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不醒,狐狸头是铁做的吗?”踏雪站稳的时候,月下仙人已如鼓棰般重重地捶在地上,一双老花眼眼神涣散,空洞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她抄起月下仙人两腋,试图把他拖到姻缘殿旁临时休息的软榻上。“还没我吃得多,怎么这样沉。嘟嘟囔囔说些什么,又听不清。”老狐狸醉成一滩烂泥,嘴里仍不甘寂寞地念念叨叨。
踏雪拖着这滩烂泥,脚下一滑,碰倒了一旁的线轴架子,竹架一个推一个,倒了个轰轰烈烈,红线轴叽里咕噜滚了一地。
了听飞絮应声而来,只见红线堆里栽歪着两个醉鬼,作茧自缚,动弹不得。狐狸仙兀自喃喃不休,却不忘他的伟大事业。顺手捡起一轴天蚕丝,闭着眼睛就开始编红线。
“千百年也未见有这样大的酒瘾,青天白日的,你们是喝了多少,”飞絮被月下仙人和踏雪身上的酒气熏得直皱眉,转身去开窗。
一旁,了听已经在认命地收拾烂摊子。他扶起月下仙人,对盯着红线出神的醉猫关切道:“师妹,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先扶仙人回寝殿,等会儿再来接你。”
月下仙人手中的红线轴滑落在地,踏雪拾在手中,沉思半晌,闻了听与她说话,缓缓抬起头来。
了听这才看见,他这位醉猫师妹身上酒气熏天,两颊微红,眼中却是一片清明,只听她目光炯炯,语带迟疑地问:“了听师兄,神仙是不是都会七十二变?”
还是喝多了。猫儿竟还会贪杯,《狸奴图鉴》的记载竟也不甚全面。了听发现自己最近叹气的频率格外地高。
姻缘殿门户大开,殿外胭脂色的天空映着初夏的晚霞,带着一丝凉意的晚风吹散了满室的浊气。
飞絮示意了听先去,再唤几个小仙侍来帮忙。他则一边收拾杯盘碗盏,一边与踏雪解释:“呐,看在你之前帮我和了听赢回赌注的份儿上,姑且与你说一说,也不知道你只小醉猫这会儿听不听得见。
幻形术乃是高阶的法术,要有精妙法诀和名师指点,且讲究个循序渐进。打小物件练起,再到变幻身形模样。一般来说,没有个几千年的修行做基础是不行的。
不过万事皆有例外。像我们二殿下在四千岁上,就已能幻化出许多上古凶兽的模样,栩栩如生。当然,主要是我们二殿下征伐六界凶兽,战功赫赫,战利品堆满了一屋子,现在还在栖梧宫的偏殿里摆着呢……”
啧啧啧,这是什么神仙所在,怎么到处都是八卦。只是可惜,这会儿心中诸多猜测,再没有心思听别的。
飞絮平时话不多,这会儿追忆起旧主,却神情沉醉,滔滔不绝,对踏雪的出神毫无察觉,似乎比她喝得还多。
踏雪凝视着殿外逐渐暗淡的晚霞,眉间渐渐舒展,一丝狡黠的笑意泛上来。虽然不能无故破誓,但也不妨让他自己说。今夜才是与小鹿约好的日子,只是她已洗脱嫌疑,不知那位润玉仙还会不会来。
等飞絮想起今夕何夕,却发现他唯一一位听众已拎着最后一壶清酿出了门。他追出去时,满身酒气的踏雪已似一阵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
璇玑宫七政殿
赶走了“原形毕露”的晴山君,天帝陛下神色稍霁。批过今日奏报,有拿起太巳仙人的策案,又有些凝重。
太巳仙人这份策案周尽详实,从有记载的曾使用过雷法的上古神巫妖兽,到五百年前身死的烛龙大神阵法精奇,洋洋洒洒逾万言。所谓破阵之法,不过是赤霄剑上可戮神,下可诛魔,乃是妖魔两界的克星。若那妖物赤钧愚妄不堪,胆敢进犯天界,扰乱六界秩序,实在以卵击石。
忠心可表,内容却实在乏善可陈,只有最后一页寥寥数语,看得出些许身为两朝老臣的远见。
“陛下务必防范妖魔勾结,天界人心初定,仍需休养生息,不可轻易再动干戈。凡间修行者甚少,战力有限。冥界虽早已归顺,却仍与魔界同驻忘川,往来甚密。花界自恃清高,不会举旗参战,但若魔界参战,花界难保不会为往日恩怨及今日姻亲之故,暗中赠予灵草花药,襄助魔尊鎏英。望陛下三思。”
旭凤如今虽有仙籍在身,却始终不允许众仙再称他二殿下,也不领神职。当初接受仙籍,明面上是为了安抚叔父,也有让润玉安心的意思。可他曾为魔界至尊,身上还流着魔族的血,又与今日魔尊鎏英有八拜之交。若战事不可避免,他会站在哪边?
