活剥的家伙。
他感觉到了烦躁。
尼尔森转过椅子,对上莱蒂斯有些意外的双眼。
他问: “我说,你为什么非得查这个案子不可?”
“这是我的任务。”
“布列塔尼跟我说过,她告诉过你选择可以放弃。”
“我不知道部长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回答:我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否则就没人去追查真相了。”
尼尔森轻轻地弯起嘴角:“啊,原来你是为了真相。”
莱蒂斯表情冰冷:“这很好笑吗?”
“不,我只是疑惑。真相,为什么要找到这个真相,为了那两个一看就是罪犯的未登记哨兵?”
“他们的死因是什么值得人为之努力的东西吗?我那亲爱的邻居,即使没有人杀他,他也总有一天会自己栽倒在臭水沟里死掉。”
“你根本就不是为了真相。”
莱蒂斯看着他,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尼尔森直视着莱蒂斯越来越冷峻的神情,却对她露出了笑容。
他说:“莱蒂斯,我来告诉你,你是为了什么要查这个案子。”
“你是为了你自己。”
莱蒂斯的眼睛睁大了:“你说什——”
“你想要证明你自己,我看得出来。”尼尔森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金色瞳孔如同混浊的琥珀,“你来到陌生的城市,你冒着丧命的危险,只是为了向其他人证明,你是一个强大的共感者。
“你是个护卫,你能力有限,不被哨兵认可,也不被普通人接纳。这是一个机会,证明你价值,让自己受到尊重的机会。哨兵和护卫只服从强者,你做到了他们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就不会看不起你了。”
“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莱蒂斯?”
“我……”少女墨绿色的瞳孔明暗不定,像是在狂风中挣扎的森林,“我没有——”
尼尔森笑容不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吗?你明知道你没经过刑侦训练,你明知道你能力有限,你明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查出真相,为什么还要硬撑着呢?”
“……”莱蒂斯咬住了下唇。她的视线移开了,她在自我怀疑,针对自己的负面情绪狂乱地在房间中上升。
尼尔森只是看着她:“所有人都是自私的,莱蒂斯。你也是。只不过你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了这种自私而已。放弃吧,小护卫,别为了你的一己私心把我们俩都牵扯进危险里。”
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会提防向导。
向导能感受情绪。
情绪感知和读心有很大的区别,但长年累月,向导们对人心的理解也比普通人更深,而没有什么,是比人心更好利用的了。
哪怕尼尔森现在只能被动感知别人的感情,他依然危险。
他之所以能说出这些话,是因为他知道莱蒂斯自卑。而他又恰好知道一些共感者之间的鄙视链,因此他猜得出这种自卑的来源,也猜得出她执意背负这一切的原因。
也许这种对认可的渴望只是她动机的很小一部分,但莱蒂斯正直又天真,会因为这点私心羞愧。
她会在他点出自己隐痛时动摇,也会因为他言语里的引导怀疑自己。通过这种方式,尼尔森能够轻易地击垮她。
他本想多敷衍两天再用这番话让莱蒂斯放弃调查,以方便向布列塔尼交差。但管他呢,他现在头疼得厉害,思维有点飘,后脑勺却沉重得不行。他需要休息,而莱蒂斯需要远离这个危险的案子,回到她平和的家乡继续做个单纯的小姑娘。
现在就让她放弃可没有坏处。
“我……也许是的,也许你说得对,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莱蒂斯低着头小声说,她的低落像是一捧火的余烬。
尼尔森以为自己胜利了。
然而在那余烬中,灼热的高温仍然在蛰伏。
“可是如果仅仅是为了证明我自己,我绝对不会请求你的帮助。我不喜欢你,我不想依靠你。”莱蒂斯说着,抬起头来瞪着尼尔森,她在愤怒,然而却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使得她的双眼有如同淬火的光芒,“但是卢娜小姐,她信任我,她愿意告诉我她还在乎她哥哥!我不能辜负她!”
“我想找到真相,是因为卢娜小姐说过,她的哥哥是个好人,是因为你说过她很难过。为了已经死了的受害人,为了还爱着受害人的活着的人,我也不能放弃!”
重燃的火焰跃动着,莱蒂斯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那你呢?你既然对一切都毫不在乎,连真相都嗤之以鼻。你为什么还要做个侦探?”
尼尔森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莱蒂斯比他想得更倔强,或者说,更善良,这在各种意义上都不是一件好事。但他没力气和她争了,她要是不放弃,那就最好让她知道,不要对他这种人抱有希望吧。
他于是保持着笑容,无所吊谓地耸耸肩,开玩笑似地答道:
“为了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