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装腔作势不问缘由,润玉竟然就真的什么都不说了。
其实这种信任她并不想要,踏雪心中为自己叹了一叹,跟天帝打哑谜,属实班门弄斧。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追问,见润玉一脸运筹帷幄成竹在胸,想来姻缘府那边确实已打点好了,只得揣好一包心思,跟着润玉的节奏慢慢走。
璇玑宫玲珑得很,即便他们像小乌龟一样磨磨蹭蹭,从七政殿到宫门口也用不上一盏茶的功夫,唐僧却抓紧时间,准备念第三遍紧箍咒。
紧箍咒每一遍都略有不同,只是添几味新药,“方才岐黄仙官所言你可记牢了?丹药需每日按时吃,不可贪凉用冷水。莫要思虑,万事有我在,”润玉拾起猫爪子,凝望着踏雪清亮的眼睛,深邃的眸中满是期许,“我只想看着你平安无忧,与你安度此生。”
登徒子老脸一红,不知该说些什么,低头咬着下唇,蚊子哼哼般含混着“嗯“了一声。
他的话平平常常,并无甚露骨暧昧的词句,却比她在话本子上抄来的恳切一万倍,踏雪顿悟:原来术与道的区别是这样的。
润玉顿了顿,垂眸遮过眼中一抹了然的失落,复又抬眼,道:“叔父那里你不必再为我费心周全,他的心思从来没变过,他怎么想我都好。昨夜我私心想着,若他送你来我璇玑宫,润玉实在求之不得,却又不愿就此委屈了你。”
呃……昨日的口不择言,他竟听进去了。
润玉说的委屈她是明白的,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不公平,礼法本该维护纲常伦理,让更多的人受益。然而礼法代代相传,逐渐失了原来模样,沦为维护自身利益的权柄。
现实中总有许许多多的无奈,不得已违背礼法,受到惩罚的却只有女子。这个俗气的天界亦有三妻四妾之俗,女子连飞升都不得自由,委实可笑得很。
踏雪双唇微启,欲辨无言,心中却一片茫然——她从未认真想过如此长远的事,甚至时常有意模糊自己的身份,有时是调皮捣蛋的小猫儿,有时是为人情所绊的踏雪。她在两个身份间来去自如,隐隐地以为自己在世俗的规则之外,放纵自己沉浸在眼前的烦难喜悦之中,不肯仔细想一想她的将来。
人无远虑便有近忧。笨猫的得过且过在天帝的高瞻远瞩和灼灼深情之下相形见绌,羞红了她的猫耳朵。
看着平日里比狐狸还狡猾三分的小猫儿露出迷茫模样,润玉心中柔软一片。踏雪仙龄尚小,根行未稳,初通修行便跟着叔父和彦佑,学了些什么他心中有数。
男婚女嫁,人之大伦。若此时他说与踏雪,她一向处处由着自己,想来必会同意,但这对她不公平。她身后无双亲庇护,叔父待她亦不上心,不若待日后她通晓礼法,能为自己打算时,再说不迟。
润玉无意扫过踏雪颈间渐渐覆上朝霞的肌肤,旋即移开视线,“修行之事急不得,你我来日方长。升仙府那边我已吩咐过,你的启蒙还是我亲自来更好些。”
不是告假,竟是告辞。
踏雪睁圆了眼睛,甚觉不可思议——做天帝怎可如此任性,君命说改就改,“我在升仙府就很好,仙子仙君学识渊博,教习尽责。你又要听朝会,又批奏报,还有好多神仙要找你谈论公事,”哪儿来的功夫指点她这许多事情。
“你不必为此忧心,”润玉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打断她的反驳,拨转了话题,“亦无需为晴山君含愧。”
踏雪一愣,果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专心等他的下文。
润玉一笑,“这些细枝末节无关痛痒,他不会在意的。晴山择的路虽长,但想来会比我顺畅得多。你尽管安心休养就是,我会为你安排一切的。”
哪有话说一半的,踏雪饱含谴责地瞪眼,敌将却不接招。
润玉含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紧闭城门,就是不肯吐露半点。
将帅之才能屈能伸。踏雪仰着她蟠桃一般圆圆的脸,讨好地笑着,轻轻捏着润玉帝袍的袖角,摇来晃去,像一只真正的小猫儿在和她的主人撒娇。
润玉心满意足,屈尊降贵当了回八婆,伏在踏雪耳边念了一个名字:邝露。
“你早就知道?”排除了数个错误答案之后,发现错误答案竟然是正确的!踏雪打量着润玉坦然的神色,想一想自己先前张牙舞爪的丢脸模样,觉得分外可气,“那你为什么不说,就喜欢看我出丑是不是?”