魔界尚武,憎恶诡道,今日的魔尊尤甚,几无可能与无所不用的妖界联手。鎏英的魔骨鞭比武时难逢敌手,却于政治一途无甚助益。如今魔界四境安乐,可细论这五百年壮大的速度远不及旭凤统领的数十年,何谈与今日的天界旗鼓相当。如非五百年前的天帝之誓,收服魔界不过时间而已。
锦觅的万年情劫已破,与旭凤隐居凡间。花界早收了水境结界,与外界恢复往来,只是仍与天界关系微妙。璇玑宫的昙花已死,天界只有姻缘府还有花界每年送的种子,只是比月下仙人的红线更难得。姻缘府人来人往,红线几乎人手一根,却没见哪位仙子仙君求来一花半草。
六界都说月下仙人老眼昏花,一味痴迷情爱之道。可润玉看得明白,他那叔父里外分明得很,只是他这个命理孤独的天帝不入眼罢了。泯灭期许,枯守牢笼,过去的种种却如梦魇从未远离。润玉揉着酸胀的额角,两道剑眉不觉紧促。
“陛下。”
润玉抬起头,却是晴山君去而复返,正一脸欢欣期待地望着他。
“何事?”天帝的声音有些疲惫。
“晴山来取陛下批复的奏报。另……”一向爽朗的晴山君忽然支支吾吾,两颊飞上了些可疑的红晕。
若说是知错,倒也不必这般扭捏。润玉不明所以,示意晴山君把刚批完的奏报取走,催促道:“无事便退下。”
只听晴山急忙道:“可否与陛下借餍兽一日?”
润玉不问缘由,也不答复,看着手中策案,等他自己解释。
“邝露仙子一向喜爱餍兽,只是连日辛苦,无暇来璇玑宫。月色渐明,星辰寂寥,今夜或许得空。晴山想,餍兽若能去探望,她一定很高兴。”晴山君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望陛下允准。”
润玉抬眼,眸中惊讶一闪而逝,他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位晴山君。以君看臣,晴山君志存高远,忠诚精干,只是欠缺历练,不够稳重。但此时看来,却不过是少年玩性,正与邝露的文静内敛互补。承教于上清境,修为不凡,品貌出众,周全细致,与太巳仙人的掌珠堪为良配。
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投进心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沉默了很久,又似乎只一弹指,润玉放下太巳的策案,温声道:“去吧。吩咐膳房准备些她爱吃的,你一起带去。”
晴山君看着润玉晦暗不明的脸色,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这番投诚能不能解一解陛下今日的火气。忽然听到润玉嘱咐,如蒙大赦,一时激动,回道:“多谢陛下。太巳仙人已备下了宵夜,托臣带去。膳房还要准备陛下的御膳,就不劳烦了。”
润玉提笔的手一怔,轻笑道:“如此甚好。”
晴山君心满意足地出了七政殿,天边晚霞灿烂,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润玉看着晴山欢喜的背影和漫天刺目的红,不知心中悲喜。情之一字,究竟是什么?为何有人一路欢喜,有人求而不得。太上忘情,化天地,见众生。舍却七情六欲,便可征得混元,与天地同寿。可是情为何物,为何他穷尽此身所有,也未能求得一个圆满。玄武元君预言的有缘人又身在何方,不知他可还能等到那一天。
“陛下,晚膳已备好。请陛下用膳。”小仙侍恭声来报。
“知道了,下去吧。”润玉敛衣,雪白的衣袖却挂住了什么,随他起身,一只白玉朏朏滚落在地。
是了,昨夜踏雪提过,今日她与餍兽有约。
*
