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的法师抬起头,神色阴郁地看了女药师伸出的手掌一眼。
“……不,我自己来。”
他将匕首握得很紧,丝毫没有要交出的意思。蒿叶平静地收回手掌,也不催促,只是表情平静地在旁边坐下,等待对方继续犹豫下去。
她甚至看到阿葵从竹帘后好奇地探出了一点头的样子,女药师赶紧打手势让巫女好好坐回原地。谁知道这位脾气很大的法师会不会因为被两个女子盯着看个没完而恼羞成怒,再召几个恶鬼进来呢?阿葵又得吓得够呛,而自己还看不见。
蒿叶以为对方仍会迟疑很久,甚至做好了会跪上好几柱香的准备。
但她只看到了匕首略过的淡淡毫光和少年小臂上滑落的一小片皮肉,肉色的肌理暴露了瞬间之后,珊瑚般鲜润的赤色才堪堪涌出,从雪白的肌肤上滴下,哪怕是蒿叶自己,也不能做得比这更好了。意识到法师已经切完的女药师楞了一会儿才赶紧从身上取出常备着的,能够止血的外创膏药,但那位黑衣僧人的手指远比她的动作更快捷。
就像抹掉多余的颜料一样,他的手指从少年的手臂上划过,将鲜血抹尽,露出完好无损的肌肤来。
甚至看不到皮肉有任何的缺损。
若非法师手下陶盘里正装着那块沾满血迹的肉块,蒿叶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啊……是反转术式吗…真厉害呀。”她听到阿葵的声音从竹帘后传来,本该好好端坐回去的巫女,不仅没有听女药师的话,还更过分地直接探出了半个身子,隔着一块朦胧的黑棉布张望外室的一切。
“效果相似而已,只能治愈些许外伤。”僧人这样说道,“对疫病毫无办法。”
但阿葵却轻轻笑起来,“世上,哪有,万能的术式呢……吾等术师,虽然胜过凡人,其实,也不过略窥世界奥妙的一二而已…依然,依然如同稚子……”
法师沉默了一阵。
“巫女所言甚是……”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了女药师一眼之后,安静地闭上了嘴巴,只将那只陶盘和怀刀一并,轻轻推至竹帘之后。
蒿叶没再管他,即刻回到了阿葵的身边。
她没有去看巫女如何用指尖捏起肉块的样子,也没有去看阿葵掀起黑纱后的面孔,只是垂下脸,用旁边一直放在小炭炉上的茶壶给好友倒了一杯温热苦涩的茶水。
甜水不行,因为甜味和血腥气混在一起,会更加令人反胃呕吐,倒是苦涩的茶能稍稍盖住那糟糕的铁锈味道与生肉的腥气。
这是蒿叶亲自试出来的。
过于漫长的细小咀嚼声刚刚停下,女药师便极为熟练地将茶碗递给阿葵,好让她能借着茶水将已经糜烂的血肉咽下。
蒿叶看着巫女仰起头喝完了一整碗茶,安详地吐出气,端坐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对面的法师全程都十分安静,无论是听到咀嚼血肉的声音,还是饮下茶水的声音,都毫无反应,连阿葵开始休息之后,也没有说出半句催促或者询问的话语。
这就是术师们和凡人不同的地方吗?女药师有些苦涩地想着,法师明明是第一次来到神社,初次与阿葵相见,却仿佛清楚一切般从容自若。
她自己能够如此镇定,全然是因为与阿葵相伴多年,始终相依为命的缘故。即便如此,第一次被巫女用食脱之法救治的时候,蒿叶也仍是与其他的村人一样,躺在竹帘之外瑟瑟发抖,以为巫女是在尝自己肉的味道,若是好吃,说不定会要走更多。
直到她吃掉了巫女回赠的血肉,痊愈之后因为过于好奇,忍不住偷偷掀起帘子偷看为止。
而在那里的,是一个比自己还要瘦小的稚弱女童。
如今长大了很多的巫女依然瘦弱不堪,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平日只肯吃素的阿葵能够丰腴起来才是怪事,但她实在是恨极了荤食。无论蒿叶如何料理,些许鱼肉和一点黏米丸子已经是她能够好好进食的极限了。
似乎休息足够的巫女娴熟地拿起了匕首,不过她在掀起裤脚打量一阵之后,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选择换成手臂。
“……阿葵?”手上的伤口要比腿脚更难痊愈,蒿叶忍不住皱起眉头。
但巫女这次仍没有听她的,执着地掀起衣袖,露出苍白瘦弱的手腕,那上面只有些许陈旧的疤痕,阿葵甚至特地选了一处光洁的位置。
她的手腕明明在颤抖,但下刀的动作却利落又干净,全然不输给方才的法师。只是疼痛终究无法避免,因此削完之后匕首便叮当落地,而蒿叶立刻迅速地替她贴上止血的药膏。
可惜,今日这药膏似乎注定无法完成生来的使命。
“巫女大人,请将手递给我。”
帘外的法师如是说道。
蒿叶和阿葵都楞住了,明白了对方意图的巫女正要羞涩的拒绝,手臂却已经被女药师毫不犹豫地掀起竹帘递了出去。
一想到难看的手臂将要暴露在人前,哪怕脸上蒙着黑纱,根本看不到表情和面容,阿葵仍羞愧到了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地步,蒿叶以往总是特别体贴她,从未如此蛮横粗暴过。
“阿蒿!放,放开……”巫女又羞又急地小声叫嚷,但捏着手腕的女药师却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用另一只环住她,安抚孩童似地拍她的脊背,“别任性,马上就好,法师大人不会失礼的。”
有什么人隔着布料轻轻触碰了片刻阿葵颤抖的手背。
“可以了。”
僧人这样说完,便自行取走了两人还未来得及递出去的陶盘,去往那位仍躺在垫子上的少年旁边,背对着巫女与女药师,专心地试图让他吃下那片血肉,连看都不再看两个少女一眼。
并不觉得意外的蒿叶毫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兀自低头打量一下仍捏在掌中的,阿葵的手腕。方才敷上药膏的伤处已然消失,甚至连往日的旧痕也完全散去,光洁细嫩得仿佛初生孩童的手臂。
女药师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光凭这个,别说收诊费,让她把这位法师当贵客一样供起来都没有问题!
