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宫外
“上元仙子!上元仙子安好。凡间正月十五将至,仙子公务繁多,还以为仙子近日不会来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仙子,今日也是来看餍兽的吗?”
晴山君刚从璇玑宫出来,就见不远处琪树下,有一位青衣仙子在徘徊,看身形很是熟悉,一路小跑到跟前,正是邝露。
“晴山君安好。”邝露眼神躲闪,耳尖微红,嗫嚅半晌,复又点头:“正是。多谢晴山君好意,府上都很喜欢仙君所赠的元宵。只是……”
晴山君只听到邝露夸赞“府上都很喜欢”,立时没了刚才发连珠炮的本事,磕磕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喜欢就好,你喜欢就好。”
邝露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对晴山微笑,又偏头去赏玩天界随处可见的琪树。
二人一时安静下来。
晴山君站在原地,手心潮热,想跟邝露一起看树,又觉得今日脚下的云气有些烫。
拔脚欲走,忽然想起些什么,嘱咐邝露道:“仙子夜夜值守,白日常来探望餍兽,却许久未见陛下。今日难得陛下得空,也在宫中,你可去拜见。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完,慌慌张张驾云离去,看不出一点在上清境熏陶过的样子。
邝露身形一滞,凝望璇玑宫匾额,沉默无言,转身向宫门走去。
*
院中的青石桌上摆着一只莹白如玉的瑶光盏,盏中茶叶青碧,几番上下浮沉,在杯底舒展开来。茶汤益见碧色浓郁,却未少一分。
邝露鼓起勇气上前,轻声道:“陛下,这茶凉了,邝露为您重新沏一盏来。”
“怎么是你在做这些事。” 润玉曾为夜神,深知元月十五值夜最是繁重辛苦。
“陛下别赶邝露走,邝露愿意做这些。”
何曾赶你出门,多年不见,竟削瘦了许多。“坐吧。”
“邝露……是。” 邝露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紧张,时隔多年,竟没有了从前的勇气。
“陛下,”邝露犹豫一番,转而看着酣眠的魇兽,笑道:“魇兽身量似乎长大许多,再强壮些就能做陛下的坐骑了。”
润玉轻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然而,笑到最后却带着一丝苦涩。“魇兽近日很是活泼,每日才入夜便急着出去觅食,又圆润些也是有的,却非一日之功,终究是你许久不来璇玑宫了。”
“陛下,邝露……”
润玉不等她说完,“当年本座监守自盗,偷习禁术,被穷奇反噬,无法自控。太巳奉旭凤还朝,是尽他两朝老臣的本分。况且,本座从未将你与你父亲合为一论。”
“瑕不掩瑜,”邝露听润玉如此自评,颇为不忿,有些话萦绕心头太久,不吐不快。
是以,她激声反驳:“陛下是明君,给天界带来前所未有的清明之治。六界沐天恩以生息,四海仰君泽而安乐。”
她顿了顿,愧意渐浓,“当年父亲与重臣联合,欲动摇中宫。陛下宽宏大量,不加刑律,反施仁爱。邝露未能劝阻,却同被恩泽,深感惭愧,无颜面圣。唯有谨遵天时,严守神职。”
润玉叹气,“起来吧,你何必又跪。从前你随侍左右,如今又身负布星挂夜,修订农时的重责,无不尽心,实在不必如此自苦。且……你百年与长夜为伴,该看到天地辽阔,不独月明。”
“月照九州,邝露从不敢妄求。只愿昼如启明,暮做长庚,常伴月轮。陛下,长庚星已亮起,邝露该去布星台值夜了,邝露告退。”邝露话语坚定,脚步却有些慌乱。
“璇玑宫清寒,“润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虽不比太巳仙府檐牙高啄,亦可遮风避雨。”
邝露将要出门,听闻此言,一怔,眼中含泪,欢喜道:“谢陛下。”
*
太巳仙府后花园
“天帝这是什么意思?”
