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不自知
那琉璃复刻剑上聚集的阵法密密麻麻,重叠相嵌一层外又套一层,复杂混乱难寻章法,起先看来简直就是一团密密麻麻的凌乱。
金、粉、橘、蓝……各色光晕重叠在一处,倒更似炸裂到一半还没彻底爆散开的烟花雏形。
可是随着它撕开屏障,甚至也仿佛撑裂了此间压制一切术法的煌煌天威,两相抗衡之力彼此拉锯厮磨,似有裂金之声,让数个巨阵各自延展漫布到目之所及的整座峡谷。
风吹不动,剑来不散。
各处爆破的花火随着最大的金红色巨阵伸开,似一只红色鹏背冲天而起,势要遮天蔽日。
是雄雄威赫!势叫天威也不能匹敌!
遂,引得天雷来聚,黑云压将。
那压制被撕裂的感觉也似乎终于触动了天威真正的审视。
霎时间浩浩天野竟真如混沌紫霄,雷车电马相呼来驰。
是天要诛他、
人要灭他、
是他恣睢狂狷轻贱天威以致天地不容人所共敌!
是……
他又有一场生死关要过…!
仿佛自重生来,他对齐霁每一次轻描淡写的告别都是诀别。
他如此嚣张、如此桀骜、如此荒唐无度!又哪需旁人可怜?!
可他的手腕还是被人猛地抓住!
他本欲转身的。却还是被人抓住……
叫他不由看向腕上齐霁的手,骨节分明,长而有力……
颤抖的。
颤抖地强硬着用竭了力气抓住了他!迫切而又被多年来近乎被镌刻成的本能克制着压抑着!却因为克制而更压抑得勉强到颤抖…!
“殿下…!”
他…
轻而易举、
就可以让这只手骨!骼!寸!断!
让这只曾拿着天道剑捅穿了他多次的手掌内每一节细小的骨头都被生生碾成齑粉!
可他看着这只手……
看着这从小就总是比他长得要更大一些的手掌颤抖得难以自抑却也正难以自抑地死死抓紧了他……
他也终究只是顺着熟悉的手臂向上,缓缓抬眼看过去,哪怕身后被骨龙撞碎、灵炮轰毁的铁峡壁各处碎石滚落纷杂而雷火轰天,他只看向齐霁那双从陌生的易容下透出来的熟悉的眼睛。
那对他熟悉的瞳孔正难以克制地颤动着,
却也因为湿黑而愈发地黑亮,像那高高的、亮亮的、也同样点亮了那长存亘古却也是自亘古漫长寂寥下来的黑夜的星星。
而后者此刻也正如此定定地看着他……
只看着他…!
……
“好。你说。”
那双眼睛的主人声音颤抖,仿佛竭力隐忍地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困难,却还是急切地试图挤出字句:
“你能不能……”
……
……
……
‘你能不能’?
……
所以是‘你’能不能。
‘他’能不能什么?
能不能……
不杀洞悉明察他们?
能不能…不动手?
还是能不能只像丧家狗一样!就只是逃就好了?!哪怕……
哪怕这次并不是他先要去杀的别人!而是别人又上赶着来要他死?!
十九殿下的目光微微晃动了一下,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莹然得也像被最初的星子撞亮的星星,而漫天星子一经点燃便似山石雪崩层叠推开光漾涟漪掀起巨浪,混乱更催混乱,共叠出一派浩浩动荡,倒像是点星野火灼烧出的燎原疯狂。
直到最后齐霁的语声都低了,那也仍是亮的……
甚至更亮了!
十九殿下终究是嗤笑一声,轻轻抚上了齐霁的手,也微微附向后者耳边,只如情人间低语一般轻轻地道:“下次想劝我什么……记得只说让我高兴的话就够了。”
他是如此似极甜蜜的责怪,娇嗔一般,却更令人揪心。
而他看着手下那钳在他腕上的齐霁的手指……忍不住…还是捏了捏,扼死了不将其捏碎的力道,却反而流向了本不该流露的亲昵,但他紧接着就似意识到这点,就似欲将其拨开干脆转身。
“你可当真狂妄!”倒是那与赢千雪一道的老者终于忍不住开口。
叫十九殿下动作一顿,似乎也只是因为这一个理由暂且停住,他只似轻慢,同那他本不在乎的无关之人道:“我自有狂妄的资本。”
他只微微偏头,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那只冰冷的手仍旧覆在齐霁手上。
“你连真身都不在这儿!不过就是一具傀儡假身罢了!竟当真还以为能瞒天过海!”
那十九殿下闻声默然一瞬,倒也真好像是被人识破了什么金蝉脱壳的后手,才如此沉默。
那老者见状扬声乘胜追击:“你自然是不怕能不能‘全身而退’,因为你本来也没有全身在这儿!不过就只是一具傀儡壳子你自然舍得随时抛弃!只可惜啊!你这雕虫小技可逃不过本座的法眼,你想凭神魂遁逃留一个后手也得要看本座允不允许!”
