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Grounds
最后三十天。所有的封界开始缓慢而全面地崩毁。
拉格纳罗克之日的征兆,已经开始不断地出现了。
陆地上,狂风暴雨毁坏了茂盛的森林,洪水泛滥,持续的强烈地震使得到处的地面开始地裂,平原变得支离破碎,峡谷高山被移为平地。海上,交替的潮汐完全失序,洋流冷暖失调,无数的鱼虾纷纷搁浅在海岸上,大片的海水变成血一般的红色……
世界尽头的极点,亘古的寒冰开始融化了。日夜不断迸裂的冰层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以缓慢而不可抗拒的傲慢姿态从极高的悬崖上崩落。
“狼叔,你回去吧。”红毛狮子抖了抖身上的冰雪渣子,望着远处的悬崖。探向海面的危崖上空光暗同时奔涌却是泾渭分明,浓重的黑暗犹如夜幕低垂。微光中,隐约可见遍布全身的伤口将它的毛色染得越发红艳。
“哈,傻小子,都走到这了,我还可能回头吗?”一匹刚到狮子肩膀的老狼大咧咧地坐在它背后,玻璃红的眼珠,咧嘴大笑时露出两枚獠牙尖尖。一身缎子般的灰色皮毛光泽有些黯淡了,肩膀和胸口蓬松的白毛上更染上了不少鲜红。“还好——那小子还在,够硬气能撑!总算没白跑。”
“多谢你,狼叔。”
“唔,少来这一套。我这把老骨头就想看多几次日出日落呢。再说,世界没了,新生的所有人都成了一个样,那还有什么意思?”
大灰狼伸直四肢,弓起脊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发出悠长的嚎叫声。“速度。休息好了立刻冲。祂不到约定日再不能下来了,赶快捞出这个,再去找苍。咳,老狼我就应该早点退休啊,一把年纪了还来干这种体力活……”
“狼叔……我听你说要退休都说了七八百年了吧?”
“咳,笨啊,笨到无药可救了。朱武你真是永远不懂得尊老敬贤。”
狮子一扬头,快活地咧开大嘴,黑暗中,猫科动物特有的大眼睛犹如清晰明亮的镜面,足以装得下整个世界。
“狼叔,你哪里老了啊——分明还这样老当益壮……活泼呢!”
速度救了人,办完了事,他还要赶着回去见苍呢……之前魔神让伏婴布置的那个奇怪的阵法明明有害,苍却不让自己第一时间动手拆掉……
虽然朱武能猜到这背后一定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但看着苍因此一天天苍白憔悴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从隐隐作痛变成越来越痛……本来就不胖的苍抱起来都瘦了一圈了!
/苍,你会等着我回来吗?/
/……会。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那……嗯,走之前你能不能先让我亲一下?/
/……你不是早亲过了?/
/我确定……我真是个大傻瓜!/
是啊,这段时日苍都默许他天天去卧室当毛绒活动抱枕沙发了……每天被舒舒服服地顺毛的他为什么就没反应过来?!因为觉得和狮子亲亲抱抱就不算亲亲抱抱吗?——难怪伏婴说他脑子是实心的!
随着一阵咯啦啦的轻响,红毛大狮子周身鬃毛变得更长,色泽更浓烈,犹如燃烧的玫瑰。转瞬之间,本就庞大的身躯又涨大了一圈,强大的魔力摩擦着阵法的边缘,激起无数细小的火花。
一切……总要有一个结束。
那就,赶早不赶晚好了——
不然,他可怎么和苍重新开始啊?界之章……在新世界建立之后应该不会太忙吧?
红毛狮子咆哮一声,疾速奔向前方,流线般一线刺目的红光闪过,犹如一道割开黑暗的伤口。
“我很惊讶……你还能动。”
“哈,苍该说,多谢照顾么?”沙发上的人维持半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浅色的睫毛微微掀了掀。
“不用了,毕竟……”男人稍稍犹豫了下,没把“被你养过一阵”这几个字说出来。
朱武总算走了……虽然不知道去干啥了但走了就行!不然他总觉得越来越暴躁的朱武打算随时手撕法阵……
任谁也能看得出,眼前的人类状况十分不佳。数十日夜的消磨之下,虽然意志尚可支撑,但人类的□□却有着无法摆脱的极限。
魔皇在苍居处设置压制结界,又命令他所下的法阵旨在强行隔离苍与守护宝石之间的关系,本不至于使得他无法行动,但是任何活动都会加倍地消耗他的精力和法力……所以一段日子下来的效果,其实相差无几……
“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朱武动手吗?”
