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来得急促,像是向五月洒泪告别,即将迎接六月初夏。
滴滴答答的雨点沿着黑色伞面滑落,这是竹早的伞,他没能在秋山房子的玄关找到伞,橘色雨衣是过来的路上临时买的。秋山极低的物欲需求,时常会令竹早感到一丝头疼。
“周末,去大肆购买一番吧。”竹早想着,说出了口。
披着湿透雨衣在外头走的秋山侧目,“静弥需要什么吗?”
竹早盘算着要买的东西,道:“很多。”秋山的房子太空,总是没有人气可不行。
“那就买吧。”秋山笑道。
竹早忽然想起些什么,“说起来,荒井给你画过的画像呢?”荒井藏着掖着的,没有公布出去的画像,秋山的家里可没有这些东西。
“应该,还在他家吧?”秋山寻思着,望了眼四周,接道:“就在这附近哦,要去看看吗?”
竹早一怔,“现在?”这么晚,还要去打扰吗?
“不是有时间吗?”秋山笑问。
秋山过于自然的态度,让竹早鬼使神差地跟在了秋山身后。
位置偏僻、久无人居的荒凉房子,有别于附近早已改建的建筑。无人打理的绿植肆意生长,几处高木像是挤在房子边缘延伸出去的手。在夜幕和雨声的衬托下,竹早突然有点后悔。荒井,原来没有家人的吗?
可是秋山鹤一已经利索地翻上一处一米多高的墙头,推搡开从院中攀出来的几簇花枝,那处便刷啦地降下局部大雨。
雷光忽闪,随之而至的是一道鸣响。
“轰隆!”
竹早握住伞柄,抬起了头,声音有些僵硬,“是非法入侵吧?”
秋山顿了顿,蹲下道:“荒井说,这房子我可以随便进,应该没关系吧?”
那是以前吧?竹早沉默,“……你有这里的钥匙?”
“有哦,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来着。”秋山伸出了手,“伞,给我吧,我拉你上来。”虽然他有钥匙,这不是没带吗?
竹早微叹,拉住了秋山略温热的手。
秋山轻易地单手就将人拉上了院墙站着,染了一层水意的伞柄回到了竹早手中。
像猫一样轻盈跃下主干道的秋山溅出了些微的水,他回头招呼,“能下来吗?”
“不要小瞧我啊。”竹早以行动证明,他可以。毕竟小时候,跟着鸣宫和辽平到处浪时,他连自家医院的墙头都翻过。
……只是,好像很久没干过这种事情了。竹早一时恍惚。
秋山笑意十足,“因为静弥看起来就像是老师们口中的好学生,总是安安静静的,一点都不活跃。”
竹早向后斜了斜伞,淡道:“其实我的运动天赋还不错,中学时,还拿过运动会马拉松的奖。”
秋山有些意外,“静弥竟然会参加长跑吗?”
“因为没人报名。”所以只能自己上了。
“什么奖?第一名吗?”秋山好奇道。
竹早一脸坦然,“贵在坚持奖。”
“真了不起。”秋山闷笑。
荒井家是从老一辈传下来的大宅院,仅有一层,主干道铺着石砖,幸免于杂草侵蚀。道路的尽头,两层长阶之上,是一扇禁闭的木门。
站在屋檐下的竹早收起了伞。
“等我一下,我去拿钥匙。”秋山说着,向右侧道路而去,从拐角处消失了。
要回去拿钥匙吗?那为什么不白天再来?不,非法入侵……竹早心下叹气,隔着雨幕,借着月光,望见了生机勃勃的院落。长在盆栽里的红花三角梅枝条粗壮,攀扯着向上,被风雨打落在地的花瓣浸着雨水,他忽地感到了宁静。
这个地方,以前也长满了红色的花吗?竹早一时想不起来了。鹤一生活的地方明明离他家也不远,琴叶镇也不大,他却似乎一次也没碰见过。按理说,若是见过,应该会留下一点印象吧?有点神奇呢。
从拐角处倏忽出现了秋山的身影,他晃了晃手上生锈的钥匙,笑道:“锵,备用钥匙。”
“还以为你跑回去了。”竹早眉眼微弯。
“怎么会?”秋山随口驳着,低头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达”,生锈的钥匙有些卡轴,但是门锁还是打开了。