那老者不免得意。
“……”十九殿下凉凉道,“你倒是会以己度人。”
“你说什么?!”
“我说你,怕死。”旁人乍然闻此自是不能理解,那老者斗篷下的身影却僵硬了,而十九殿下亦只冷淡道,“你自己一具假身在这儿,便以为我用傀儡是我也不敢真身露面。”
齐霁一僵,不由瞧向他。
十九殿下半侧身朝向这被天威裹挟得风云激荡的无底天堑,只微微仰头,似合眼感受那自九天倾压而下的雷云翻滚,任冷风割面似刮骨钢刀。
倒似一尊八风不动的石头菩萨。
“我没有味觉。”
他道。
这声音不重,却似敲在齐霁心头的一块砖。
“没有嗅觉,”
“不知冷热,”
“也感受不到所谓的切肤之痛,”
“我没有所谓的‘看见’,”
“耳得的‘声音’也嘈杂,”
“这世界在我面前就像封了一层打不破的玻璃,我其实知道那玻璃后面根本不是纯粹的一片黑,而是太过复杂混乱才显得浓沉,却总也无法真正感知得清楚明白……”
他顿了顿,
而他道:
“但我能杀你们。”
只这一句,
只有这句!才是他最最清楚的定论。
“这便是我弃了人身应得的报偿。”
他不自知,
哪怕他方才好似句句都清浅,却实则一句一句都只更令齐霁锥心……
但他不自知……
他不能自知!
他或许撑死了能自知一点压抑,隐忍诸般,只为祭出最终这一副狠恶心肠令人惮他畏他!
哪怕他其实也并非没为了昭彰出这样的酷烈而疼痛入骨,甚至他本身可能早已因此疼到极致痛得扭曲,可对他来说那都不重要!比起他能令人畏惧而形成的威慑,这无尽疼痛都可以被他轻描淡写地压在他只愿意展露出的平静表象之下!
而他甚至不能自知他为什么会记挂自己没有味觉。
可齐霁知道那种被困住的感觉……
挣扎不出…着不了力…!
是困兽一样、当真被黑暗的铁囚困住!挠不破牢笼…!
他知道十九殿下确实就是从小就被困在一间“逼仄的院子”里,甚至他根本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那个!
或许彼时年幼的十九殿下偶尔也能被带去别的殿里,却也不过是被困在这里或那里的差别,甚至比那更糟!是更疼、更苦,更没有所谓人性更不讲道理!
而他们的院子……终究太小。
只有砖缝墙缝零星冒出的花草能活,只有从他们小时就在的老树偶尔能落下新雀,只有天上一片小小的穹宇……
亦只有那小小的一片天是最高远的,
是年幼的十九殿下目之所及所能达到的最远的地方。
所以小小的十九殿下也总喜欢从他们的院子往上望去,去望那偶尔能被漏进来的风筝,望着那高高的、总像盏灯一样被挂在天上的那好看的月亮
哪怕是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看着那从瓦片间露出来的月亮也能叫彼时年少的十九殿下短暂地生出欣喜的力气……来有力气对他勉强地挤出笑,就好像他当真可以放心去相信十九殿下一定会好。
齐霁从小就知道小小的十九殿下喜欢月亮、喜欢风筝、喜欢那些在春天冲破枯萎生机勃勃长起来的植物、喜欢偶尔飞来的雀鸟蝴蝶,因为那才是这个小孩子被拘禁的童年里偶尔所能得到的一切……
当然,
也还有他。
但他不该利用这点盗取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就因为对方所有能偶尔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些!
孤独……
孤独!
是整个世界都太寂寞,
因为年幼的十九殿下其实也没有整个世界,
哪怕春夏秋也有花草的热闹,但始终还是缺少人的热闹。
一切都太寂静,所以才显得哪怕是一点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欣欣向荣都显得那么热烈,
可那并不是真的热烈。
哪怕是年幼的十九殿下也终究是人,也只有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对于他才能是真正的热烈。
齐霁知道…他其实知道小小的十九殿下也并不是不感到孤独、也并不是不想能被人喜欢,只是小小的十九殿下他得不到……
只是对他来说得到太难,而他总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和时间。
他说他不喜欢被困住,哪怕只似随口一提,齐霁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理由不信。可如今却也是十九殿下他自己把自己困进了这一具并不真正属于他的傀儡躯壳里。
他不喜欢牢笼,但现在却是他自己把自己连神魂都装进了牢笼。
哪怕他明明讨厌这曾属于别人的躯壳,甚至与齐霁除了手指间一点难以抑制的触碰再多的肌肤相贴都会让他觉得恶心到发狂。
可他还是在被帝朔威胁时过分干脆地舍弃了那具真正只属于他自己的…他本来的身体……他唯一的!
……天生只属于他自己的身体!
就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保住,所以他就也决绝干脆到近乎心狠。
而他如今又自愿被困进这么一具傀儡的身体里,看不真切、听不真切,哪怕从这具傀儡身体里竭力地望出去也似乎只能得到无尽的黑暗,哪怕那黑暗的潮水亦非不能将他的情绪裹挟到暴虐得就好像他也并不是全然的无知无感,可就算知道那隔着玻璃的黑潮实则浓沉到恼人又能怎么样?!
