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风收到了谭逸的微信:
-你人呢?快上晚自习了
夏晓风盯着侯志博,也不低头看手机,就单手敲字:
-突然有点事,今天还是你负责签到吗
晚自习都是班长负责签到,谭逸虽觉得奇怪,但还是很快回了消息:
-是我
夏晓风发了个校猫的“OK”表情,发道:
-感谢
远在学校那端的谭逸:“?”
合着是让他帮忙代签造价呗!这家伙怎么说逃就逃了?
上课铃响起,谭逸条件反射地将手机塞回书包里层,便开启了“勿扰模式”,很快就把夏晓风抛到脑后了,只把这次逃课当成他的“重蹈覆辙”,想着回宿舍再好好聊聊……
变革的过程是曲折而反复的嘛。
谭逸想。
不过,这回可真是冤枉了他,姓夏的没有不想学习,而是脑子出了点问题,非要把手里那份荣誉交给侯志博,非要堵在胖子面前“拿他是问”,非要一根筋,一路跟到了医院都放手。
于夏晓风而言,大医院他不常去,小诊所倒是去得频繁。
小学低年级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要感冒发烧,特别是一家人正准备出去玩,他就掉链子,他就要去诊所做雾化打吊瓶,那个时候个子不高,性格又有点鹌鹑,不是在班级角落里独自种蘑菇,就是被人高马大的女同学开玩笑。
后来夏康和柳慧静推他去学跆拳道,他才锻炼起他的小身板来。身体的强壮也武装了心灵,在四年级交到了那群打打闹闹的狐朋狗友后,夏晓风也逐渐开朗起来,到了五年级过后,他虽然依旧身形瘦削,但已经与那帮“兄弟”打成一片了。
心胸的宽广又反过来强化了身体,寒冬里的小诊所,逐渐成为了夏晓风遥远的记忆,除了中考前生了场大病,其他时刻,就是学习时懒懒散散,玩乐时生龙活虎,身体健康得不得了——直至接入能取他狗命的“校园内卷系统”,他那“患病危机意识”,才被再次唤醒。
大医院比小诊所明亮得多,也宽敞得多,夏晓风跟着侯志博一路上了电梯,再次闻到儿时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但纵使如此,这地方也让他感到分外陌生。
因为这里实在太冰冷了。
不是那种温度的冰冷,而是……气息的冰冷。
他看见侯志博拉着行李箱,穿过自动门,脚步匆匆向前。
这是属于住院部?还是手术室?还是什么他叫不上名字的科室?夏晓风不清楚,他只是看见有一个老妇人站在大厅中央,目光呆滞地看着墙板,墙板上什么都没有,唯有前台后的墙板上贴着一版“春季频发病症”的官方海报。
左边、右边都是三张铁板凳,板凳的颜色是冰冷的,灯光的颜色也是冰冷的,地板的颜色同样是冰冷的。唯有老妇人穿了一件深红色的马褂、一条军绿色的长裤、一套漆黑的足力健鞋,成为了大厅里唯一鲜艳的色彩。
侯志博叫了声奶奶,那老妇人回过头,夏晓风看见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眼皮耷拉着;她的脸好像是红的,有血那么红,又好像是黄的,有土地那么黄。
侯志博搂上老妇人的肩膀,老妇人嘴唇蠕动几下,说,爷爷走啦。
夏晓风看见侯志博下巴上的皮立马皱了起来,他的眼角也皱了,鼻头也皱了,人中也皱了,然后为了承接下巴的皱纹,他的嘴也不得不皱起来。他像一个小老头,不像一个高中生。
侯志博的声音立马哽咽了,跟在厕所听到的并无区别,他断断续续地对老妇人说,没事的,奶奶,我在呢,我们都在呢。
铁板凳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这个人忽略了在大厅中颜色鲜艳的老妇人,忽略了快成为小老头的侯志博,只是单手拎着一张医疗单,医疗单像一个白色的蝴蝶,上下翩飞着,舞姿很是好看。
前台的护士还在看着电脑,她的镜片有点厚,估计近视度数不浅。她敲击着键盘,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春节时绽放的烟花,也像新店开业时噼里啪啦的鞭炮。
侯志博搂着他的奶奶,一步一步往过道里走,他的拉杆箱沾了些泥土,泥土是潮湿的,是温热的,是春季的雨水润湿的,夏晓风这才想起来侯志博以前向自己借过一把伞,但是搞不见了,他并不在意,淋了两趟雨,便又买了新伞。他想起淋雨跑步的时刻,那些泥土也是潮湿而温热的。
过道的灯光由冰冷转向暖黄,侯志博带着他的奶奶进入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把头发梳成了发髻,额头很光,她戴着一副银边眼镜,鼻翼厚厚的。她穿着工作制服,见两人进来了,便指了指椅子,让老妇人坐下,侯志博则单独站在椅子后,两手放在老妇人的肩膀上。