秋山拉开门,一道嘎吱声响忽起。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低微,他摁亮了手电筒,递出。
布满灰尘的地板中央是几串脚印。
“荒井好像回来过。”秋山判断着脚印大小,脱下雨衣,率先走进玄关。
他按上墙壁的开关,房子突然大亮。荒井连电费也交了啊……那,之前果然是在骗他的。
竹早静弥看着亮堂的通道,熄灭了手机,迈步。
秋山极有目的地往前走去,竹早环视四周,从拉开的门中瞥到了放在厨房桌上未被清理的泡面杯。
鹤一说在这里住过,但他并未发现留有多少痕迹。
“荒井,有留下什么关于你非人类的证据吗?”来都来了,竹早打算将威胁一次性解决掉。
秋山搜索记忆,“不知道,但是他有一部相机,那里可能有记录吧?”他蓦地停下,走回了几步,拉开一扇紧闭的推拉门。
是一间卧室,荒井的。很是杂乱,白色垃圾撒落,敞开的被褥中凌乱地塞着几件略显小巧的衣服,竹早眸中划过冷意。
秋山扫过两眼就下了判断,“相机不在这里。”
竹早走近墙边的桌子,拉开明显干净很多的抽屉,从中抓起了一本厚厚的皮制相簿。
“里面都是以前的照片哦。”秋山介绍,“荒井画画之前,一般都会参考这个。”
“是吗?”竹早轻声道,扫过抽屉,伸手又从中掏出了塑胶袋保存着的几叠照片。最上面的照片,无疑都是秋山。
竹早静弥垂眸,从照片中窥见了他所未曾见过的秋山鹤一。
小学的秋山,和现在截然不同。尽管容貌一如既往精致,但小时候的秋山,让人无法忽视他的神情。
就像是荒野中走出的黑豹,死死地盯着镜头背后的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着源自上位狩食者的掠夺和残忍,以及对生命的漠视。很难想象,现在眉目温和的秋山,有过这般模样。是藏起来了吗?竹早瞥向了秋山。
秋山眨了眨眼,望了眼上面的照片,疑惑道:“怎么了吗?”
竹早慢吞吞答:“小时候,你跟现在有点不一样。”
“因为长大了?”秋山歪头笑道。
“……对,长大了。”所以收起了锋利的獠牙。竹早合上抽屉,问:“相机呢?”
“可能在客厅?我找找。”秋山转身出去。
这栋房子,还停留在几年前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荒井出来之后,收拾了一些东西,连灰尘都还没清扫干净,便再次离开。
客厅的地板还余着暗红的血迹,堆在墙角的画框整排整排的,竹早看见了画架上一副尚未完成的画作。
以各种红色铺底,中间是垂泪的一双眼睛。但是那个时候的鹤一怎么可能会哭?竹早摇头,抚落半层灰,翻开了地上的一副画框。
……荒井果然是个变态。竹早承认荒井画技的高超,但对他的三观不敢苟同。他若无其事地将画框盖了回去。
秋山在案几上找到了相机,按了按,没电。电池还在,那,储存卡……有两张还是三张来着?他开始动手翻找。
“不在,哪里去了?”秋山站起身,目光狐疑。
“找什么?”竹早问。
“相机的卡,只找到两张,但是还有一张。”
“荒井卧室?”
秋山摇头,“他不会放这些东西去那里,我去其它地方找找吧。”
竹早颔首。
秋山放下相机,向疑似地方寻找,竹早翻着手里的相片,没有跟上。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划出水痕。这栋房子,像是铺了一层霉意,空气潮湿,落满清灰。
秋山从放着电脑的桌角找到了最后一张卡,返回了客厅。
竹早合上相簿,抬眸问:“还有其它照片和视频遗漏吗?”秋山外表和人类无差,成长轨迹也和人类相同,他的非人藏在内里。荒井可能遗留下的证据或许也仅有视频了。
秋山摇了摇头,“画像倒是还有,在另一个房间。”
竹早沉默片刻,“找个时间,搬走吧。”
秋山一顿,诚实道:“很多哦。”
竹早抿了抿唇,目光坚定,“毁了也行,总之,不能留在这里。”
“诶?”秋山有些不解,扒拉过一旁的画框。荒井画的都是些人体油画,这也没什么吧?
