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已渐渐褪去,洗手间镜子上水雾尽散,唯有墙角几点霉斑,还彰显着这片暖湿气流来过的足印。
晚自习回到宿舍,夏晓风坐在书桌前,摊开一本不小心泡了半瓶可乐的化学笔记本,边背着今晚总结的方程式,边将一只脚搁在椅子上,看都不看地剪着自己的脚指甲。
谭逸最近在准备一个月后的期中复习,只有一三五才跟他下午去打球,二四都是晚自习后抽个二十分钟,自个儿到操场加速跑五六七八圈,再回宿舍洗澡。
此时,刚洗完澡的他推门进来,上半身没穿衣服,发尖还在滴着水。
夏晓风余光瞥见,脑子一乱,硫酸和盐酸全搞混了,他紧盯笔记本道:“……你他妈穿件衣服吧。”
谭逸径直走到床前,套上自己的T恤,说:“忘拿了,在里边叫你几声了,你也没应,我还以为你不在宿舍。”
夏晓风说:“是吗?估计我背东西呢,没听见,你下次打电话给我。”
谭逸说:“我洗澡呢。”
夏晓风说:“是啊,有什么打电话给我,难道我还专门跑去旁边拉屎候命啊谭公子。”
谭逸说:“只有你洗澡带手机。”
夏晓风说:“我那儿放点音乐,怎么了?我还专程放人家五星温泉酒店的曲子呢,那儿蒸汽腾腾的,不觉得特高雅吗?”
谭逸说:“怎么不放古诗词和英语了?像你高一那样。”
夏晓风说:“我高一洗澡刷牙放这些东西,是因为平常不学,利用这些碎片时间学;我现在可不同了啊,我现在得利用碎片时间娱乐,平常学癫了。”
谭逸忍俊不禁:“你还能学癫了。”
夏晓风嗤笑道:“那可不嘛,向您学习的。”
谭逸吹完头坐到他身边,拿起手机,疑惑道:“李艺琪怎么加我微信?”
夏晓风说:“谁?”
谭逸说:“李艺琪,摄影社副部长,你应该比我更熟吧。”
夏晓风的目光彻底从方程式上移走,他微微皱眉道:“她加你干什么,摄影社的活动不都结束了?所有社团的活动也结束了啊。”
谭逸点了通过,说:“不清楚。”
夏晓风扒拉过去看:“你还这么快通过了!”
谭逸嫌弃地推开他:“干什么?窥屏啊。”
夏晓风摸不着头脑,说:“不是!你当时加我都没那么快,你加她干嘛?你不是向来都要与人保持距离吗?”
谭逸无语地看他一眼,说:“什么保持距离,我要不加人,上周那么多活动负责人我怎么联系到?话说回来,这不都是你请求我帮忙的吗?”
——是啊,德高望重、拒人千里之外的年级第一突然找上了自己,还是打着“为此时寸步难行的社团活动创造机会”的名号,是哪位社团负责人,不说立马全盘接受,也会多留心几下。
夏晓风咕哝道:“是啊,但不是都结束了吗……”
不过,谭逸好像也没防着他,手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在面前,夏晓风的心思再次从那些电离水溶液上移走,瞟到李艺琪很快就给谭逸发微信了。
-跳跃小熊表情包
hello大佬!
以后向你学习了(跳跃企鹅)
谭逸敲下几个字,也回复了。
-你好(微笑)
夏晓风“啧”了一声,说:“你能别用这个表情吗?你中老年大叔吗?”
谭逸说:“又窥我屏啊。”
夏晓风说:“不是,你至少换个表情,换个‘握手’都比‘微笑’好。”
谭逸犹豫几下,还是顺了他意,撤回换回了“握手”。
夏晓风汗颜——额,算了,就握手吧,不换了,反正谭逸跟我聊天也像中老年大叔,还是特不会写字敲字那种,这人一看就没什么“微信聊天讨好型人格”。
就当自己正准备收回目光时,李艺琪又朝谭逸发了条消息:
-明天中午一起出来吃饭吗?
就像上次一样,食堂就好,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的。
他看见谭逸回复道:
-有什么事吗?
“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又消失,消失又显示,李艺琪估计反复琢磨了许久,才发送道:
-夏晓风在社团里落下几套照片,你帮我拿给他吧。
谭逸回复:
-好。
夏晓风:“???”
——不是,李副部长啥意思,她没有我微信吗?
夏晓风滑了一下,发现李艺琪上周还跟他商量公事来着,咋这就不找自己了?
夏晓风黏着谭逸不放:“你俩咋回事,干什么交易了?”