“你找哪位?”前台的护士终于放完了烟花和鞭炮,她转头瞥了眼夏晓风,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烦躁。
“我……我找我的同学。”夏晓风小声地说,不知为何,他突然将眼前的护士和小时候扎手指针的护士联系在一起,她们的眼神都是冰冰冷冷的,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哪个同学?刚刚进去那个?”护士说。
“嗯,对,我拿点东西给他。”夏晓风说。
他转头重新看向房间里,这时,他又看到了坐在左侧的医生们,医生们的表情很严肃,手里不断翻动着那些报告纸,可是什么也没说,好像翻报告纸是一种习惯,类似他的父亲夏康抖脚那样。
他听见老妇人的啜泣声,但是没听见侯志博的啜泣声——明明他在厕所里这么能哭,但是到了这里,侯志博就哭不出声音了,他只是默默流着泪水。那些泪水蜿蜒着、曲折着,从他肥肉起伏的脸上淌过,如同波浪勾了边。
这时,侯志博发现了他,他来不及收回他骄傲的眼泪,只能吃惊地张着嘴,让泪水滑进嘴巴里。
夏晓风说:“我……我要给你一份东西,就,不知不觉……”
不是说要堵在他面前质问吗?那份在出租车上嚣张的气焰呢?夏晓风感到寒冷,这种环境让他止不住打哆嗦,侯志博的眼泪让他感到茫然,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笨手笨脚、体弱多病的小学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侯志博用袖子抹了把脸,走出了房间。
对面铁板凳上,还是那个呆愣的男人,男人手中的报告单多了许多折痕,蝴蝶变得伤痕累累,但他还握着它,只是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侯志博接过文件袋,低声说:“谢谢。”
夏晓风抓着自己的手说:“……不客气,那我先回去了。”
侯志博说:“等一下……”
他在包里翻翻找找,掏出一枚巧克力,交到夏晓风手里。侯志博的书包就像零食箱一样,无论何时都藏有零食。
侯志博说:“送给你。”
巧克力有些化了,包装缝处流了些出来,有些粘手,但是夏晓风还是打开吃掉了,他把糖纸舔干净扔进垃圾桶里,笑着对侯志博说谢谢,然后就该离开了。
可是侯志博并没有让他走的意思:“昨天……我什么都没说,对不起,明明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道谢。”
夏晓风摇摇头,轻声说:“小事儿,我没什么想法,我都看开了。”
侯志博说:“我最近太乱了,又是学校的事,又是家里的事,忙不过来,手机一有铃声,我就心慌,担心是不是我奶奶打过来的,告诉我爷爷又怎样又怎样了。”
夏晓风默默地听着,没有走开。
侯志博突然眉头一皱,眼里涌上了泪水,仿佛是不愿让夏晓风看到似的,他迅速抬起手擦掉,可无论他怎么擦,总是有眼泪流出来,跟泉水似的。
夏晓风掏出口袋里那些乱糟糟的抽纸,塞到侯志博手里,就跟侯志博将那包“呀土豆”塞到自己手里一样。
侯志博咽了口口水,边流着眼泪边说:“我爷爷从一年前就身体不太好了,他有时动不动就晕倒,被救护车拉进去好几趟,可每次都能平安回来,我以为这次……也跟以前一样,过几天他就回来了,哪怕多住一周院呢?可谁想到……”
侯志博的手捂住了眼,又下移捂住了鼻子,最后下移捂住了嘴,他声音含糊地说:
“谁想到他这次连手术台也没下来……”
他伸长了腿,长叹一气,打开手掌,终是将眼睛、鼻子和嘴都捂上了,哭声被埋在里面,像春季的雷雨一样隆隆作响。
夏晓风将手搭在侯志博的肩膀上。
他知道侯志博是他的爷爷奶奶带大的,就像自己是外公外婆带大的一样。他无法想象自己失去外公外婆是什么场景,也无法面对这个场景,在侯志博诉说这份回忆和心声的时刻,他觉得侯志博是勇敢且伟大的。
侯志博接着说:“我爷爷生病之后,都不爱笑了,也不像以前那么勤劳了,我上次……上次回家,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也不笑,也不看电视,就这么,呆呆坐着……吃饭也不好好吃了,我感觉……”
他说着说着,又说不下去了,哽塞像一个小木块,堵在喉咙里,让他退化了语言的能力,只能发出像狼一样呜呜的嚎叫声。
夏晓风问:“你爷爷多少岁了?”