那不是他真正看到的!不是他真正听到的!不是他真正像个人一样切身感受到的!哪怕十九殿下也曾定定地看着齐霁叫齐霁不必当真可他又当真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齐霁的存在吗?
恐怕他得很努力,
犹不能得到一个清晰的人影。
而饶是如此,哪怕他是如此被裹挟在混沌浓沉的一派浑噩里,哪怕他并非不是如他自己所说恨极了齐霁,哪怕他明明是如此满腔郁愤积恨难平!他透过那疯狂的黑暗…望向齐霁……却终究还是勉强挤出了一种近乎割裂的温柔。
那种温柔那么假,那样流于表面得像一层着实仿效温和的拙劣极的面具
却是他内里压着的那始终燃烧着的暴虐狂躁之下所能挤出的为数不多的所有平和了。
动荡的、
不安定的,
是勉强压下了一切,也只能勉强稳定那短短的一瞬间的平和。
不同于面对莲花僧的那种,因为对那样的情况他不在意,所以可以有这样玻璃似只是盖住一切的平静面具。
他习惯了傀儡的身体,习惯了非人的常态,也早已习惯这一张张只似可以轻易替换的面具的情态。
只因为他需要那样的平静让他更显游刃有余,他就可以有那样虚假的平静。
而他实则怨恨痛苦愤怒狂躁想要质问也不甘给齐霁这样的平和,却终究还是挤出了他真正的所有、那仅存一点的未能被彻底淹没进动荡的暴风巨浪里的……一丝平衡。
因为哪怕他恨极了齐霁,他也并不想真的对齐霁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
因为他自己的血肉可以断、躯体毁了也能活,所以他的肢体可以被折、头可以被砍、肉身可以舍,哪怕是钦天山百般毒咒阴煞跗骨**,也都对他算不上半点问题。
但因为齐霁真的会死,所以他不会让齐霁去死。
因为他……只有他。
也是因此…他才恨极了他。
而他本不该让他如此痛苦,这些本也不是他配得的。
只是因为十九殿下自年幼起为数不多所拥有的一切里他占据了太多,所以他便成了仅剩的对十九殿下最重要的。
这是他本不当占据的、更不配占据的!如今更愧对于此……
他们之间始终都像是隔了什么,哪怕十九殿下只有他,从小到大都只有他最亲近,如今也仿佛只剩下他。
而十九殿下本就几乎什么都不拥有,如今更是几乎什么都不剩。
但十九殿下不得不如此,甚至是他自己不得不亲手“选择”的如此,因为只有这样…
他才能活…!
他喜欢活。
他从小就喜欢活着的,远胜死物,
可如今他自己倒不像活着的了……
他如此不甘……
甚至快要疯了!
只是别人不知道…
只是别人恐怕还以为他喜欢发疯…
只是他好像也宁愿别人这么以为!
他好像宁愿别人都以为他生来就乐意当疯子,因为疯子才能令人怕,因为他宁愿别人怕他,因为他觉得别人都怕他他才能活下去!
因为他不能做到让人不怕的强,就只能去学让人恐惧的强。
却不自知他不惮自己可怖、不惮自己被仇恨烧灼、不惮自己孤绝于天下、不惮自己血肉支离痛入骨髓烈火烹魂,却其实早已快被这恨、这痛、这孤绝的疯狂逼到绝境!
他越是想表现得冷静、越是压抑克制、越是不想被内里始终灼烧着他自己的狂躁暴虐主导、越是竭力只想表现得无心无感仿佛当真游刃有余……他就越是痛苦!
齐霁这样想着,想着十九殿下过往那许多听来好似狠恶的话,却也只能觉得…疼。
太疼了,
明明是十九殿下该觉得疼的,
但十九殿下不自知…
他年少、早夭…的十九殿下,就只是不能自知。
“殿下!”
十九殿下终于还是要转过身去,动作轻柔却强硬地试图拨开齐霁的手却被齐霁死死地抓住手臂!抓住手肘!
“殿下…!”
他抱紧了他,矮桌被带倒,杯盘狼藉,撞翻了一地,惹得十九殿下到底是皱眉停住,垂眼看回齐霁:“你又想做什么?”
他明明生得高大,如今坐在地上死死锁住十九殿下倒像一个巨大的负累,可哪怕面貌丑憎、这般动作也着实丢人,齐霁却竭力放温和了声音沉缓道:“殿下还没有疏散周遭无辜的百姓。”
这话,叫十九殿下都被稍微气笑了。
但十九殿下目光一顿,却是动了动眼珠。
那目光流转,只似轻云般掠了对面慈悲观里的祭平渊一眼,竟似洞悉,又举重若轻地流转回来,再开口时语调温缓,却是十足轻慢地笑道:
“无辜?你当眼前这些要死的里面就凑不出半分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