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动紫皇
码头,
妙紫弦正端坐在他那艘大船的船头上垂钓,目光垂睨岸边的祭大圣使,凉飕飕的。
祭圣使被他盯得沉默,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非是我刻意要来碍前辈的眼,着实是在易宝会交易有易宝会的规矩,我受天阳城城主所托,才来代为收取阁下的十二玉俑。”
妙紫弦只凉凉道:“呵。”
他嗤笑一声倒是移开了视线,神色冰冷只透出一点分明的不耐。显然也对祭平渊出现的缘由清楚得很,否则早已开口嘲讽。
他不再理会,却有几个傀儡仙女走下船干脆与易宝会的人直接对接上了。
其它仙女也多在场,只是各忙各的,散了满船,也摊开了满船的书,正耐心细致到一页一页地将书翻开来晒。
这天阳城规模不小,虽没有农耕游牧业支撑,但往来贸易频繁,自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富庶之景。
只可惜妙嫣嫣今天还没机会逛一逛这久负盛名的天阳城。
她叼着块枣糕,刚出炉的,沾了沾花蜜,远远地瞧着,便瞧见这么一副场景。
此时那疑似道子的天泽圣使就那么站在船下临近的码头上,而他那据说曾被慕朝夕生生撕断的四肢显然在莲花僧的经管下早已愈合完整。
只是慕朝夕阴毒,似乎在他体内刻意击入了什么邪煞气息,利用正邪相克不断啃噬其人脏腑,积毒难清,也难免叫这宿主至今还显着几分虚弱,虽仍似以往般冷峻,却到底是精力不济,于剑眉下卷了淡淡的疲乏。
其实他也并不比身旁的莲花僧大了多少,看来却像是年长许多。
而莲花僧眉目清冽,雪洗出来的一样,此刻面上的表情淡淡,站在祭平渊身旁倒显得没什么存在感。
或许是因为后者身上本就少了那股子活人的烟火气。她不像祭平渊,给人的压迫感极重又极正统,前者光是立在那里就像是巍峨高山、深渊静流,似森严的规矩、像道,而她给人的感觉或许更贴向了法,更超然物外,也就难免常有些超然的淡漠。
哪怕是要同样不近人情的时候,祭平渊也要显得比莲花僧更中正酷烈,而莲花僧倒像是成了面镜子,或许能清晰地映出人心,却也更难以映出她自己。
正因为她的存在感不以她自身的存在而鲜明,所以旁人乍一见她也往往很难生出什么似人的观感。
而像妙嫣嫣这般,第一眼就将其当作女子注意的其实不多。
当然,妙嫣嫣觉得这可能也是因为除她之外,旁人见到莲花僧时敢抬眼细瞧的也少。
不过此刻他二人站在船下,或许是因为同为时人默认的道子,彼此间倒像是熟稔得很。也或许是因为有祭平渊在旁,妙嫣嫣竟觉得莲花僧此刻的表现有些明显的自在,甚至自在地同那妙紫弦交谈了起来。
“前辈是在晒书吗?”
妙紫弦垂眼瞧见是她,淡淡道:“嗯。”
莲花僧就也笑了笑:“前辈是喜欢看书?”
妙紫弦视线未动,仍落在她身上,闻言眨也不眨,却在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略显古怪的笑:“我未杀过人前先学的是识字。我父亲以前最爱的,就是让人教我读书。”
莲花僧不由失语了一瞬,倒是祭平渊目光沉沉地盯向妙紫弦,极其平静地问:“读的什么书?”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妙紫弦背着背着,优柔目光似不经意地向后一瞥,继而却是笑眯眯地转了回来觑向祭平渊,“说的是不是很像你们呀?道子大人。”
他这话一说完,就也不再管祭平渊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了,只悠悠将视线收了回去,漫不经心地垂睇向身侧,看向他左手边本就摊开的一本书,就这么一手执竿、一手缓缓地继续翻看起来。
莲花僧倒是不由注意起他方才所觑的方向,却见到那里杵了个长方形、两三米高的东西,由淡绿色的四面纱帐围着,像极了卧房里直接搬出来的一张床。
一旁的祭平渊看着妙紫弦如此仿佛怡然又专心的作态,却淡淡道:“那前辈此刻看的又是什么呢?”