而巫女也惊讶地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重新让它缩回衣袖之中,甚至隔一会儿还要再掀起布料看几眼,好确定那不是自己的梦境。
当她正想要与阿蒿分享一下喜悦的时候,帘外却响起了法师的声音。
“……劳烦,请借我一盏茶水。”他似乎有些困扰地说道。
蒿叶几乎是跳起来给这位法师倒茶的,送过去的时候还冲阿葵瞪了一眼,要她老老实实呆在帘后,不要又好奇地胡乱张望。
但阿葵觉得就算自己看看也没什么要紧的,毕竟法师大约只是要喂那孩子吃她的肉片而已,又不是在施展什么秘术。不过巫女还是小瞧了僧人,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令那片血肉变成了比指甲盖还细小许多的药丸,轻而易举地塞进了少年的口中,又拍打着孩子的脸颊,让他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巴吞咽茶水。除开因为苦味而皱起的面孔之外,吃下肉片的过程轻松无比,全然不似其他病人那样百般为难,仿佛他们吃的不是一点生肉,而是什么致命的毒药。
法师将茶碗还给女药师,小声地向她道谢之后,便询问神社里是否还有空余的房间能够让他们休息,毕竟就算是巫女那堪称万病之药的血肉,也并不是马上就能见效的仙药,少年需要起码一夜的时间来消化,然后在数日内慢慢褪去病痛,能让他好好休养的房间显然是很有必要的。
蒿叶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因为接收了不少病人的缘故,神社的空屋早就都住上了人,她倒是不介意让大伙儿空出一点地方来,但恐怕这位法师大人未必愿意让心爱的侍童和其他的病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就,就留在我这里好啦……”又探出头来的阿葵这样说道,“最近反正也,也,没有病人来。其他的屋子,很冷,没有这里,暖和……”
黑衣的僧人迟疑了片刻。
“即便我召唤式神,也无妨吗?”
听到法师还要招来恶鬼,巫女立刻从帘子旁缩了回去。
女药师只来得及用力瞪她一眼,随即重新换回端庄的神色,“您召唤式神,是为了什么呢?这个屋子十分暖和,并不怕孩子会吹到风啊?”
黑衣的僧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等阿悟醒过来,会饿,所以得先去找些吃的东西。”病人需要充足的食物来让身体恢复,这在哪里都是说得通的。
他召唤式神,显然是为了代替自己看护少年。
虽然法师表露出不信任的态度,蒿叶却无法责备他,毕竟对方才因为轻信外人而令自己的侍童陷入到感染疫病的境地。
女药师只得苦笑着询问法师,“您的式神只有之前那些吗?”
僧人一脸古怪的表情,“倒也确实有其他的,但无论它们的样貌如何,你都不可能看见吧?”
蒿叶咳嗽了一声,“巫女能看见,所以,可否请选一些得体的式神……”
僧人更惊讶了。
“区区风鬼而已,与荒郊骷髅无异,有什么可怕的?”
骷髅确实没什么可怕,见多识广的女药师心想,哪怕连水里肿胀成球的尸骸她都能面不改色地拖上岸烧掉,但阿葵可没见过那些东西。
蒿叶面无表情地开口,“难道您的侍童也不害怕它们?”