“那要搬还是毁掉?”秋山侧头问。
竹早陷入纠结,望着秋山平静的神情,突然叹气:“这里有关你的东西,都挪走吧。”
有点麻烦呢。秋山沉吟,“如果不叫人来帮忙,需要的时间可能要久一点。”
“那就叫人来帮忙。荒井那边,你可以通知一下吧。”竹早认真道。
秋山眨了眨眼,“静弥真的,很遵守法律呢。”
竹早郑重提醒:“……人类世界,违法犯忌的事,少做。”
“是~”秋山笑意吟吟地应。
荒井的房子灯光熄灭,竹早又翻了一次墙。
雨势没有变弱的趋势,反而更大了。
在温暖玄关窝着的小熊倏尔打起精神,兴奋地叫了两声。
千堂真子闻声而动,推开门,不出意外地见到了次子和正准备离开的秋山,出声招呼:“静弥,带他进来。”
啊啦?抓着一堆照片的秋山望向了竹早。
竹早默默推开院门,“先进来吧。”
秋山瞬间扬起微笑,跟着竹早走向玄关,乖巧问礼。
千堂含笑回应。
“哎,静弥回来了吗?让我看看。”从千堂身后探出一位披散着湿漉漉长发、雌雄莫辨的人。
竹早静弥蓦地挡在了秋山身前,叫道:“哥哥。”
竹早岳眯起了眼睛,笑道:“静弥真是拐回个了不得的人物啊。要不是妈妈告诉我,都不知道要瞒我到何时呢。”
“哥哥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告诉别人吧?”竹早静弥浅笑。
“这种大事,怎么也该提前告诉我吧?还有,见到亲爱的哥哥回来就不能欢迎一下吗?哥哥我啊,可是一听到消息,就立马冒雨赶回来了啊。”竹早岳目露谴责。
竹早静弥叹气,敷衍道:“欢迎回家。好了,别在这堵路。”
竹早岳顿住,神色惊讶,“三年了,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欢迎回家,就算现在说了,我也不会原谅你的,除非你把以前的都补上。”
“……你好麻烦啊。”竹早静弥说出了秋山的口头禅,竹早岳伤心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谴责。
千堂歉意地笑了笑,“先把雨衣脱下来吧,然后换一下鞋。”
秋山出声道谢,打量着和静弥拌嘴的竹早岳,有点新奇。静弥的哥哥吗?
对视线敏感的竹早岳弯起了眼睛。只有外表出色的家伙,是不会被他所承认的,那,他要怎么维护哥哥的形象呢?
小熊叼着玩具球跑来,对着秋山摇晃尾巴。
竹早岳目光下移,正要出声,眼尖地瞥到了秋山手中显露在外的几张照片。嗯?
竹早静弥循着突然安静下来的竹早岳视线望去,危机感突现。带出来的照片,他没来得及全部察看,也不知道荒井到底拍了什么。总之,最好别让哥哥翻看为好。
秋山换着鞋,竹早岳伸出了手,热情道:“哦呀,东西先放下来吧。”
“谢谢。”秋山正要递出,竹早静弥进行了截胡,“给我吧。”
竹早岳看着手里拿着相机和一袋子相簿和照片的竹早静弥,笑了笑,“怎么拿着这么多东西啊?”
