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无意打搅而稍稍停留一会儿还好,再继续听下去就未免有些失礼,于是蒿叶轻轻咳嗽了一声,借此提醒里面的法师和侍童,然后脸色平静地推开了屋舍的滑门。
“法师大人。”想来想去,真叫那个名字还是很奇怪,因此女药师照旧用了原本的称呼,“晚上要给您准备一些擦身的热水和更换的衣服吗?”既然侍童已经醒来,这会儿清理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因为发热流了很多汗,肯定十分不舒服,注意一下保暖即可。
“……那就有劳了。”可能是意识到被外人听去了和侍童的私语的关系,黑衣法师原本肃穆的神色稍稍有些不太自在。大概是想要转换一下注意力,他从旁边取出另一只木碗,里面放着颜色焦黄的快状物,但甜香的气息十分浓郁。
多半就是之前用来哄孩子的,名字奇怪的,叫做‘蛋糕’的点心?
法师将碗递给了女药师和巫女。
“不小心做多了。”
对方这样说道。
简直就像是邻里关系很好的主妇才会说的客套说辞,蒿叶忍着笑意接过木碗,“哎呀,那就让我们继续沾点……阿悟的光吧。”幸好,她还记得侍童的名字。
法师一脸端庄地坐回到少年身边,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他揽着少年哄他吃饭只是女药师和巫女一时看花了眼。
被蒿叶背在背上的阿葵抬起袖子,极小声地嘻嘻笑起来,吓得女药师赶紧把木碗塞给她,好用点心堵住笨巫女的嘴巴,然后逃跑似地往竹帘后面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蒿叶总觉得感到了若有若无的视线,但感觉又不像是法师在看自己。
难道又叫了式神出来?女药师疑神疑鬼地环视了一圈,但周围什么也没有,而被她缓缓放到棉垫上的阿葵也没有看向任何一处空荡荡的地方,而是捧着木碗,一脸幸福的嗅闻着。
“阿蒿,好香啊。”她小声地对蒿叶说道。
“是是,要好好感谢法师大人哦。”
“嗯,谢谢法师大人!闻上去就非常好吃!”性格单纯如稚子的巫女立刻大声地向僧人道了谢,让帘子对面传来小小的噗嗤声。
是侍童在笑。
“……只是一点不像样的回礼罢了。”法师的应答听上有些窘迫,然后小声地责备起他的侍童起来,“悟。”
“哎,受欢迎不是很好吗?我不介意的哦?”少年打趣主人的语气坦然极了,甚至都没有对法师用敬语,虽然这也能说明他被宠爱的程度,但多少还是让人觉得有些违和。
“悟。”
“好啦好啦,不笑你就是了。”哪怕这样说着,侍童的语气依然十分欢快,光听声音,女药师都能想象出雪发少年嘴角弯弯的坏心眼表情。
看来这位法师大人和侍童的关系相当奥妙。
蒿叶和阿葵各自抓起一块蛋糕,一边啃点心,一边透过竹帘欣赏两人言语争锋的摸样用来下饭,感觉入睡前的时间都不无聊了。
冬日的夜晚总是漫长,虽然巫女居住的屋舍比外面简陋的小屋要严实很多,但为了取暖,蒿叶还是升起了火,并顺便架起炉子。本来女药师打算去对面帮忙,但法师似乎并不介意替自己的侍童做清洁的工作,擦完身体换上衣服之后甚至开始给少年梳头。
“……张长了。”
“唔。”
“要剪短吗?”
“唉?没必要吧?”五条打了个哈欠,隔着布条看了一眼诅咒师肩头散落的鸦色的长发,“现在是小孩子还好说,等我年纪再大一点,短发就很奇怪了。”
“……不会耽搁那么久的。”咒灵操使这样说道。
“突然想留长发,所以就暂时不剪吧。”细细的篦梳划过头皮的触感并不叫人讨厌,或者说,诅咒师的手指足够灵巧到没有拉扯到任何一根头发,也没有按得过重,一下下梳得让五条浑身放松,昏昏欲睡。
“因为讨厌水弄到眼睛,所以一直剪短发的家伙到底是谁呢?”