僧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平日不踹着它们的脑袋当球玩都算是乖巧了。”
什么样的僧人当有什么样的侍童,这才想起来那孩子双眼上蒙着布条的蒿叶抽了抽嘴角,“神社能挡住不洁之物,而阿葵几乎没有出过门……”
法师了然地点了点头,“也是。”他说,“巫女们确实时常停留在洁净之地。”
他伸手招了招,便有无形之风从窗户的缝隙,门的缝隙中不断挤入,明明屋舍里并没有出现任何东西,可蒿叶就是感到原本宽敞的小屋已经变得狭窄无比,挤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地的,只有阿葵和法师,而巫女这一次没有害怕,还开心地拍起了手,“是,是龙!白龙!好漂亮啊……能……”
那位法师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小触碰,不要拉扯鬃毛,‘白’的脾气可不小,除开我和悟之外,它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得到了允许,阿葵开开心心地伸出指尖,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抚摸,甚至冲蒿叶不断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去。
并不像巫女那般天真无邪的女药师看向黑衣僧人,正要再说些什么,但对方却已经起身打开了门,兀自跨出屋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寒风里。
才觉得他谨慎过头,转瞬又如此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蒿叶无奈地转身,想替对方照料一下沉睡的少年,但刚刚还在垫子上的孩子却于片刻间踪影全无。女药师几乎吓到呆住,而旁边笑嘻嘻摸着什么的巫女却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极为从容地开了口,“还,还在呢,龙含着他,所以,阿蒿看不见……”
蒿叶这才安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你们这些术师可真是……”
“真,真是?”
“稍稍顾虑一下凡人的心情啦!”明知道法师已经外出远去,但女药师还是放轻了嘀咕的声音,能够听到的,大约只有与她同处内室的阿葵。
巫女细细地笑了起来。
“阿蒿,来,来摸摸……这,这可是龙呀……”
女药师叹了口气,但又舍不得责备她,最终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真是龙?摸起来什么样?像蛇吗?”
直到日暮时分,黑衣的僧人才缓缓从神社外的山林里,带着所谓的猎物回来。
到屋外取柴火准备煮饭的蒿叶和正在井边冲洗锅子的平太,被法师身后那只过于醒目的雄鹿惊到目瞪口呆,尤其对方还捧着一竹箩的野菜的时候。
不过一想到法师有所谓的‘式神’,还不止一只的时候,女药师便放弃思考他到底如何单手将雄鹿带回来的问题,“我带您去处理猎物的地方。”为了照料山上的这些病人,蒿叶曾委托村里的猎户在神社附近设了些简单的陷阱,就为了抓些兔子和雉鸡之类的东西来改善伙食,因为对野味的处置还算有些心得。
女药师完全没问为何法师要杀生之类的傻问题。
“需要把锅借给您吗?”
法师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能用多余的鹿肉换些麦子吗?”
“肉太贵重了,鹿血就可以。”
“没有关系,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坏掉了也只是浪费。”
“那我叫平太叔叔去山下去换,如果加上角和皮,能有整整一俵。”蒿叶这样说道,“若是今晚就要,神社里还有一些,算是送给您的。我们正要煮饭,麦子要顺便一起舂掉吗?”
大概是女药师足够周到的态度打动了法师,“那种杂活,交给式神就好了,石臼在哪里?”
于是,当僧人独自去院子角落里处理猎物的时候,病人们和蒿叶一起饶有兴致地围观了石臼里的木桩自己一上一下舂米舂麦的奇景,甚至连应该在看药罐火候的椿婆婆都偷偷跑出来看了好几眼才肯回屋子里去。
托那位病弱侍童的福,今晚的大伙罕见地吃上了传说中的红叶锅,虽然鹿肉因为放血的时间不太够,腥味还很重,但只是肉汤便足够鲜美,连阿葵都很有食欲地要了几碗喝,虽然她只愿意吃些山菜和竹笋,但总比平时不沾丝毫油腥的食谱要好很多。
至于那个孩子,据巫女说,在法师还没回来之前,便迷迷糊糊醒来过一次,却并没有叫谁的名字,而是喊着狐狸之类的。
“……难,难道被狐妖吓到过吗?”诊疗的小屋并不合适煮饭,所以平时都是出来和大家一起吃的阿葵好奇地跟蒿叶咬着耳朵。
“但他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是狐妖呢……”女药师也十分不解,“就算是被狐狸追了,最多只能知道有野兽袭击自己吧?”而且,蒿叶想,有胆子踢骷髅的脑袋当球玩的孩子,实在没法想象他被狐狸吓到的样子啊。
不过等她们回到小屋,听到已经退烧醒来的少年软绵绵的抱怨声,才终于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跑到哪里去了。”
“去打猎,醒过来的时候饿肚子,悟不是最讨厌了吗?”
“好腥。”
“这已经是用石板煎过再煮的鹿肉汤……”法师的声音听上去无奈极了,“才放血一两个时辰的话,就是会这样。”
“算了,那么蛋糕要吃吗?虽然因为没有牛奶,面粉磨得也很粗糙,口感应该很糟糕就是了。”
“……甜的?”少年的声音明显地雀跃了起来。
“对,放了蜂蜜。”
“狐狸你之前明明没有做过……”
“准备材料太麻烦了,而且做出来难吃的话只是浪费吧?”
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墙角的蒿叶和阿葵面面相觑,虽然因为巫女不受欢迎的缘故,她们早就习惯了不去询问病人的姓名,但也万万没有想到还有僧侣的名字能叫做‘狐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