侯志博说:“八十二了。”
夏晓风说:“高寿了……把眼泪擦擦,你爷爷应该也不像看你这么伤心。”
侯志博用擦完眼泪的纸巾擤了擤鼻涕,他叹了口气,苦笑着说:
“我爷爷知道我在学长团里做事,他觉得学生工作是件很光荣的事儿,应该投入精力去做……但是你也知道,我,算不上有什么成就……”
侯志博紧紧握着那份文件袋,夏晓风看到奖状的一角已然给他捏皱了。
侯志博说:
“现在……也是多亏了你和谭逸,还有社团的同学,我好不容易有点荣誉了,有点成就了,最想给看到的人,又不在了。现在我就觉得,这些奖状,这些证明,都有什么用呢?就跟我妈说的一样,搞这些学长团的,跟高考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同意,我说,哪怕跟高考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拿到了,爷爷奶奶会开心,我觉得就够了,人生又不是只有高考。”
“可是现在我爷爷都不在了,这些荣誉我拿给谁看呢?谁又能为我骄傲呢?”
他说完,又哭起来,好像每回忆一次“爷爷已经去世了”,都能打破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夏晓风感觉心也酸酸的,但他并不能同侯志博感同身受,他只能笨拙地抚上朋友的肩膀,轻轻地拍打着。
侯志博说:“但是我又想……我这干得到底是什么事啊,我为了学长团,为了这些抛头露面的荣誉,没怎么再同家里打过电话,也跟我爸妈闹翻了,不想让他们管我学校的事儿,学校的平衡,家里的平衡,我怎么就搞不清楚呢?明明我两方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明明我是希望通过学校的荣誉让我的家里人骄傲的,可是怎么就什么都做不好呢?”
夏晓风心中酸涩,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看,这么多奖状,像我,我一张二中的奖状都没拿过呢。”
侯志博又苦笑起来,他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流着眼泪。
时钟滴答在转,侯志博的爸爸也赶过来了,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打了摩斯的头发也翘了起来,脸焦黄着,眼圈也红了,他看见坐在铁板凳上的侯志博,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便更加匆忙地走进会谈室里,去看自己孤独的母亲。
离开时,夏晓风仿佛能闻见男人身上烟尘滚滚的气息,他一定是开足了马力,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开过来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侯志博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了,他抱歉地看了夏晓风一眼,说让你听了我抱怨这么多,不好意思。
夏晓风静静地说:“嗯,是要不好意思。”
侯志博一愣。
夏晓风继续说:“你不应该向我‘不好意思’,你得跟你自己说‘不好意思’吧。那些荣誉,怎么就没用了呢?你这话说的,跟谭逸说‘我拿99分真是太差了’,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的。谁说你学长团的学生工作是没用的?谁说这些荣誉只能让你的爷爷奶奶骄傲了?你的爸爸妈妈……”
侯志博打断他说:“他们不会认同的,他们眼里只有高考。”
夏晓风说:“我觉得不会有家长的眼里只剩下高考,谭逸家长的眼里也不只有高考,也不只有学习。”
侯志博说:“那他家长眼里还有什么?”
夏晓风一脸认真地说:“还有他儿子女儿的生命呀!”
