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入夜,天界便归于寂静,唯有姻缘府灯火通明,毫无睡意。
岐黄仙官一日两趟,已将姻缘府内通往这处偏院的路记得七七八八,此时坐在这里完全不担心入夜回府时会迷路,只是这位病人实在很不配合,不由得长叹一声。
“欸?雪儿是怎么了,这就没救儿了?岐黄仙官你别叹气啊!”
听闻医者这一叹,月下仙人心都凉了,他心想事成的日子才过了大半年,便是按人间来算也不过区区两百年,怎么就......
“天呐,我苦命的雪儿啊,老夫一世的心算是白操了。苍天无眼啊......”月下仙人放声大哭,这一遭雷雨俱下,可谓伤心至极。
岐黄仙官长年闭门与药草为伍,清清静静地钻研医道,今日一把老骨头被迫奔波了大半日,劳心劳力,身心俱疲。骤然见了这一出大戏,已无心力拘束自己的面皮,嘴角抽搐不已。
但见姻缘府一众仙娥仙侍处变不惊,见怪不怪,对这出戏连看都未多看一样,只一脸关切地将他望着。唯有了听看不过去,伸手递了张帕子。遂心下了然,安心不少,耐心解释道:“月下仙人莫急,老夫年事已高,这一遭有些气息不稳,借叹息调节一二。踏雪仙子并无大碍。”
“哦。”
月下仙人一向爱听折子戏,天界皆知。如今想是还爱看川剧,且将变脸秘法学到了精髓。闻言,泪珠还挂在脸上,哭声却即刻停了,五官也立时端正了起来,老花眼颇为嫌弃地瞪着他,“吓老夫一跳,险些以为雪儿修行未成,这就寿终正寝了。”
撇撇嘴,连珠炮似的发问:“她这是怎么了,缘何还不醒,可要什么草药吗,她现在吃不下,化成灵力渡与她可行,她自通雷法,我这木系的灵力化与她可还行吗?”
岐黄仙官替月下仙人长吸一口气,抹一抹头上的汗,不打算接他的茬, “按说老夫已施针,踏雪仙子早该醒来。观她气脉,无甚不妥。此刻还不醒,怕是她自己不愿醒来。若......”
“啊?”
月下仙人一惊一乍,打断了岐黄仙官的话,看着昏睡的踏雪**感叹,“敢是她睡懒觉的本事又有长进!一天一夜还没睡醒。”
身后众仙娥仙侍亦信以为真,一脸放心不少的样子。
瞧着一屋子一气同心的模样,岐黄仙官颇为无语地咧了咧嘴。
幸好,这方天界异域还有一朵奇葩盛开。
涪桜排众而出,对正坐着诊脉的仙官,居高临下道:“踏雪是吐血后昏厥的,”话一出口,似乎觉得自己颇为失礼,又缓和了语气,默默换了一番言辞,恭敬执礼道:“请仙官饶恕小仙心急失礼之罪。踏雪如此昏睡,定有缘由。若是贪睡,此刻便是饿也该饿醒了。”
深以为然,深以为然。
此刻还未安歇、困得睁眼瞌睡的众仙娥仙侍如梦初醒。相处这许久,无人不知踏雪脾性。
这位小师妹活泼伶俐,聪慧随和,肚子里全是新奇有趣的凡间轶事,她经行之处,处处和乐。唯独对吃、睡这两桩执念颇深,尤其是吃。啧啧啧,怕是于她而言,天界新奇万种,都不如膳房极乐。为贪睡,放弃饮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哪里哪里,怪罪是没有的,虽然不清楚你这话道理在哪儿,但老夫谢谢你还来不及。
岐黄仙官终于有机会把话说完,“修行一途最忌心魔。困于心,则现于行。踏雪仙子不愿醒来或许是心魔所致。久睡于仙灵之体并无大碍,只是长期神思不宁,虚耗心神,必将陷于梦魇,做困兽之斗。若不能尽快破了迷障,必将损耗自身,伤及根本。”
天界乃造化所钟,天材地宝、珍禽异兽,无奇不有。天帝饲养的魇兽吞吐梦境,以梦为食,正是可以辅治梦魇的灵兽。只是……
岐黄仙官这一日难得耳根清净,却难以消受。月下仙人的脸黑如锅底,缄默不语,一屋子人有的欲言又止,最终也跟着沉默下来。
幸亏他筹谋在先。岐黄仙官默默赞许自己未雨绸缪。他来时已派人给天帝处送了信,稍后天帝安排人手,暗中牵了魇兽来也未可知。只是怎么帮天帝陛下赚这个人情呢?罢了,还是先把天帝的人情赚到手。
“咳咳,踏雪仙子眼下还不至于此,或可观察一夜,再做打算。”岐黄仙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颗仙丹,“老夫这丸丹药不必吞服,只要含在口中,必可保此夜无虞。只是有一样……”
“莫要卖关子,且请说来呀。”月下仙人听闻还有解法,心急如焚。
“踏雪仙子心神虚弱,魂魄不定,此夜切不可有人打扰,”岐黄仙官心中已有计较,气定神闲。看着作势要毛遂自荐的一干仙娥仙侍,干脆利落地一盆冷水泼下去,“也不可有人近身陪侍,扰其心神。”
嗞啦一声,浇熄了好几个热炉灶。