白玉凳上仿佛置了炭火,太巳仙人腾地起身,紧盯着他的宝贝女儿。
”孩子,天帝是不是不满我府邸华丽,僭越了他去。这可是大大的不妙。我这就去让府中仙侍赶紧把咱家的雕花、字画、摆件都撤一撤。再去找鲁班仙君借些人手,把咱太巳府墙檐屋顶都改一改。”
“爹——”邝露拉着太巳的衣袖,无奈地劝他坐下,冷静冷静,“陛下连你改换门庭都能宽恕,哪里会计较你的府上屋檐多大,殿里放了几个摆件。”
“啊,说的也是。”一颗玲珑心又咽回肚腹,太巳叹道:“你这话,吓得爹老心老肝一颤呐,”太巳仙人坐下来使劲捋着自个儿的前襟顺气。
“爹,当今陛下与先天帝不同。若是先天帝在位,您做出这样的事情,哪里还有咱们太巳仙府。您且安下心,踏实做事,效忠君上就足够了。女儿只望爹爹平安。”
“好孩子,是爹不好,让你为难了。”女儿一心思慕天帝,做爹的帮不上忙,却让女儿在天帝面前抬不起头。
“干嘛说这样的话,没有您和阿娘,哪来女儿,”邝露直视着太巳,一字一句,温柔而坚定:“女儿别无所求,也请爹爹不要再劝阻女儿了。”
“好好好,爹不说了,不说了,由你吧。只是若觉得累了,记得回家跟爹说说。不要憋在心里,怄坏了身子。”
太巳仙人提起暖炉上的东坡提梁壶,倒了一杯热茶,缓缓推到邝露跟前。
眼眶被水汽熏蒸得有些潮湿,邝露双手紧紧捂着热热的杯壁,柔声轻颤:“女儿会的。”
太巳知道女儿初心未改,也不勉强。正要给自己也倒一杯酽茶,忽然想起什么,又开口道:“前些日子送来的元宵,我已吩咐膳房备下了,你带上些做宵夜吧。那晴山君真是有心……”
“邝露值夜要迟了,女儿不吃宵夜。”说完急急忙忙驾云往布星台而去。
爹,邝露以为,情之一字,未必要有回应,一如韦天上神之于昙花仙。只要他好,只要常常能看到他,便可心满意足。
笑与泪,皆我所冀;苦与乐,甘之如饴。有我这样一个女儿,让您和阿娘费心了。
“唉,我这女儿啊,平日里最是稳重不过。可一提起她的终身大事,连说话都是颠颠倒倒的。”
佘姬在垂花门下站了许久,她的傻女儿都没发现。缓步走来,温声劝慰太巳:“有些事还要她看破才好。”说罢,温婉一笑,提壶要给太巳倒茶。
太巳连忙起身,预备去接,笑着埋怨道:“夫人倒是看得透彻,为何要劳小仙来劝她。”
佘姬没有一点要答理他的意思,专心倒茶。忽见倾入杯中的茶色甚浓,柳眉蹙起,把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摔。
太巳唬得一抖,只听她夫人怒道:“你这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喝什么浓茶。干脆今夜你去替露儿值夜算了,成全我们娘俩吃元宵。”
“夫人息怒,”太巳仙人反应迅速,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这都是给露儿准备的。我没喝,真的,夫人你看,我的杯口一点水渍都没有。”
“老东西。”佘姬懒得去拆穿他,杏眼斜睨着太巳陪笑挤出的一脸老褶。半晌,“噗嗤”一声笑出来。
太巳笑得越发灿烂,伸手揽过夫人玉肩,感叹道:“夫人笑起来真是倾国倾城。为夫此生能得夫人为妻,真是天大的福气。不知那晴山君,能不能有为夫这般好福气呀。”
“油嘴滑舌。”佘姬含笑而嗔,眉梢眼角俱是岁月从容。
“不过,说来,我亦喜欢晴山那孩子。”
“夫人说的是。”
太巳佘姬二人相视一笑,妇唱夫随,仰望夜空星月渐明,唯念女儿幸福平安。
*
许是十五将至,明月愈发圆润,如菱花镜一般,只不知照得几家欢喜几家愁。
踏雪不知为何,今日月下仙人只字不提刺绣。只肯教她念些经文咒语,说是修仙要从理论开始。
“明明昨日教得是要从穿针开始,”踏雪掐腰扬颈,有些不服气。
却不想,月下仙人颈子比她抻得更长,气势更足,“老夫昨日教得还是驾云呢,你怎么召来阵风呢?”