妙紫弦就也笑了,假模假式地,是只挂在面皮上的假笑:“巧了么,正看到三打白骨精的部分。”
莲花僧闻言倒似被吸引回来了片刻注意,莫名竟也像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那倒也难怪你生气。”
妙紫弦就也乐了:“确实,我现在也气,你说那孙大圣怎么就不直接打死那贼秃呢?若换做我被人冤枉,那冤枉我的人,我肯定是要他死的。”
他说得委实阴阳怪气,叫莲花僧这个“贼秃”也不由默了默,想了想还是继续又去看那张床了。
祭平渊倒是若无所觉地平和道:“一边看书一边垂钓,前辈倒有闲情。”
妙紫弦懒散地掀了掀唇角,只透出一点厌来:“因为我确实闲。”
“那前辈可有收获?”
妙紫弦就也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仿佛轻叹般戏谑道:“这不是把你等来了吗?”
祭平渊语声一滞,然而很快却反问妙紫弦,神色也是一如既往的肃穆平淡:“所以前辈是希望我来?”
妙紫弦眼睛上假笑的弧度立时没了,也就显出了冷来,他无声地抬了抬手里的竿子,鱼钩出水,露出鱼饵,他冷冷道:“不,我可没有玩什么愿者上钩的癖好。我说我钓鱼因为我闲,那就是因为我闲,把你这麻烦等来不也算是矫枉过正的不闲了么?”
祭平渊无言地与他对视,场面一时有些僵硬,唯有去抬那昆山玉俑的傀儡仙女仍在无动于衷地埋头做事。
却是莲花僧突然开口,也不知为何蹙了眉,问妙紫弦:“那纱帐里是尊夫人么?”
妙紫弦闻言恍惚瞳孔微动,稍稍偏头,倒是也静静地看向了那纱帐。
见他不语,莲花僧却莫名有些追问的意味:“尊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她竟莫名像是有些担心,却听妙紫弦幽幽道:“晒太阳不行么。”
“什么?”
这下就连祭平渊也不由皱眉:“在纱帐里?”
妙紫弦嘴角微勾,倒是笑出了几分凉薄,仿佛说的不是他的夫人,而是他的仇人:“她总归是要静坐的,出来还能看看太阳,不是比待在屋子里好?”
莲花僧略微凝沉了神色,倒是祭平渊仿佛闲聊般道:“看来前辈不喜欢待在屋内。”
妙紫弦就也弯出个假笑:“我最讨厌逼仄的地方。”
“所以前辈不进城而是住在了船上?”
“因为我不喜欢去住逼仄的小院子,”妙紫弦掀了掀假笑的唇角,语气飘忽含着淡淡的戏谑,令人不适,也叫人听不出几分认真,“相较而言,我当然喜欢坐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么!我要是能有只风筝大到连住的地方都可以送去天上,那我自然就会去没人的天上住,也省得让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扰我清净。”
祭平渊倒似听不出他嘲弄的语气,反而像是周全地替他考虑一般道:“城外受无底天堑影响更大,前辈住在这里难道就不难受么?”
妙紫弦弯深了一侧唇角,神色讥讽:“我又不是你这样的病鬼,怎么住不得?”
“放肆!”
随行的易宝会之人自然见不得天泽圣使受辱,虽不是圣殿门下,却也显然是天泽官府的人,听到这话自然立即就被激怒。
然而不待旁的,啪的一声脆响就响在这出声者的脸上,却是船下的傀儡仙女霍然一剑鞘抽了上去。
这一“棍”甩得也忒狠,打得那人猛地摔倒,齿根松动,吐出的涎水里就见了血。
“你才放肆。”
妙紫弦只漠然坐在船头往下瞥了一瞥,倒是悠悠得冰冷。
祭平渊见状不由沉了神色,冷肃道:“……虽他确有些失礼,可前辈如此,也未免罚得太过。”
“你错了。”妙紫弦就那么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地,只用目光剔着他,凭高居高处俯视下一种倨傲的狂纵来,“不是我罚得过,是他自己找死。我比他强,所以我的心情才叫心情,我的不快才叫不快。本尊受不得委屈,谁敢放肆到我面前,便是这样的下场。”
“你…!”
有人本能张口,却被船下的傀儡仙女们倏然一瞥,到底是悬崖勒马赶忙先憋了下去。
可惜此地态势已然紧绷,
船上船下白衣素纱的仙女们缓缓移动向船边,抚着剑鞘,勾连出上下一片的阴森诡谲,叫时间也似缓缓僵滞下来。两位道子的目光一个滑过傀儡仙女一个落在妙紫弦身上。倒似有弓弦被拉紧至此,绷到了极限,任在场哪个一步踏错都恐要招致不可估量的后果。
所幸,妙紫弦身后的那位夫人却突然有了动静。
那床周的纱帐不薄不厚,既可叫人模糊地看到外面,也能让人模糊地看到床上犹且还算端正坐在原地的人,如此动静,倒也只似其人原地挣扎出的一点晃动
也叫妙紫弦猛地偏回头去,神色骤冷。
然而妙紫弦抿了抿唇,再开口的声音虽然不耐,却也没有太冷酷:“……怎么了?”