“不是……我知道你不想惊动魔皇再次下界……封界已经很脆弱了……”
“那,还有什么……”
“为何选择……承受这种无止境痛苦?遵从于神,不是理所当然吗?”伏婴说得心平气和。魔皇的想法由他来执行。这些天来,他觉得他已看够了。“由外力……是很难将你与那守护宝石分开,不过,如果是你的个人意志,并非毫无可能。就像……当年的西方界之章,不是吗?”
“确实。”
“为什么?”
“……”苍慢慢抬起头,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微微发涩,“为什么……一定要问原因?”
容貌阴柔如少女的魔族短促地轻笑一声,“因为……总该有原因。”
“因为生命。”
“生命?”
苍颔首。对他而言,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伏婴化作人形时,衣服袖口上绣着清雅的兰草,其实这种在现实中几乎绝迹的植物并非魔族通常喜欢的风格,而是木精灵的特徽。也许……某些事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但他此刻实在太过疲惫,无法一直说下去,而且有些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你看。”他用眼神示意伏婴看向窗台下方。简单的木几上堆满了杂物,其中一角被一片层层叠叠的绿色所占据。
伏婴走过去,用手拨了拨,看见几上一个几乎干涸的玻璃罐里长着一棵粗壮的植物,枝蔓茂盛,层层叠叠的叶片上,几片新绿的叶子围成半旋,仿佛是一支向外伸出的细细手臂。
“这是绿萝。”最普通最低等的植物之一。
“嗯,只要有水就能活的植物,这边在夏天也会有。这一枝……是去年时我折回来的。很美吧……”他轻轻吸口气,翠山那时的笑语仿佛响在耳边:/苍,若你怕养不活花,随便养点什么水生植物也好。看着它们一天天生长茁壮,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呢。/
他往日并不伺弄植物,当时就随便在水边植株上折了小小的一段茎叶。
插瓶之后被来探望自己的赭杉看到感慨道:/好友啊,这样瘦弱的一枝绿萝……汝能找到实属不易。也罢,上次送你的仙人掌都因为太长时间没人管而气息奄奄,希望它能支撑下去啊。/
有一半木精灵血统的好友虽然如此取笑,还是很体贴地给绿萝加上了一层保护魔法。
苍记得当时自己苦笑着致谢,/我会尽量。好友,不要太没信心吧?/
事实是,他对此同样没什么信心。作为总是四处奔波的看守者,他经常不在家,并没时间照顾它,也许这棵植物也撑不了多久……
不过,出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预料——再瘦弱,再无人看护,甚至包括有一次苍出去了一月有余罐子里的水干得一滴不剩,它也活下来了,而且似乎还……活得很好……
翠山说得很对。
每次看到它,再苦再累再痛苦再筋疲力尽,那种蓬勃的生机都令他忍不住从心底微笑,尤其是看到新生嫩叶的时候。那种鲜活的翠色,胜过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
其实,这就是原因啊。
因为生命如此美丽。
伏婴沉默着看着那人身体缓缓滑下沙发靠背,浓密的睫毛完全遮住了幽深的双瞳。
……苍又睡了过去。
朱武大概没发现,作为魔皇后裔,他在这里,多少是可以分担一些压力的……知道的话,他恐怕不会这样痛快地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微弱的呼吸声,绿萝柔软光滑的叶片贴在他的指尖,他觉得心里微微有些异样。
总有什么……是你们如此舍生忘死不顾自身来守护这世界的原因。想不到……
太过简单,所以才能不变。
真是笨啊……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沙发面前的茶几上,散落着几张塔罗牌。实际上,之前他正是被苍冥想的灵波所惊动。
他稍微挪了挪那人,顺便抖开手边的绒毯给盖上。
面前深色绒布上,大致按十字星状散落着几张牌。他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
过去:Graal XII,Sword X
未来:Tower,Moirai
中间横过的一张,已经翻开,是逆位的主牌,Prometheus……
伏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几张牌,冰冷的目光,似乎打算把它们看穿。
很久。
直到一阵寒风悄然从门缝中钻过,带着风雪和熟悉的气息。血与死亡的气息。
伏婴站起来,走向大门。
门开。黑暗中,寒风凛冽。
伤痕累累的灰狼驮着一个人,与白衣黑发的青年一同出现在门口。顺着皮毛还有衣衫滴落的血染红了整个门厅的地毯。
他们彼此对视,近在咫尺,却遥远得犹如隔着整个世界。
老狼的眼神凶狠坚定里带着深切的伤痛,青年深茶色的双瞳温暖柔和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沧桑感。
伏婴心里骤然一动,“南方的……木精灵王?闻名不如见面了。”
“正是怀觞。”相貌清雅的木精灵微微颔首,“时局逼人,得罪了。”
大灰狼一低头把身上看来状况颇凄惨的人放下,浅色地毯上散落的几绺深红令他一惊,“这是……赭杉?!你们?”
