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胥水寻见那抹雪色身影时月色正好,柔和月华映着雪光披洒在那人身上,朦胧缥缈得仿若仙衣笼身立时便要羽化而去一般。那分明是再安静唯美不过的画面,却让玉崔嵬半息也不敢拖延,直至将人紧紧搂入怀中方才安心。
“终于寻到你了。”他的眼中满是欢喜,满心满眼皆是这陌生且又熟悉的雪色身影,再容不下其他,便好似这世间再无他物能令他如此满足一般。
久别重逢璧人相拥,谁能说这不是件令人欢欣含笑之事?
若无那骤然响起满含嘲讽冷意的问话,这原该是幅极美好的画面。
“久寻重逢气氛美妙,抱都抱了,再亲一个?”挑眉看着显然完全将他当成了空气的某人和似乎有些诧异却又并无动手准备的夜央,凌晚镜眼眸微眯笑中满是冷意,就连他手中所握都非是平日里常用的龙骨玄鞭,而是一根不过半臂长短似鞭似棍泛着浓重猩红煞气的短兵。显然只要玉崔嵬应答之言不够让人满意,那短鞭便会毫不客气地给他一顿教训。
然而玉崔嵬若真是那般识时务知分寸的性子,为人时便不会遭正邪唾弃受万众追杀了。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既已抱得这日思夜想四处找寻的心上人,又如何会因为他人的几分脸色放手:“自是再好不过~”
诚然他只是个□□狠毒品德败坏的魔头而不是什么宁折不弯的正派侠少,却也绝无可能放手做只缩头乌龟,毕竟他的一张嘴素日里也是常能气死人的。
“裂魄这等凶兵多用于你无益,收起来吧。”柔劲推开玉崔嵬,夜央按下凌晚镜执鞭的手神情再泰然不过。他显然并不着急对此情形做出什么解释,也不存在被人撞破秘密的尴尬,就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惊诧不过是他人错觉一般。
而凌晚镜虽依言收了短鞭,话语中却仍带了些许凉凉的讽刺意味:“我就说他是装嫩骗人八成有鬼。”
至于先前那些调侃与失言,他面上虽不显但骤然想起却也甚觉好笑,便又用天心通与夜央玩笑了一句:【我收回前言,他乘人之危,他才是禽兽。】
对此,夜央亦是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先回鲲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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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灵果、软垫、靠榻。
回到鲲屿的凌晚镜在给予夜央最舒适的安置后,便对玉崔嵬开始了审讯般毫不客气的问话。他甚至不曾坐下,而是面无表情地倚墙抱臂站着,手中叠握着的龙骨玄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肩,让人瞧不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名字。”
“玉崔嵬。”
“几岁了。”
“三十三。”
“怎么到的月蓬莱。”
“一睁眼就到这了。”真真假假的答着,玉崔嵬倒是并不在意那居高临下的审讯视线和脖子上吐信游走明显极不好惹的金红带角小蛇,进了这内殿便寻了个不错的位子坐下,脸上复又挂了为人时惯做的撩人浅笑,眼波潋滟。
“大约是上辈子做了不少好事,阎王让我投了个好胎。”
“早死早超生的好事?”眉梢轻挑,凌晚镜自是知晓应答之言有假,却也并不戳破。大多数人被他这般盯着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些心虚,更何况脖子上还缠着条剧毒无比的螭眉虺,他倒也想看看,玉崔嵬这老神在在的姿态与理直气壮的鬼扯能在他跟前坚持多久。