这不巧了不是?竹早静弥微笑,拒绝回答。
千堂摇了摇头,“外面下这么大雨,都不知道早点回家吗?鹤一也是,没必要次次都送我家孩子回来。”
因为很脆弱啊。秋山挂着标准笑意,没有搭话。
小熊放下玩具,攀着秋山的腿,委屈地叫了一声。
秋山安抚地摸了一下毛茸茸的脑袋。
“我家小熊好像很喜欢你呢。”千堂有些惊奇,小熊平时很少会叨扰人,如今这模样倒是少见。
小熊的尾巴晃地更快了。
“因为平时没人和它聊天吧?”秋山垂眸淡道。
竹早静弥微顿,他好像忘了叮嘱鹤一这件事。嘛,应该有分寸吧。
千堂笑得更欢,“也是呢,小熊也该找个伴了,但是好像照顾不过来了。”
秋山眸色认真,“我可以代为照顾。”
“这样吗?好像也不错呢。”千堂想了想,和秋山一言一语地开始筹谋小熊的另一半。
竹早静弥心底叹气,率先走出玄关。竹早岳挑眉揽过了弟弟的肩膀,小声道:“静弥,我看中你男朋友的弟弟了,帮我请他来当我们公司的代言人吧?”
竹早静弥偏了偏头。原来如此,以为照片上的是鹤一的弟弟了吗?也是,毕竟气质变化摆在那里,认错也是理所当然,而且,谁会拿着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到处晃啊……
竹早静弥寻思片刻,“他是独生子。”
竹早岳微僵,“等等,照片上的小孩子是他吗?”
“嗯。”
“气质变化也太大了吧?!!”竹早岳难以置信,他看中的就是那股子像头狼一样的“孤傲”,可是刚刚那个人,看着就是个任由搓圆搓扁的雪人啊。
只是鹤一伪装得太好而已。竹早静弥淡定地走上了阶梯。他得先把照片收起来。
竹早岳抓着颈间的毛巾站在原地怀疑人生。
竹早真弘回家的时候,看见正在客厅和家里人有说有笑聊天的秋山鹤一,瞬间绷紧脸颊。
秋山起身,唤了一句“伯父好”。
竹早岳笑道:“我回来了,父亲。”
千堂转过头,说:“厨房里还有一点热汤,快喝了吧。”就又转回了头,扯着秋山坐下。
竹早真弘闷气,折向厨房。长子突然回来就算了,那孩子怎么也在?他得缓缓。
独自一人在厨房喝热汤的竹早真弘迎来了竹早岳的询问,“父亲觉得,静弥这件事没关系吗?”
竹早真弘抬眸瞥向长发飘飘的长子,不答反问:“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竹早岳抓起一撮长发,笑道:“公司的人要进行拍摄,所以为艺术献身了。”
竹早真弘眼不见心不烦,低头喝汤。
竹早岳为父亲默认的态度挑高了眉峰,起身走出去,望向沙发上和弟弟同步笑着的秋山突然愣了愣。
那孩子……笑得好像静弥?哦呀,哦呀,真了不得。竹早岳起了兴致。
待大雨变成小雨,秋山离开了竹早家,与之同行的还有自告奋勇护送的竹早岳。
竹早岳沉下语气,试探道:“我不看好你和静弥的未来。”
秋山倏尔抬眸。
竹早岳再接再厉,“静弥从小就能感知到他人的情绪,在照顾他人的同时,他也会获得满足感。”
他恶劣地勾起了嘴角,“静弥应该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你吧,因为,他从你身上获取的,不过是满足感而已。”他的弟弟,很少会直白地表述心情,更别说喜欢某个人了。
竹早岳见面前的人突然沉郁下来的神色,便知自己猜准了。那么,会作何反应呢?
“我们有约定,会一直在一起。”这是他和静弥所约定的未来,秋山鹤一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这一事实。
“哈,哈哈。”竹早岳忍不住笑出声,“就算他不喜欢你?”
秋山点了点头。
竹早岳笑得伞乱抖。这也太蠢了吧?难道是因为他弟弟太聪明,所以才平衡一下吗?
秋山抿唇。其实也不是没关系,但是,没关系。
竹早岳笑了一会,失了兴趣,他想要的模特不是洁白的雪人,或许是巧合吧。
“嘛,就送到这里吧。加油吧,静弥的小男朋友。”竹早岳笑着转身,丝毫不觉得坑自己的弟弟有什么不对。
两人背道相离,秋山鹤一突然叹起了气。
人类的情绪,为什么会这么复杂?
好孩子不要学秋山,他还得走很长的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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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