“但现在有人帮我洗了嘛。”顾忌到不太熟悉的旁人,少年姑且还是省掉了称呼,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暧昧的说法可能比直呼名字还严重。
法师被他给哽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小声地叹气,“那就束起来吧。”
同样在给阿葵梳头的蒿叶已经听到呆住,而原本乖巧地坐在棉垫上的巫女则忍不住支起身体往帘子的方向凑过去,显然是由于僧人和少年的声音放得太轻,而她又偷听得过于入神的缘故。
觉得好友过于丢脸的女药师用梳子敲了一下她的头。
理亏地抱住脑袋的阿葵老老实实缩回原位,甚至不敢呼痛。
哪怕是寺院里有名的僧人们,和自己的侍童关系过于亲密也是件十分常见的事情,还有在外面偷偷豢养侍女的,因此蒿叶最初并没有为黑袍法师和少年之间的氛围感到奇怪,但今天侍童醒来之后,女药师却觉得哪里都很违和。
和衣躺入充当被铺的棉袍下的时候,看着身旁入睡也依然盖着黑面纱的巫女阿葵,蒿叶终于明白了那两人不合时宜的地方。
无论聊天还是相处,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更像她和阿葵这样的密友。
不过,偶然留宿的法师与他的侍童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身为一名默默无闻的乡下药师的蒿叶并没有追究的兴趣。反正,再停留几日,等少年的身体痊愈之后,他们就会像其他的病人那样离开,也许一生也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或者说,不要再见到她和阿葵,才是件好事。
棉被下,巫女冰凉的指尖悄悄缩进蒿叶的掌中,哪怕是常年干着粗活而遍生厚茧的手掌上,依然能摸到阿葵手掌上诸多凹凸不平的纹路。
这是没有被法师所触碰过的,巫女的另一只手臂。
成年之后,阿葵就很少再与外人见面,哪怕是治愈病人,也必须隔着帘子,和神社里收留的那些老人与病人们说话的时候,也绝不会露出一丝肌肤,将身体尽数隐藏在巫女服和黑色的棉布之下。
还能够触碰到她,与她说话的人,只剩下了蒿叶。
然而即便是女药师,也已经有数年的时间,没能看过阿葵面纱之下的脸孔了。
回想着今天用餐的时候,巫女伸出无伤的手掌向自己要求加饭的样子,蒿叶思考着,该如何拜托法师,请他为阿葵治疗另一只手臂。
所谓的术式……真是意外便利的东西啊。
阿葵的‘食脱’便是如此。
什么样的草药和汉方都无法治愈的绝症,只要一片小小的血肉,就能够轻易痊愈,简直如同神明的仙药一般奇异。无论她如何钻研医术,寻觅草药,在阿葵的‘血肉’面前,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微末技艺。
而那位法师的‘术式’也是。
蒿叶研究医术,最初是想要减轻阿葵的负担,很多疾病,如果从轻症就开始治疗的话,其实还是能够依靠草药和针剂痊愈的,根本无需巫女割下血肉。毕竟,‘食脱’之术对巫女而言也不是什么轻松术法,消耗过大也可能出现死亡。
然而,最后,她的工作却渐渐变成了替阿葵治疗伤口,替阿葵治疗吞食血肉的时候感染上的疫病——巫女并非不会得病,她只是因为术式的缘故,即便病了也能够痊愈罢了,但有药草帮助的话,能好得更快一些。
但是,疾病总会在身体上留下伤痕。
天花的瘢痕,水痘的红肿,陌生疫病的溃烂,怪病的脓块,皮肤上堆叠起来的怪斑,无数的,重重叠叠的痕迹,一点点的,占据了阿葵的手臂,胸膛,脊背,腿脚,最终是面孔。
然后,是削切血肉留下的无数割痕。
细密地,一层又一层地。
将那双本就纤细的双腿削切到了无法行走的地步,哪怕蒿叶无比小心地避开了经络所在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用处,没有足够血肉的腿脚,如何能承担人的身体呢?
年幼时因为害羞而总是隐藏在头发下的面容,自从罩上黑纱之后,便一日日更加的模糊起来,如今,即便是蒿叶,也几乎不再记得阿葵的脸了。
她最后唯一还能想起来的,是巫女被天花占据了半边的脸之后,依然清澈美丽的双眼。
所以,蒿叶一次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医术拙劣而羡慕过阿葵的‘食脱’,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那到底是何等可怕的东西,与其说是天赋,倒不如说是诅咒。
而蒙受了巫女的恩惠,被她的血肉所治愈的人们,却并没有因此感谢她。
必须吃下人的血肉才能痊愈,且必须是生食。
能够来到神社求医的人们,起码拥有雇佣轿子将病人抬上山的财力,或者亲自将病人搬上山的诚挚之心,这样的病人们,大多娇贵又脆弱,生食人肉的打击之大,有时候似乎要超越疫病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因此即便获得了治疗,也没有谁会真心感谢巫女。
礼貌一些的,留下诊金便离开,甚至不会告知名字,仿佛从未来访过。无礼一些的,连钱也不想给,一边骂她们是食人的祸女,一边背着病人下山。
于是,山下便有了巫女是食尸鬼的可怕传闻,而她治愈人的法子,就是把人变成鬼。
村民们渐渐不再送来供奉,虽然仍会偷偷过来求药,但只有病到奄奄一息的人,才会无可奈何地向阿葵寻求帮助,因为被巫女治愈的人,会被村民们视作食尸鬼而直接打死。
无论那个人说出什么样的辩解,都不会有谁相信他。
毕竟,吃了人肉的就是鬼。
这样,村人们才能光明正大的夺走死者贫瘠的财产——驱逐了鬼的人,得到鬼的遗产,难道不是故事中的惯例么?