“力救正道前辈大破魔头野心以至内伤不治而亡这种事我也不想的。”眨眨眼,玉崔嵬说出这玩笑般的回答时心中亦是有些好笑,只是偏偏此时手中没了那掩面的芙蓉团扇,倒连为人时惯用来堵人话语的媚眼姿态都做得不够尽兴了。
重生之后他偶也会想,如他这般受正道唾弃不齿的□□魔头本该死在暗箭乱刀之下才是,如何竟当真为知己那一点赤诚之心做尽自证清白之事成了那劳什子派外善人了?然而如今想来仍是全然不悔,倒真真像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傻子。
也难怪阿琼会那般恼他了。
“哦~?那如玉少侠这般伟正英豪,想来身旁必定常有红颜相随知己相伴了,独自一人到此,心中就无念想?”其实凌晚镜倒也不太在意是否真能从中问出真相来,左右处置之事最终还是需看夜央的态度,故而玉崔嵬同他似是而非的扯皮他便也乐得挖上几个坑去。自然,若是夜央最终无意留人,他倒是十分乐意自己的药庐里多一具可供养蛊试药剥皮挖眼的上好材料。
“红颜不过枯骨,崔嵬心眼所存从来唯有一人而已,此情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此时此地分明不是个适合昭告真心的时候,脖颈上冰冷蛇鳞贴着肌肤滑过的触感亦再清晰不过,然而玉崔嵬却仍是一心挂在那入了鲲屿便未出一言的人身上,满心满眼再容不得其他。他自然非是怀疑蛇的毒性,也不觉得凌晚镜会拿他无法,仅仅只是贪婪的想要多看几眼让自己思念已久至死牵挂的心上人。
毕竟…那人或许再也不会只是他的康琼了。
“如此言之诚诚着实令人动容。”闻言,凌晚镜亦是颇为配合地鼓了鼓掌,话音带笑眼中却是寒意愈盛。他甚至有些手痒,却可惜现下里到底还不太适合将那对含波带笑的漂亮招子挖下来,着实有些扫兴,“只不知,玉少侠可清楚在我面前花言巧语满嘴胡吣的那些东西都是什么下场?”
螭眉虺的毒牙之下折了多少修者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玉崔嵬如此不知死活油腔滑调甚至算得上是扯皮调戏的模样倒也新鲜。只不知待到毒液入体皮落肉烂万蚁蚀骨没了灵息倚仗的时候,这人是否还能如此坦然自若气定神闲了。
“哎呀呀,药师明鉴,玉某所言皆自肺腑绝无虚假。”
眉眼微弯,玉崔嵬能清晰感觉到此刻颈上蛇牙印上肌肤的刺痛,却仍只径自浅笑不慌不乱。他并不怀疑凌晚镜的手段与蛇的毒性,也并非当真无路可躲无法可想,他不动…仅仅只是因为他不想动罢了。
他想赌一赌,经了湖畔那场‘意外’,康琼对他是否依然存了不舍。
这并不是一场有利的□□,甚至稍有偏差便会输得一无所有,可他依然想赌。只要能得到那一丝的可能,即便是飞蛾扑火亦在所不惜。所以,当毒牙几乎就要破开肌肤嵌入血肉脖颈上却骤然失了缠绕的小蛇时,玉崔嵬知道,他赌赢了。
“照夜。”指尖轻抚掌中异常乖巧的螭眉虺,夜央并不去看玉某人那得了便宜又卖乖瞬间明亮了不少的笑容,只是柔声止了凌晚镜继续试探的动作,“此事我心中有数,今日便暂且到此为止吧。”
“既是这般我便不扰你歇息了,留小眉陪着可好?”瞥了眼乖巧蜷在夜央手中的小蛇,凌晚镜浅笑回言,甚是配合。对于此事他多少看出了些许端倪,不过既然夜央这个当主人的不想让人过多干涉,那他自是客随主便了。
左右能从混沌初开存活至今的主哪个会是省油的灯呢,即便如今灵息紊乱妖力暂封,见识头脑总归还是好用的,留下螭眉虺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好。”微微颔首将小蛇放到一旁算是应下,夜央面上浅笑直至凌晚镜的气息完全消失在鲲屿之外方才瞬间垮了下来。这些时日他体内四处暴冲无法顺利运转的灵息就像是无数把尖利的钢锥在不停地四处翻搅穿刺,丹药于他更像是短暂止疼宁神平抚情绪的安慰剂,无法起到真正疗伤化灵的功效。而他为了尽量减少凌晚镜施展引灵术的次数,一直都在压制灵息以维持表面上的缓和。
