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了豆蔻的手指所握的画本上赫然写着——
《百变面首》 第一章:小倌月下抚琴一曲惊艳长公主
……
谢郁棠开始后悔拿画本打发时间这个决定。
府里那个芳倌,她没记错的话,是以抚琴为长。
*
等马车在鼓楼大街前停下时,蔺檀周遭气压已经低得能让乌鸦坠地。
这些日子她不再缠着自己了,原来竟是在看这些玩意儿!
蔺檀又气又恼,恨不得一把火把这些晦气玩意儿全烧了,但仅剩的理智又拽着他——他今日来是同谢郁棠讲和的,万万不可因为一时气恼,忘了今晚的目的。
思及此处,蔺檀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递出手去,温和的看着谢郁棠。
以往他做出这个姿势,谢郁棠早就眉开眼笑地搭着他的手下马车了,而且还会尽量多牵一会他,放手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依依不舍,万万不会像现在这般,看都不看一眼他递到面前静静等待的手。
谢郁棠自顾自下了马车。
车辙偏高,但她下车的姿态,比他还从容。
“三殿下有心了,不过本宫用过更好的,就不劳三殿下了。”
更好的?
什么更好的?
她几时就用过更好的了?
蔺檀神色一凛。
他想起来了。
那日谢郁棠去巍咸西的别院拜访,苏戮那小杂种竟是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肩膀给她做踩脚凳的。
坊间都传遍了。
当时他还不信,想那小杂种再媚上逢迎也不至于这般不要脸,如今看来,此事怕是**不离十了。
蔺檀又想起方才马车上瞥见的那些话本。
……谢郁棠这样的疯女人,会就只是看吗?
当众把人当踩脚凳的事儿都做出来了,私下里那得成什么样?
蔺檀嘴角的笑几乎要撑不下去。
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谢郁棠对他风云变幻的脸色没什么兴趣,只见这鼓楼大街到处张灯结彩,飘着红色的绸带,她脚步微微一顿,不知怎么就想起那话本里的绘图,苏戮那么细瘦一截手腕,要是绕上这种绸带……
谢郁棠垂眸笑了一下。
这笑太过一闪即逝,蔺檀看过去时,只剩了些飞扬的弧度,他怔愣片刻,顺着谢郁棠的目光看去,见是一个摆了五颜六色花灯的灯铺。
“棠棠可是喜欢这花灯?本王买给你。”
“不必。”
谢郁棠淡淡抬手,阻了蔺檀掏银子的动作,自今晚见面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说出的话却是同样的绝情,“本宫想要的东西,不需要你来给。”
天空的皎月映在她眼底,比周围的花灯还亮。
蔺檀却在这目光中怒火中烧,头一次生出不可控的惊惧,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谢郁棠已经淡漠地转身走了。
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仿佛已经忍了他许久。
“棠棠。”
他追上去,一把攥住谢郁棠的手腕,压抑地怒斥,“本王做了什么,让你这般恨我?”
恨。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是一惊。
是了,是恨。
她看他的眼神,虽然掩饰的很好,但眼底的恨意,还是会流露出来。
谢郁棠的眼神从他抓她的手腕移向他的脸。
谢郁棠蓦地一笑,另一只手食指点上他的心口。
“因为,你往我这里捅刀了啊。”
她一字一句说的清晰,蔺檀一怔,谢郁棠却已经收了笑,冷漠地甩开他的手。
是乌追的事?
……还是别的什么?
蔺檀追上去:“棠棠,你说清楚,我几时又惹了你不快?”
前方二楼,乔庄打扮过的怀瑾站在栏杆前,同谢郁棠点了点头。
谢郁棠不动声色的向下看去,见到了一身湖蓝衣裙的郭妍儿。
郭妍儿是禁军统领郭守贞的嫡女,前世因其父从龙有功,蔺檀登基后将其迎入宫中封了惠妃,在宫中跟谢郁棠很是不对付。
“小姐,真的要撮合三皇子跟这位郭小姐吗?”