所以,蒿叶不得不收留了平太,收留了椿婆婆,还有一些因为上山替家人求药被看见,而陆续被驱赶到村外去的轻症病人。等他们痊愈之后,女药师会带他们走一条只有她知道的山路到别的村子去,只要隐瞒得好的话,多少还能找个新的家乡,继续生活。病人们来来去去一波又一波,最后只有年纪太大的椿婆婆,和已经失去了全部家人的平太,始终坚持留在神社里。
唯独阿葵,由于身躯的稚弱,无法轻易离开神社,也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寻找到新生活。
因为人们只要一看到巫女的身体,就会知道她是‘食尸鬼’。
她注定只能被困在这座神社里,一点点地被暗中渴望着血肉的人们啃食致死。
蒿叶伸出手去,将阿葵纤弱如薄纸的身体拥抱在自己并不柔软的怀里,巫女在冬夜总是格外怕冷,若是一人独眠的话,躺上整宿也未必能让棉袍沾上一点点温度。因此,除非出诊的时候,否则女药师都会陪着她一起入睡。
如果世上的疾病都能消失就好了。
年幼的时候,蒿叶曾有过这样的愿望。因为那样的话,阿葵就再也不用吃难吃的腐肉,不用割裂自己的身体,为了始终无法痊愈的伤口缩在房间里偷偷哭泣。蒿叶甚至愿意为此剪掉头发,换下漂亮的衣衫,活得像个男子那般地努力钻研医术,但最终,她只是理解到了,医术做不到这种事情。
虽然咒术也做不到,但阿葵的‘食脱’,起码能治愈眼前的病人。
而蒿叶很多时候,连眼前的病人,都无法救治。
整整数十年的努力,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耗,没能改变任何东西。
女药师没有去触碰巫女另一只已经变得完好的手臂,因为那不过是个让她更加清楚地领会到,自己有多么无能的证明。
第二日的天气好了很多,日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落,让山顶的神社久违地暖和起来。
除开椿婆婆要看守药罐的火候之外,病人们都从小屋里走出来,帮忙清扫地上的落叶,或者去附近的山林里捡拾柴火。而蒿叶则跟平太一起背上了鹿首和鹿肉,还有草药之类的东西,准备去山下换麦子和一些必须的日用品。
年幼的侍童在早晨醒来过一次,吃了些粥饭后又沉沉睡了过去,但神色安详,气息也平稳绵长,显然只是由于之前的急病正在恢复中,所以才有些嗜睡罢了。
依旧亲自照料着他的诅咒师,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视线。等他转过身,看到的便是竹帘后悄悄探出来的一方黑纱。
“……巫女大人。”
“是!”
黑纱立刻缩了回去。
咒灵操使僵硬的面孔上,多多少少浮出了些许微笑。他看了眼仍在安睡的五条,轻轻移步到竹帘前,“虽然是个唐突的请求,”他说道,“但是,希望您能再将手递给我一次。”
“……是?”阿葵困惑了一会儿,不过想想这也不算太过分的请求,而且,上一次法师也只是隔着衣物轻轻触碰而已。
所以她还算从容地,让已经痊愈的那只手掌从竹帘下方伸出,虽然只有指尖的部分。
僧人只是隔着衣袖覆盖住她的手掌,然而只是如此,另一只手臂,甚至双脚,乃至于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细细的瘙痒。
然而并不叫人难受,阿葵想,更像是要脱去什么叫人讨厌的东西似的。
等到僧人的手掌挪开,巫女便清晰地感受到了与以往不同的异样。她看向了另一只藏入衣袖的手臂,此刻,它又重新变得雪白无暇了,而脚下虚软无力的双腿,第一次有了‘能够动弹’的实感。
她甚至颤抖着,让手掌钻入黑纱之下。
指尖的触感再也不是凹凸不平的奇怪弧度和软硬不同的斑驳区块,而是光滑细腻的,属于肌肤特有的那种柔软触感。
“……法,法师大人……”
“我名伯藏。”帘子对面的僧人这样说道,“巫女……不,术者的同胞啊,这是感谢你治愈了阿悟而奉上的诊金,还请好好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