所以,明知那阻止的动作会泄露许多端倪他却仍是那般做了。
因为依他如今情况留下玉崔嵬之利远大于弊,缓解体内灵息的暴动才是首当其要的,毕竟再审下去先失态露馅的人只会是他。
“阿琼?!”急步上前拥住那甚至已然无法稳坐的雪色身影,这骤然出现的变故让玉崔嵬想起了那日湖畔阴错阳差的相遇,然而今日夜央所受之痛显然更胜那日百倍,叫他看着却是连心都揪起来了。
“………噤声。”低声止了玉崔嵬想要扬声唤人的举动,夜央眉心紧蹙,抓着榻沿的手用力地几乎要将之捏成粉碎,“你若想帮我…便按我说的来做。”
方才他已施术暂时封了那条螭眉虺的感知,所以短时之内凌晚镜是不会觉察到他之变故的。而他素喜清净,平日里鲲屿唯有他只身独住,境中花妖未得传唤亦是不得擅入,故而只要玉崔嵬不去声张,他欲隐瞒之事便不会暴露。
这腹中胎儿虽是个意外,那日归元湖畔他匆匆施下的记忆封印会破却是意料之中,毕竟那时他灵息紊乱封印本就不稳,被破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他原想待伤势好些再寻机修补,谁知却意外有了这个孩子。
若真要追究起来,他如今体内灵息暴冲会这般严重,多少也有那日受伤未愈的缘故。只是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因为破封不成反噬己身受得伤,便将所有原因都归到了孩子身上。玉崔嵬身为孩子的另一半血亲,能助他缓解体内因胎儿引起的灵息紊乱,让他得已喘息留出疗伤的余地,但…当真该将人留在身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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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息归导的过程还算顺利,尽管玉崔嵬不知原委,但见夜央疼痛已然因此缓解不少,心下亦是松了口气:“药师既是最好的大夫,你为何强撑至此仍要瞒他?”
“你既知晓我连他都瞒,又为何觉得自己能够一探究竟?”推开玉崔嵬拥扶的手,夜央虽知他一言一行皆为关怀之意却并未就此领受,甚至连回应之言都显得颇为冷淡。玉崔嵬三番两次打乱他的计划,虽非有意却已成变数,所以此番决定未下之前,他不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太过暧昧不清。
“你瞒着他,却让我留下了不是么。”
觉察到夜央的疏离之意,玉崔嵬虽不知缘由却也并不气馁,面上笑意亦是不减。他早已习惯了这世间诸般恶意,一点刻意而为的疏离又如何能够伤他分毫。
“我既于你伤势有益,让我明白个中缘由不是更能物尽其用?”
“我未让你离开原是有话要说,现下你既提起,分说清楚也好。”涉及缘由解释之言,夜央显然无意多谈。他隐瞒之事牵扯甚多远不止玉崔嵬所猜度的那一点,自是不可能在此分说,故而他今日留人,亦不过是因往日之事未做决断罢了。
“归元湖畔之事本是意外,我亦…无意再提,如今你既已非是尘世凡胎,秉烛寺那十年和康琼这个名字便尽数忘了吧。”
“我不明白,你为何总要我忘。”那冷情的话语满是划清过往界限的意思,玉崔嵬虽早已习惯康琼那言不由衷心思弯绕的别扭脾气,笑中仍是带了不少无奈,“秉烛寺也好,归元湖畔也罢,这些事从不是一个忘字便能全部抹煞的。阿琼,你既三番两次费心救我,又何必总把自己装得像个恶人?”