那日怀瑾听完谢郁棠的吩咐,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重生后谢郁棠派人去查了这个郭妍儿,这姑娘还跟前世一样对蔺檀痴心不改,这次听说蔺檀来做了武试的主考,便偷偷瞒着家人溜了出来。
“现在还不是跟蔺檀彻底翻脸的时候,可他那张脸我看了就想吐,实在懒得应付,而且……”谢郁棠一顿,说出自己最担心的,“万一父皇下旨赐婚,我还真不好拒绝。”
开元十一年倒马关之战后谢家满门尽成忠烈,但谢氏于沙场经营数十载,在兵部余威犹存,残余势利尽归谢郁棠掌握,皇帝不可能放着这块肥肉不管。让谢郁棠嫁给皇子,以联姻的形式将兵权牢牢握在天家手中是皇帝一直以来的打算。
这打算谢郁棠曾经也乐见其成。
但现在不了。
反正蔺檀跟这位郭妍儿姑娘迟早要勾搭上,她索性牵回红线。
“棠棠。”
蔺檀终于追了上来,这一路也太难伺候了,以往他随便说几句软话买几个东西就能哄开心的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不吃这套了。
还说他往她心口捅刀子。
说她想要的,不需要他给。
蔺檀强压下心底的慌乱和薄怒,“棠棠,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要什么?
呵。
谢郁棠勾了勾手指,蔺檀眼前一亮。
终于是要跟他服软了。
蔺檀故作矜持地咳了一声,慢悠悠地躬身靠近,只听谢郁棠贴着他耳朵,一字一句道——
“本宫要,送你一份大礼。”
身后一声惊呼,一只花盆从二楼掉了下来,正对着楼下一个年轻女子头上砸去。
蔺檀还没来得及反应,谢郁棠突然给他后背来了一掌,蔺檀猝不及防,惯性向后退了几步,正好将那湖蓝衣裙的女子撞开。
那女子重心不稳就要摔倒,蔺檀本是冷眼旁观,却在看清那女子脸时突然改了主意,伸手将人拦腰抱住。
两人因为惯性转了几圈。
花盆擦着二人脚尖咣当一声摔得粉碎,他们才从彼此的对视中回过神来。
蔺檀松开手,温雅宽和礼数周全地向那女子作了个揖:“巍姑娘没事吧。”
郭妍儿以袖掩口,脸颊飞上一抹红晕,袅袅娜娜地回了个礼,“见过三——公子。”
他们一个是三皇子,一个是禁军统领嫡女,同在皇城中,要说互相不认识也不大可能,只是如今两人才算是有了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蔺檀一身衣着打扮,一看便是不想身份暴露,郭妍儿从善如流改了称呼:“公子也是一个人来的?”
这个“也”字用的很妙。
蔺檀当即听出了郭妍儿的意思——
我是一个人,如果你也是一个人的话,当此佳节,不如一起逛逛?
蔺檀不可谓不动心,对方是禁军统领郭守贞的嫡女,禁军同巡防营不同,后者负责京城治安,而前者则是直接在御前带刀护驾的,若能得到郭守贞的支持,则他成功上位的保障又多了几分。
要是平时蔺檀就应了,只是——
谢郁棠还在呢。
掌握着边防军权的谢氏嫡女,备受盛宠的宁安公主,他说什么都不容这块肥肉有差池。
蔺檀温和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嘴上客套着,心里则在飞速思量该如何处理才能两边都不得罪。
这么想着,扭头去看谢郁棠,却猛然发现,谢郁棠不见了。
人群中一闪而过一道身影,与谢郁棠有七八分像,蔺檀心中一动,正要追去。
“公子。”
郭妍儿拉住他的衣袖,笑中是闺阁女子见到欢喜之人恰到好处的娇羞,“公子明明就是一个人来的,还找什么借口?”
……
蔺檀竟无法反驳,他今晚是抱着同谢郁棠有所进展的心思来的,除了护他周全的暗卫,特意支走了身边所有人,连小福子都没带。
可他又不能坦言自己要去找谢郁棠。
找不找得到不说,还会把这位禁军统领的嫡女得罪了。
蔺檀这片刻的安静看在郭妍儿眼里就成了贵公子的矜持,她盈盈一笑,主动朝前方一家花灯铺子指了指:“咱们去那里逛逛?”