老狼扭头对精灵王说道,“我送人送到,剩下的事情就交你。我走了。小婴你好自为之。”
“等等,狼主,朱武呢?”伏婴大喊,声音远远散佚在风中。
黑暗中急奔而去的老狼停步长嚎一声,“他死不了……我赶去捞下一个。”
“等等,你……”刚踏出一步,他惊觉自己已被地下涌出的深绿藤蔓紧紧缠住。
“伏婴师,请你帮助我们,或者立刻离开此地,否则,怀觞便要动手了。”
“哈,就凭你么?真有自信啊,精灵王。”
“还有我。”一阵雪花随着烈风卷进大门,高大的青年披着灰白的斗篷出现,反毛的兜帽下男子容色清淡,极浅的发色,却有一双翡翠般深碧的眼睛。
六天之界。
魔神从短暂中的沉睡中醒来,眼前的世界是亘古不变的光辉灿烂。约定日在即,他能感觉到自身的力量在不断膨胀着,似乎在下一刻便可以突破这制约他太久的桎梏。
他满意地闭上眼睛。
这一天,吾已等待太久了……
再醒来的时候,就是降临之刻了吧……
愚蠢而污秽的人类,会和顽固不化的看守者一起毁灭,除了……他的后裔和他选中的人……
沉浸在改造世界的计划中的魔神并未留意到,在六天之境的最边缘靠近冰雪之涡之处,一丝柔弱的卷须悄悄探出了头。
苍目不交睫地凝视着久违的同伴。白衣的木精灵抱着赭杉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太疲倦而产生的幻觉。
真好。赭杉。你平安无事。
他心里默默说道。
一直沉默的雪妖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你最好先休息,之前消耗太大。快没时间了。”
“嗯,我明白。”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雪妖是无生命的冰雪在特殊情况下产生自我意识的结果,极少见,如此强大的雪妖更是难得。“谢谢你。空谷残声。或者,应该称你为箫中剑?”
“……称我为空谷吧。你知道我?朱武说的吗?”
苍颔首,“是……他和我提过。”他这段时日常常陷入昏睡,偶尔精神好的时候,毛茸茸的大狮子就和他窝在一起头碰头地聊天,漫无边际地聊任何想到的,所有过去的人和事。自然提到过他当初四处游历时是怎样意外地和住在雪山顶峰的这位不打不相识的。
雪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他的肤色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不是朱武。我们很久不见了。我住的天邈峰附近有位精灵医师绯羽,她救过我的同伴,这次请我来帮忙……”
只不过,没想到她和苍想营救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因此他们才会在半路遇到。
“朱武……他之后会来你这里吗?”
“会。”
雪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在路上精灵王已经为你的同伴治疗过了,他有一半木精灵血统,恢复力很强,不会有事的。”
“嗯。”
“你们……也是很久不见了?”
“是。很久了。”
雪妖看着面前仍看得目不转睛的人轻轻叹息,名为苍的东方界之章……百年中,他听宵那只喜欢到处飞的雪枭提过这个名字,看守者中的传奇。
初次见面,真人和他想象中的形象……怎么说,似乎是不相似,又说不出到底是有哪里不同。明明是柔和秀丽的容貌,却有种凛然决然的气质。
压制他力量的那种奇特阵法解除之后,明明已经很虚弱了,但仍不肯躺下好好休息,只是一直那样地看着受伤昏睡的同伴……
是个深情到被认为是无情的人啊……
“我再为你治疗一次吧。”
苍有些惊讶,随即转为释然,“好的,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