侯志博:“……”
夏晓风看出来侯志博眼里的迷茫,他咳嗽几声,说:“我的意思是,你的学长团工作,绝对不是没用的,至少我觉得就很好……我不是说这些东西你拿给我让我骄傲,我肯定骄傲不来,我只会羡慕,我是说……这些荣誉,应该使你自己骄傲,然后才是让你的家人骄傲。”
灯光冰冷着,铁板凳冰冷着,消毒水味冰冷着,可是那颗巧克力的甜味还残留在牙缝里,这一丝甜味又流进胃里,让他感觉胃中并不寒冷。
夏晓风说:“至于你说的‘平衡’,这个我自己搞明白,也花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只是我觉得,志博哥,你只用让自己感到骄傲就可以了。”
侯志博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你只用让自己感到骄傲的就可以了。
侯志博的平衡,是一架桥,左边连着学校,包含各类学业和学生工作;右边连着家庭,包含他的父母和他的爷爷奶奶。
桥上运输的货物,叫作“荣誉”。这份货物要运输到“家庭”,才能使桥上的订单圆满完成。
因此,这完不成的订单,逐渐成为了侯志博的压力。
但是如果在桥底下建一条海中隧道,把更多的车辆自右向左运输到学校,让学校具有充足的动力运输“荣誉”,这也不妨是一种完成订单的方法。
夏晓风只是根据他父母的期望,把他的想法传递给了侯志博而已:首先是你自己要感到骄傲,然后你的家人才会感到骄傲;如果一个人连自己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没有半点骄傲,那凭什么让父母感到骄傲呢?就算父母骄傲了,那一直憋屈的,不还是自己吗?这样的话,迟早有一天,桥是会塌的。
夏晓风说:“你的家人,不应该是你的负担,他们应该是你的动力……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他见侯志博听得眉头皱起,便不由自主挠了挠脸颊,嘿嘿一笑,说我都是乱说的,你就当听个笑话。
可没想到,侯志博却认真地说了声谢谢,他看向夏晓风,眼角的泪痕还没擦掉:
“你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聪明了。”
夏晓风见他打趣自己,也不客气:
“切,那还用说吗,我就偷偷告诉你吧,我这一路走来,都是扮猪吃老虎,骗到你了吧。”
侯志博大笑起来,说:
“那我等着去年级前十榜上瞻仰你的容颜了。”
夏晓风一拍大腿,说:
“可以!等着我把那姓谭的家伙挤下来哈!”
两人间的气氛松了不少,城市亮起多彩的灯光,渲染着这片冰冷的大厅,面前男人已经离去,那只皱巴巴的报告单被他留在了铁板凳上,上面还盖着一张新的报告单。看样子应该是收到了好消息,用不着再看这“白蝴蝶的脸色了”。
夏晓风没注意他走路的神态,但他想,他一定迈着轻快的步伐。
他跟侯志博还聊了许多,过去、现在、未来,虽然没聊那么深入,但把那些有趣的细节都落实了。他这才意识到,难怪侯志博能成为众望所归的学长团团长,原来他真的做了这么多,他真的这么优秀。
忽然,那位戴眼镜的女人从谈话室内出来,他走向侯志博,叫他过来一趟,侯志博说好,我跟我同学说两句话。
女人看向夏晓风,就像一个正在扫描物体的机器,那种眼神让他感觉仿佛在哪儿见过,片刻才想起来这同曲秀第一次见他的没有太大区别。
然而,没过两秒,女人眼里却突然涌出泪水,她冷峻的面庞一下子融化了,转而是精疲力竭的脆弱。
她走上前,柔和地摸了摸夏晓风的脑袋,说了句谢谢你陪着小博啊,就迅速踩着高跟鞋离开了,好像也不想让她的小博看见她的泪水——母子俩都一个样儿。
分别前,侯志博拥抱了一下夏晓风,他说:
“你是没怎么变,你还是你。”
夏晓风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回抱了下侯志博壮实的身体,拍了拍他果冻般的肥肉,笑道:
“我还能怎么变,我变成一坨大便啊?”
侯志博笑起来,眼中带有泪花,他说:
“那也不是不行!”
自动门开了,夏晓风腿脚发麻地走出去——没办法,在铁板凳上坐了太久,屁股都坐麻了。
下一秒,侯志博跑了出来,对夏晓风说:
“夏晓风,我……还是不能完全接受你和谭逸,但是我能接受,我们还是朋友。”
夏晓风有些愣住了。
侯志博又说:
“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保持平衡吧!”
小K的声音响起:
“恭喜你,完成‘平衡一下吧’的内卷任务,内卷值增加2000点,现在你的内卷值是5030点,请再接再厉!”
啊啊啊啊啊不想开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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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侯志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