灯会佳节,鼓楼大街上人头攒动,五颜六色的花灯迎着红色的绸带,将大兖都城的夜添出袅袅人间烟火气。
街上随处可见各种小摊铺子,还有推着竹筒水车的小贩,竹筒水车是大兖独有的民俗,将一截截竹子挂在轮子上,竹筒里装着水,用柳枝蘸水洒向亲朋好友,是谓祝福。
谢郁棠在蔺檀搂住郭妍儿的瞬间便闪身进了一道窄巷,直到郭妍儿拉着蔺檀走了,她才从窄巷中出来,朝跟他们相反的另一头走。
上一世,蔺檀每次同郭妍儿互动总能让谢郁棠喝一坛子醋,可她方才看蔺檀的手扶在郭妍儿腰间,看两人眉目传情,看郭妍儿巧笑倩兮地邀蔺檀去看花灯,谢郁棠只觉得内心非常平静。
没有摆脱渣男的欣喜。
也没有难以捉摸的不快。
她就像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冷静的看着自己曾经倾心爱过的男子,同别的女子,交手同游。
人的感情真的很奇怪,曾经那般浓烈的爱,原来可以消失的这样突兀和迅猛。
她不自觉抚上心口,那里皮肤细嫩光滑,但伤口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刻进灵魂骨血。
腐烂,溃败。
她会做噩梦,梦里被他用匕首一次次捅穿,她会睁着眼近乎自虐地回味这种感觉,直到天明。
蔺檀,我们俩的帐,慢慢算。
“姐姐,买支烟花吧。”
一道稚嫩的童声把谢郁棠从回忆中拉回,她循声低头看去,眼底的戾气还未散尽,手里端着烟花竹筒的男童下意识瑟缩了一步,再去看时只见对方一双眼睛如秋水剪瞳,刚才的狠戾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男童揉揉眼睛,又脆声声的问一遍:“姐姐,买烟花吗?”
谢郁棠轻衣简装,面上还戴了遮住半张脸的面纱,像是富贵人家出来游灯的小姐,所以他才跑过来问。
这小姐姐……也太好看了吧。
虽然只是一双眼睛,但他觉得这就是娘讲的故事里的仙子了。
谢郁棠看着男童手中的烟花,长睫轻轻一抖。
她曾经很想看一场烟花。
想看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绽放,然后笑着倚在身旁人的肩上。
她求了一年又一年,也等了一年又一年,可蔺檀总也不来,他总有那么多的公务要忙。
过了很久谢郁棠才明白,蔺檀不是忙,只是他的时间不花在她身上罢了。
谢郁棠勾唇,俯身丢了些碎银在男童的托盘中,温声道:“烟花就不用了,早些回家吧。”
她给的钱,足够买好几筐烟花了。
男童懵懂地点点头,正要转身,突然听到前方一声惊呼。
“小心!”
街上人多拥挤,不知谁不小心撞到了推竹筒水车的小贩,足足高出半个人身的水车倾倒而下,直直向那男童砸去。
谢郁棠搂住男童,一个旋身,将他推了出去,自己也迅速后撤,虽不至于被倒下的水车砸中,但竹筒中兜头泼来的水却是躲不过了。
几十只竹筒的水倾巢而出,想不狼狈是不可能的,谢郁棠仓促中只来得及以袖遮面,紧闭双眼,做好了被泼一身的准备。
可预想中的水迟迟未到。
谢郁棠抬眼。
入眼的是一方素色油纸伞。
她顺着素净的伞面和笔直的伞柄一路看下来,目光最终停在一只干净纤长的手上。
这只手腕骨精致,内侧有微凸的筋。
谢郁棠呼吸一顿。
缓缓侧首。
苏戮就那样静静立于她身后,手中的伞保持着前倾的姿势,迎面泼来的水纷纷撞向伞面,发出类似于细雨敲窗的短促声响。
她在这声响中怔怔抬眸,听到自己说:“你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