鬼才要当什么中元仙子,还不是受了他的蒙蔽。
天界的神仙大都奇怪得很,这个看着仙气飘飘的天帝更是其中翘楚。越使唤他,对他越不客气,他越欢喜。
这会儿她气急了,忍不住上了爪子,天帝倒开心得合不拢嘴,纵着她在自己身上掸灰般乱拍一通,还问有心思问她今日七夕,可否再见。
离奇、诡异、荒谬。
踏雪被润玉笑得心虚,收了手,一阵风似的逃了。不时回头,那人还在原地笑着看她。
捻诀的手不自觉掐得更狠,她现今需得速速回姻缘府,看些更离奇的压一压才好,说不定月下仙人又是一夜未眠,就等她回来七步成一新话本,一解心痒。
既然两位主人公都不介意,那就别怪她不客气,这个七夕必定是要成全他们这对痴儿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月下仙人于七夕前夜渎职,携了听悄悄离了天界,顺带丢了一整个烂摊子给飞絮和府中的仙娥仙侍。
姻缘府众仙忙得鸡飞狗跳,还要欺上瞒下,不敢声张月下仙人落跑之事,自然无暇管她一只小猫儿的来去。
好在飞絮当机立断,闭了府门,对外只道月下仙人有命免了拜月茶会,对内一切从简,以庶务为先,才算是没误了事。
踏雪混迹其中,跟着忙里忙外,发现众师兄也未询问她什么,才渐渐放下心来。
头一遭参与姻缘府的七夕拜礼,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跟在众师兄的身后端茶倒水跑跑腿,助力一下热火朝天的气氛。
滥竽充数的小猫儿得空喘息之余,品出一些滋味——虽不知润玉用了什么借口,但这个调虎离山的套路颇有些熟悉。
润玉很好,比她想象中还好,只一点不大好,那就是心思太重了些,什么都想一力承担,什么都要藏在心里不说,如此谁能领会他的善意和烦难。
不在意他的人,自然觉得惬意,与他相处,只管自己欢喜就好,无需顾虑他感受,但对于在意他、希望他欢喜的人来说便很是痛苦。他美丽而朦胧,遥远如夜空星辰,飘渺似晨间水雾,看不真切,只能相望。
即便今时今日,踏雪明知润玉心中有她,亦觉不安。润玉以结界包裹着她,令她不听不闻不见,与他心中其他角落相隔开来,是保护,亦是束缚,再结实的结界也有破碎的一天。她毕竟不是金丝雀,没办法安于笼中,即便抬头便是他为她布下的精美星夜。
一颗流星自东北方向升起,划破夜空,姻缘府众仙却步履匆匆无雅致仰望星空。又一颗流星紧随其后,像是牧羊人打开了围栏,越来越多的流星跟随着领头羊,浩浩荡荡地涌入夜空,争先恐后地闪耀着银白色的星辉,不容碌碌之人对它们的美视而不见。
璀璨华丽的罕见盛景终于如愿以偿地引得耽于俗务的众仙驻足欣赏,嬉笑谈论。
踏雪自觉不是那等对景忘忧的俗人。她自心事中优雅地抬起头,望着布满天幕的流星雨,幽幽一叹,抬手理一理鬓发,清高地抱怨起来:“灵力不要钱是吧,这么败家的男人谁养得起。”
勤俭持家的人双手托腮,笑得像一枝贪睡错过季节、匆忙绽放的野梅,混在漫山遍野的迎春花里乱颤,生怕被其他的花儿发现,又生怕其他的花儿看不见。
败家的可耻行径委实贻害无穷,踏雪心中的天人交战直打到夜深人静一路飘回到她的小床上。
发了疯的糖醋鱼一尾、坏了心的病猫一只、私奔的小青蛇和老狐狸一对、锅里碗里通吃的梅花鹿一头……踏雪窝在柔软温暖的小床上掰着手指头,盘算不清。
既然想不明白,还是莫要为难自己。
踏雪决定一切向前看,但心潮难平,翻来覆去睡不着,遂预支了猴年马月的苦恼来想,她的修行还是再勤勉些好,虽然她没有婆婆吧,但是……
上天许是为她奋发向上的壮志豪情所感动,立刻满足了她的心愿。
踏雪迷糊睡去,梦中惊见一道妩媚冷艳的身影,身影之后是一方瑰丽梦幻、云雾缭绕的仙家之所——太虚幻境。
这半月过得甚是精彩,心神像是坐在乘风破浪的船上,悲愤、失望、欢喜、愧疚……起伏跌宕,难得平静,甚至还两度触礁,险些沉船入海,若非润玉与彦佑……彦佑,他到底去哪儿了,总不会真的和月下仙人一起过七夕吧。
一声叹息。
“踏雪仙子这是不欢迎小仙吗?那在下便告辞了。”穗禾心情甚是愉悦,打量着愁眉出神的踏雪,颇有耐心地调侃道。
“自然不是。”踏雪回神,解释道:“道友是重诺之人,今日如约前来,踏雪不胜惶恐。”
说好的七夕之后再会,七夕刚过两日,连月下仙人都还未回府,佳人却来赴约了。她一入梦便来了太虚幻境,漂亮道友很有契约精神。
“既如此,小仙便开门见山。先前所提的要求,仙子可都想好了么?”穗禾悠然轻摇着穗羽扇,状似无意,却已看清了踏雪腕间的灵玉和眼底的迟疑,暗暗将手中的扇子捏得更紧。
踏雪一愣,勉力回忆着穗禾提的要求:修行需勤勉,每日寅时打坐,亥时入梦,不得有一日荒废;不可耽溺于私情,守如处子。瞬间猫脸一红——以上两条守则她虽是做到了,但是都颇为惊险,不好意思道:“这个自然。”
“甚好。小仙与仙子投缘,仙子亦潜心修行,如此便再好不过了,”穗禾慢启朱唇,嗓音慵懒而魅惑,仿佛一条美女蛇正在草丛间婀娜起舞,引诱她的猎物再靠近一点。
远在花界的小青蛇和老狐狸合力打了一个喷嚏。
“想不到我们竟然私奔了,啧啧啧,花前月下。”
“是啊,还不是因为你教女有方!”咬牙切齿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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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牧星人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