比起愠怒,倒好像他对那纱帐中的人可能做出的一切都毫不意外,因而才有了对这了然本身的厌憎,可其人厌憎着却又难以割舍,于是烦闷更生。
这般烦闷地对着那纱帐久了,明明纱帐里还没有什么声音传来,妙紫弦却突然笑了,戏谑得像是**,却透出了一种让莲花僧怎么听怎么不舒服的嘲讽来:“也对,祭大圣使这般人杰,他来了,你对着我当然是没什么话好说了。”
那轿子里随即就有了些急切挣扎的动静。
祭平渊本是被妙紫弦那荒唐的话刺得不禁皱眉,却突然像是醒觉了什么般冷了眉目,对妙紫弦严厉道:“那姑娘被定住了?”
妙紫弦一顿,仍是背对着他们,却是缓缓歪了头,似笑非笑道:“怎么又关着你祭大圣使的事了?”
祭平渊听他这般说却也彻底沉冷了下来,他站在那里就像是青铜鼎上铸下的律法般强硬,容不得任何腌臜在他眼皮子底下成行:“前辈觉得呢?”
“大概是觉得你找死吧?”紫弦轻谑一哂,在场白纱傀儡皆拔剑。
祭平渊微微摊开手掌,身侧神剑凭虚而立,悬浮起来隐隐颤动,犹在鞘内却已然嗡出龙吟,只听祭平渊沉稳道:“前辈若说得清楚,晚辈自然不愿多生是非。”
妙紫弦却是嗤笑,莫名像是被他逗到了,也语出惊人:“我看你就是多管闲事才会被慕朝夕打断狗腿。”
“你放-!”
一剑赫然插入那插话的旁人脚前。
妙紫弦放声冷笑,薄凉讥嘲对上的也径直就是为首的祭平渊:“什么‘道子’,放屁!”
旁侧的莲花僧不由挑了下眉,些许有点无辜受牵的无奈。
祭平渊不动如山,然而手掌绕着剑顶缓缓转动,五指弯曲,便似有无形的灵息扭曲了空气,在那咫尺方寸间激荡得剑身簌簌,一触即发。
“祭公子…!”
却是那软帐里的人忽然出声,声音诚然暴露了某种强行挣脱禁锢的感觉,听得妙紫弦骤然冷若寒霜,轻描淡写地沉坠出漫布阴鸷的不悦。
却不知令他不悦的是这事情本身还是那言语。
可祭平渊掌中神剑压稳了弩张之势悬且未动,那声音却已勉力道:
“我服药发作……正在炼化,行动不便,还请不要误会…我家公子!”
她竟是做出了解释,也叫妙紫弦面上绷紧的冷意骤然缓和,霎时只像春风化了冻水,化做他嘴角深弯的一点笑,格外惬意,幅度不大却极浓,像被酿出的糖。
若再算算这明显的得意,那大抵也是要更加气人了。
不过他高兴了,这场面也就终于失了僵持的依凭,也叫祭平渊失了坚持的道理,于是空气里方才绷紧的一切也就这么没头没尾地散掉了,轻飘飘的干瘪无味,很是叫人莫名。
几个傀儡仙女却不理会,兀自继续抬了几个棺材样的箱子出来。
祭平渊见状不由稍稍沉默了一下,也唯有道:“前辈倒是相信易宝会的信誉,这…十二玉俑,易宝会定会好好保管。”
妙紫弦哼笑一声:“你们爱怎么订这交易的规矩都无妨,想提前拿便拿呗,我不在乎,你们要真敢明抢我倒还算你们有本事,也省得我掀你这易宝会还得另找由头。”
紫弦干脆打断了他,起身挥袖甩了鱼竿就向里走,风姿飒飒,绰约如神:“走吧!我也好多年没逛过市集了,你既好了,便陪我逛逛!”
只听“锵”的一声金鸣铮然,在场白衣素纱的仙女同时归剑入鞘,其中数名抬了纱帐,那妙紫弦竟也真就这么毫不拖泥带水地带着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