初夏微醺的晚风从容拨开云雾,不紧不慢地越过星潭,向月柳而来。待来人靠近,“餍兽”才发现这晚风并非微醺,乃是实实在在的一只酒鬼。
踏雪回忆着今日走出隆升府的虚软脚步,半真半假地晃了两晃,一本正经地对着她的小鹿胡说八道:“我没醉……我很清醒……喝醉的那个是月下仙人。”说着,还扬一扬手中紧紧攥着的酒壶。那酒壶滴酒未剩,壶嘴残破,盖子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仿佛刚刚发现自己手里还有罪证,掩耳盗铃地往身后藏。然后,跪坐下来,注视着小鹿墨色的双眸,继续她苍白的解释:“我没喝酒,就是尝尝。我得陪他,因为月下仙人他害怕了。”
“餍兽”一直试图将青瓷的酒壶夺过来,听到踏雪的话,停下动作,转过来看她。
“他以为今天可能见不到你了。他就是一只狐狸,没有谁,会在意一只狐狸的死活。你明白吗?”
踏雪面色苍白,神情严肃,眼中没有一丝悲喜,仿佛正在跟他传经布道:“贫僧见你头圆,剃了当和尚一定很好看。”
寄人篱下,便要仰人鼻息。一个不慎,连生死都做不得主。“餍兽”深知这其中滋味。
“他怀疑我,对的。润玉仙他怀疑我,是对的。”
忽然听到润玉二字,“餍兽”竖起耳朵,只是还未及反应,踏雪胡乱比划一通,身后残破的酒壶骨碌碌滚进星潭,冒了几个泡泡,沉下去,不见踪影。
润玉心下稍安,却被醉猫趁机揽入怀中,温软的怀抱灼红了他的耳尖,正欲挣脱,耳边传来一声叹息似的呢喃:“我不怪你。”
怀中的“小鹿”骤然僵硬,踏雪低头看着小鹿空无一物的颈子,轻轻嗅着小鹿身上的冷香,红着脸偷笑。果然是你!骗人都不会,还出来骗猫。既入虎穴,很多事情便由不得你了。她心满意足,反手给烫手的热灶又添了一把木柴。
“我知道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可你的试探让我好害怕。我孤身在这偌大的天界求存,如蝼蚁一般渺小,怕极了风吹草动。可你却像晨露一般夜降朝逝,来去无踪,你可知我一颗心有多为难吗?”踏雪委委屈屈地自说自话,又配以三两声压抑的抽泣,心中却在琢磨着,要是月下仙人在就好了,他那些话本里不死一死都不好意思当主角,不如围观街头恶少调戏纯情小神仙来得快活。
“小神仙”虽纯情,却不傻。润玉酒量浅,一向点到辄止,少有的几次过逾,也只是浅眠片刻,经风吹一吹便清醒许多。他从未见过如此话痨的醉鬼,有些摸不准。是以,只是用“餍兽”对下巴矜持地轻轻蹭了蹭踏雪的发带。
这都不现原形,心眼儿还真多。所谓乌鸦只见锅底黑,踏雪浑然不觉自己借酒调戏人家有什么不对,还要变本加厉。
她一把推开“小鹿”,栽栽晃晃捋直了发麻的双腿,神情凝重,悍然道:“真正的公主都有星星,小鹿,我也给你摘一个吧。”
“餍兽”乌黑深邃的眸中透出一丝疑惑,不明白为什么餍兽会是公主,公主和星星又有何关联,却惊讶地发现他走神的这一会儿,踏雪已经选好了深谭正中最亮的一颗,纵身一跃。
许多年后,帝后甜蜜依偎,逗弄着摇篮中的小公主。
“织女们的绣工好精细。”(天后娘娘,六界比您粗糙的绣工实在不多呢)
“这锦被上的张月鹿星象分毫不差,可是陛下亲笔绘制的图样?”
“我天界的公主自然是要有星星的。”
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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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为你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