胡说八道,不知这老头的葫芦里卖的是哪家的药。穗禾盘桓天界千年,深知众仙虚与委蛇那一套。听了这一套说辞,她心中疑云大起,但此刻化成涪桜模样,碍于身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打定主意夜间要悄悄留下,亲手拆开老头的葫芦看一看。
客客气气送走了岐黄仙官,月下仙人果然没有留人守夜。姻缘府的偏院又重归寂静,偶闻踏雪一两声急促的梦呓。
果然梦魇,那老头的丹药怕是虚晃一招。穗禾躲在院墙外,任夜风吹拂,隐伏不动。久久不见风吹草动,听闻踏雪梦呓,心中暗恨她无能。为何就不能振作一点,她的前方是一条通天的路,何其光明坦荡,怎可就此沉沦,为那厮舍弃自身。难道就因为自己当年失手,伤了她的元神,才让她如此脆弱……
候至亥时,东北方向生出一颗硕大的银白色流星,划破夜空,直向踏雪所在的别院而来。别院未设结界。流星平稳落地,化作一只魇兽,急急穿墙而入。少顷,带着梦珠,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原路折返。
穗禾心道不好,纵然她借妖蛊变幻身形,骗过了南天门的守卫。天帝那厮心思深沉,焉知不会看出什么破绽来,误了她的大计。眼下天门已闭,只能挨到天亮,再做打算。她今夜注定无眠,却不想是为这个。翻墙入殿,见踏雪睡得安稳了不少,眼下想是无虞了,心里松快不少。
可是,润玉既然欺瞒利用踏雪,又为何要暗中相救呢?天界假仁假义不是一天两天了,待踏雪病入膏肓,众仙必定议论纷纷。借岐黄仙官之口引路,再向姻缘府施压,逼着月下仙人低头,然后慷慨施恩,不是更好?不知天帝这又是个什么新路数。
*
“陛下,魇兽回来了。”晴山守在院中,欣喜不已。他本想与魇兽同行,偏陛下不允。
也是。自月下仙人与陛下割席以来,姻缘府就结界重重,对魇兽日防夜防。魇兽有踏雪的信物应当无碍,可是有人同行,若是撞见巡夜之人,难免多生枝节。于是,自魇兽离去,晴山君就在院中透气,向天际张望。论道已毕,他在殿内实在憋闷。
“陛下,魇兽回来了。”邝露欣闻此讯,跟着欢喜地重复道。
魇兽却蔫头耷脑地,不甚欣喜,眼圈还红红的,好似哭过一般,吐出梦珠,便伏在润玉的膝上抽抽嗒嗒,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润玉见此形状,隐隐有了猜测。
止了头痛,又添了心痛。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悲伤的魇兽,自嘲心中血泪不知该向谁流。
蓝色的梦珠不解伤情,跃至殿中,尽职尽责地重演着踏雪的梦魇。
殿中三人本各自有些尴尬,不想梦境先声夺人,一声凄厉的嘶吼道破了七政殿的沉默。
那是一个凡间女子濒死时的嚎叫。画面中,她神情狰狞,泥沙血泪糊了满身满脸,已很难看出原貌,只一双眼目眦欲裂,绝望而麻木地看着男人一拳止了尚在襁褓的孩儿的啼哭。婴孩被三两下剥洗干净,入了滚水翻腾的汤锅。
邝露生而为仙,是天界重臣太巳仙人的独女,被双亲和一众姨娘众星捧月,平安无忧地长成今日亭亭玉立的仙子。乍见人间凄惨景象,唬得捂住嘴,杏眼圆睁。
晴山君自幼在师祖膝下成长,听上清境的一众神佛讲经说法,清心正念,誓要渡尽六界疾苦。都说六界之中凡人最苦,于经文和仙长口中听闻,与亲眼所见自是大有不同。震惊悲悯之余,默默扶住了浑身颤抖的邝露。是为惺惺相惜,互相扶持,无关风月。
踏雪曾与他说过从前艰难,却不想是如此人间炼狱。润玉噤声暗忖,愧疚难当,细论饥荒缘由,他或知一二。
踏雪流浪人间五百年,而五百年前正是天魔大战。锦觅身死,花界举哀,封禁花木,不再开花结子。除天界外的各仙岛圣境的花草不归花界管辖,其外无一幸免。
食谷者生。凡间生灵离不开谷物果实,一道落英令,断了多少凡物的生路。
梦珠无情,惨案仍在继续。
那女子拼死也未能挣开众人桎梏,至事成,方才自由,却一头碰死在旁边没了树皮、早已枯死的老树下。
画面至此混乱不堪,像是目睹之人原躲在树上,经女子一撞,坠落下来。众人震惊之余,吞着口水,欣喜不已,“看!那有只猫。早知道就不…… ”
猫尾雪白,在画中一闪而过,眼前便尽是疯狂逃窜的颠沛景象。
邝露明知幻境,仍揪心不已,好在梦境众人瘦骨伶仃,似乎无力追赶,更舍不得眼前之物,没追多远,让小白猫逃出生天。
而后小白猫或是在深山觅食,侥幸寻得一点因剧毒未被采食的果子蘑菇之流,又被猛兽追赶,或是在山洞冥冥昏睡。想是饿得眼花,或是中毒出现了幻觉,景象大多混沌模糊,不能看清。
梦珠一转,幻像中的人间重又繁华,方才枯黄的地上又有了花草。小白猫走街串巷,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骂了十几声晦气、不慎挨了两脚以后,终于遇到一户好人家。