踏雪无语,她只是一只小猫咪,实在没办法解释这个问题。思及此处,士气顿消。
月老见她一脸迷茫,大气地放过了她。随即吩咐飞絮搬来一大堆经书,往书案上一放,震得一众陈年积灰四散奔逃,可谓声势浩大。
这可不能怪他,都是些入门的经书,上万年没人翻过了。他虽然总泡在书房,但也只看话本和……图册。
月老轻咳两声,开始了他今日的与猫传道。
踏雪假装刚才那两个响亮的喷嚏不是她打的,一本正经地等月老开课。
万万没想到,月老懒得可以,上来就丢给她一堆简牍,要她自己诵读。
踏雪无奈看了一眼月老。那老顽童才维持一刻钟的正经,就欢欢喜喜去一旁翻他的话本去了。她随手拿起一卷翻开,满眼都是扭扭曲曲的小篆,五官随着字亦扭在一起。
“不许偷懒,要读出声来,老夫的狐狸耳朵可听着呢。”月下仙人的狐狸眼掉在话本上,却用嘴巴扮演着严师。
这可是你要听的。踏雪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大声念起来:“口朱不辛,辛朱不口。诶?这是本川菜菜谱。”
闻言,月下仙人脖颈僵硬,面露茫然,手中的话本滑落,稀里哗啦散了一地。刚才明明吩咐飞絮拿的是老君撰写的《道德经》,为什么会变成一本菜谱,还是川菜。
他嘴角抽搐,颤抖着双手夺过踏雪刚诵读的“菜谱”。只见那竹简上清晰刻着:“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狐狸心一抽,月下仙人扶着书案,晕在了隔山隔海的藤椅上。
踏雪深谙姻缘府的生存之道,瞬间就位。她故作惊慌,眼眶含泪,凄凄切切地哭起来,“爹爹,你怎么了爹爹。都是女儿不好,未能赚得银钞与你抓药,才害得你这般受苦。女儿不孝啊。”
念罢,哭着去掐月下仙人的人中。手刚搭上,月下仙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的表演。
只见狐狸仙挣扎起身,哭喊道:“我苦命的雪儿,这怪不得你。是爹爹没本事,未能教你读书识字。爹对不起你死去的娘啊。”
藤椅随之摇晃,狐狸仙在摇晃中更加努力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颇具喜感。
“不对,不对,”踏雪摇摇头,伸出食指晃来晃去。
“嗯?”月下仙人收放自如,向踏雪虚心求教:“哪里不对?”
“两处。”踏雪又伸出一个指头,一边分析,一边与他示范。
“首先呢,醒得太急。我还没按你的人中,就急着起来。应该像我这样悠悠转醒。其次,动作太大。一个刚刚醒过来的病老头,怎好那样动作有力,中气十足。”
月下仙人沉吟片刻,深以为然,遗憾自己今日没发挥好。
踏雪授业仁慈,拍拍他肩膀,鼓励道:“仙人今日接得甚是流畅,且应变机智,情绪到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哎呀,一般一般,”月下仙人从椅子上下来,拍拍身上的灰,欣然接受表扬,嘴上却谦虚。
戏演完了,月下仙人的忧伤散了一半,还有一半重又涌上心头。
不识字,怎么办呢。从头教起可太无聊了。这么聪明的小丫头竟然是个文盲。也难怪,凡人苦难,自顾尚且不暇,谁会教一只猫识字呢。
月下仙人惆怅不已,踏雪亦有些愁绪在心上。今夜小鹿会在月柳下等她,那他呢,今夜他还会不会来?
这章的名字原本是《上元节里说上元》,因为碰巧赶到今年的上元节,可惜这回施工要把它串上来,时间要被被破坏掉了。合影留念放在微博了,咔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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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上元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