“玉崔嵬,自欺欺人又有何趣?”看着眼前似有无奈却毫不作伪的笑脸,夜央越发有些不懂玉崔嵬的心思了。他实在不明白,这人的一生从头至尾都充斥着谎言屈辱恶意算计,为何却还愿意相信那一点微末可怜的善意。
“那场初逢与十年相伴不过是我欲拿你养魂炼药的算计,趁我如今还未后悔,自去过你的逍遥日子不好么。难道那场拿命相博的自证清白仍不够你玩个畅快,还要于我跟前做个慈悲圣人不成?”
“慈悲圣人于我何干,玉崔嵬从来只在意自己想要在意的。纵然真是算计,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便尽数给你又何妨?”执起那双雪白无瑕却毫无温度的手合入掌心,玉崔嵬目光不闪不避,神情再认真温柔不过。
“阿琼,那年月下初逢我便已心悦于你。”
天道也好,惩罚也罢,该来的躲不过,多想无益。
康琼是那九天之上的谪仙人,他玉崔嵬却不过烂命一条,若真能求到自己心中所愿,放手一搏又有何妨,得欢乐时且欢乐不是?何况他从不觉得这是一场必输的赌局,康琼何等身份修为,若真有心拿他炼药,何必拖到今日仍不动手。
他素来都有耐心,如今既连时间都不缺,为何不赌?
“………疯子。”夜央深深看着玉崔嵬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寻找谎言的痕迹,却只看见眼眸之中倒映着的自己。苍白,憔悴,带着想要试探却又拒绝靠近的心躲藏在冷漠疏离的荆棘冰甲之中。他张了张嘴却终是失了继续辩驳的力气。
从未有过的疲惫倦意仿若将他拉进了沉沉深渊,不得挣脱。
直至黑暗席卷而来。
他似乎许久未曾睡得这般安稳了,又或是这些伤痛早已将他折磨得精疲力尽,所以就连其间凌晚镜复又归来施了引灵之法都未曾将他扰醒。
而凌晚镜大约是觉察到留下的螭眉虺被封了神知却又不好折返一探究竟以至于担心了一夜,故而今日来时发髻衣袍都是再随意不过的素裳马尾,便连总戴着繁复银饰的腕上亦只剩了对堪称朴素的龙凤银镯。
“药师。”引灵导气的过程因为安静而显得格外漫长,以至于玉崔嵬在结束后方才响起的话语竟显出种打破静止的突兀来。
“我已经够烦的了,你若是欠收拾就说,抽死你的力气我还是有的。”取了丹药合酒服下,凌晚镜无甚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有个隐瞒病情嘴硬死撑还拒绝治疗的病人已经够他操心的了,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是生怕他这个99 的治疗奶夜央这个9999 的NPC奶得不够累,要削他红蓝是吧?!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谈,只想阉了这货!
“我只是想问,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好言好语却被甩了脸色,玉崔嵬倒也不恼,只仍挂着好脾气的浅笑,柔声问道。
他心中有惑未解,而眼前这人或许是唯一能告诉他答案的。
昨夜他依康琼之言为其运功疗伤,虽亦觉辛苦却并非无法坚持,然而方才一观却觉凌晚镜施法似乎颇为勉强。他并非盲目自大之人,深知自身功力远不及凌晚镜与境中其他花妖,这般怪异表现着实让他无法想明个中缘由。
然…此事关乎康琼伤势,无论代价为何,能有尽力之处,他皆愿一试。
“帮忙?”这话原是好意,奈何凌晚镜因着夜央之意有所顾忌,自是不能将双修导气与孩子的事坦白出来,于是这好意也就成了让他愈发气闷的火药,“有啊,把你自己切吧切吧剁了熬汤,我保证一碗下去神清气爽。”
而那不耐烦的气话到了玉崔嵬这竟当真配合着伸手做了个任人宰割的动作,面上笑意清浅端得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好脾气:“那就有劳药师了~”
如此这般,倒叫凌晚镜那一肚子的冷嘲热讽和火气都无处好发了。
“痴线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