老太太见她屈膝作揖地可怜,哆哆嗦嗦地扔给她一小块蘸了菜汤、黑黑黄黄的馍馍。小白猫开心地喵喵叫,邝露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落。
馍馍刚叼在嘴里,小猫左右张望,似乎是想寻个僻静街角,忽被几只流涎的野狗盯上,眼见就要冲过来,老太太家的大门却砰地一声关上了。她只得仓皇逃命。
踉跄攀上墙头,恶犬尚在互相咆哮,争食老太太给的那一块馍馍。小白猫轻声地哭了,哀泣的声音悲恸而无力。
听得晴山黯然心碎。梦境中的人却不觉得,想是嫌她吵闹,用杆子三推两搡,把她撵走了。
脏兮兮的小白猫甫一落地,画面又变得晦暗阴郁,四周堆着许多困在笼中的猫狗蛇鼠,空中飘浮着毛发,残肢碎肉散落一地,而小白猫正被捆在血淋淋的板凳上,伴着磨刀霍霍,愈发狠命地嚎叫挣扎。
屠夫嗓音浑浊而沙哑,一边磨刀,一边不住地念,“来这腌臜世上走一遭,总是要死的。俺这刀出了名的快,利索地放血,你也能早点上路。别再投生成没主儿的野物,多给阎王爷说些好话,来生也好做个大财主,桀桀桀桀。”自言自语,笑得阴森可怖。
小白猫像是听懂了,忽然停止了挣扎。
一个嘶哑的女声似幽魂飘渺,在血腥龌龊的暗室里幽幽响起。
“嘻嘻嘻,早放血,早上路,来生做个大财主,别再投生这腌臜物。”
屋子里只有他一人,哪里来的女人。
屠夫拿了二十几年的刀,体格剽悍,一身煞气,此时也起了一身白毛汗,拿刀的手不住地颤抖,“谁?谁在说话?!”
四周都是或恐惧、或愤怒,嘶吼哀叫的猫狗,吱吱叫使劲儿嗑笼子的鼠和嘶嘶吐信子的蛇,没谁回应他。
可能是感到自己被戏弄了,屠夫骤然愤怒起来,狠狠地吐一口唾沫,骂道:“呔!老子杀了半辈子的畜生,什么没见过,别他妈的吓唬老子。”
不过安静了须臾,那女幽魂的声音又响起来,更加病态瘆人。
“嘻嘻嘻,大财主,早上路,早点投生个腌臜物。”
“真他娘的邪门!”屠夫甩下屠刀,嚎着夺门而出。
绑在凳子上的小白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苍凉而愤怒,笼子里的猫狗蛇鼠却愈发兴奋。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狠命地左挣右突。摇摇晃晃间,凳子竟真的倒了。她紧咬牙关,借着趾爪前尖的一点力量,拖着身上的凳子,费力地前行。走走停停,终于蹭到了刀的旁边。那刀被磨得锃亮,斜插在地。拖着凳子十分笨重,凑尖刃不易,好不容易借上力,却连绳子带脚筋一起豁开了。挣脱束缚,瘫在地上,小白猫拉风箱一样喘了起来。
人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回来,她勉力支撑着咬开最近的一只笼子,然后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逃离了这处活阎狱。
方才一役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堆在墙根下,半点动弹不得。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沦为野狗的腹中之食,也终于可以解脱躲躲藏藏、食不果腹的一生,双眼迷离之时,上天好似忽然想起自己有好生之德,遂匆忙赐福于她,安排血肉模糊的她,遇见了此生最重要的人。
梦珠有灵,将善良女子的美演绎得格外清晰动人。那张温柔明媚的脸,一出场,就瞬间夺去了殿中君臣三人的呼吸。
润玉骤然睁大双眼,紧紧地盯着踏雪梦珠中出现的女子。何等熟悉。
邝露却已惊叫失声:“簌离仙上!”
浅修了一下标点,结尾加了点料
话说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嘛orz
这个月一条评论都没有,单机好无聊啊,喵喵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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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岁月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