谭逸大方地摊出手机,说:“能有什么回事,就是你窥屏看到的这样。”
夏晓风说:“咱们不是约好明天中午吃小炒的吗?”
谭逸说:“那就晚上吃。”
夏晓风被他噎了口,只好按下心头的烦躁,说:“她说‘上次吃饭……’你俩还一起吃过?”
谭逸说:“碰巧而已。”
夏晓风说:“那干嘛还要找你吃饭?”
谭逸说:“人家也写明白了啊。”
夏晓风说:“那怎么不找我呢!”
谭逸说:“她不是要跟我吃饭吗?”
夏晓风傻了:“……你搁这儿转圈圈呢,不是,你俩怎么回事。”
谭逸看他一眼,拿回手机,躲了躲:“我俩能有什么事?”
夏晓风:“那她怎么没事还主动找你吃饭呢?”
谭逸:“那你不还主动找我吃饭、打球、学习,就差没找我洗澡了。”
夏晓风:“那他妈能一样吗!”
谭逸:“都是同学,怎么了?社团方面也有合作。”
夏晓风倒干净剪下来的脚指甲,跑去厕所洗了个手,坐回椅子上,捧着那本笔记本不说话了。
时间过去五分钟,他还停留在水溶液方程式的这一面。
谭逸微笑道,伸手在他本子上画了几笔:“你这个离子移动都没标明,怎么写方程式?”
夏晓风闷闷地说:“滚蛋,我眼睛看着了。”
过了会儿,谭逸再暗暗瞅他一眼,笑容不减道:“你吃醋了。”
夏晓风说:“你以为我是你吗?我没那么小气。”
谭逸说:“那你为什么不想我跟李艺琪一起吃饭?”
夏晓风说:“没不想,太想了,太乐意了,你滚吧。”
两人都静默了一阵,谭逸终于憋不住了,他眼角一弯,笑起来,说:
“那你知道我听到你跟熊盛云走到一起是什么感觉了吧?”
夏晓风瞪大眼睛看着他,指指自己,又指指谭逸,最后还是傻愣愣地“啊”了一声,说:
“……这,这是一回事儿吗?”
谭逸回视他,淡淡地说:
“事儿不是一回事儿,但是心情应该是同一种心情。”
在很久之前,夏晓风就察觉到自己的占有欲比一般人强一点,跟谭逸交朋友时,他希望这个学霸最好的朋友只能是自己,这个学霸的方方面面只能让自己看到。
只有他,才能是这个学霸的“独一无二”。
拥有这种感觉,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在学童时代,“友谊”本就是一个带有“领地气息”的词语——我是你的朋友,我不是他的朋友;我与你建立了关系,我与他没有建立关系。
因此,觉得“希望朋友能跟自己玩久一点、比别人更久”,并不是一件羞愧不堪的事情。我们应该承认生而为人的“领地欲”,也应该接受这种直率纯真的、对羁绊的渴望。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主角夏晓风已经将这种感觉再往上提拔了一个层面。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心中定义“朋友的占有欲”,已经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谭逸说:“能理解我了吗?”
夏晓风低声说:“……但是熊盛云对我真没那个意思。”
谭逸说:“那我要说‘李艺琪对我也没那个意思’呢?”
夏晓风沉默了一会儿,松了口:“行,我明白了。”
谭逸说:“你能理解我就好,那我现在就跟李艺琪说明天中午吃不了了。”
夏晓风按住他,说:“别啊,你都答应人家了,食言而肥,没意思。”
谭逸好奇地打探了他一眼。
夏晓风咽了口口水,说:“那啥……意思就是,也不用说少跟别人接触,不用太刻意,顺其自然就行了。”
谭逸说:“那我是跟他接触,还是不接触?”
夏晓风“哎呀”一声,握上谭逸的手,说:“就普通接触,只是在接触之前,我们都多考虑一下对方怎么想,就行了;他们也没有恶意,如果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表明你的态度就好了。”
谭逸凝视着他,说了声好。
他须臾又笑起来,说:“夏晓风,你以前真没什么朋友吗?”
夏晓风想起自己以前对“朋友”的狭隘定义,有点不好意思道:“哎哟,人家瞧不上我呢!”
谭逸抓了抓他的手,说:“那他们真是太没眼光了!”
夏晓风哈哈大笑起来,把他推到一边:“去,少他妈肉麻!”
就当这时,宿舍门开了。
侯志博站在门口。
二人的打闹瞬间停止,跟老鼠回洞似的,“唰”一下坐到自个儿座位上,一脸安分守己的样儿。
夏晓风僵硬地竖起手:“哈哈,hi,哈哈,回来了、回来就好。”
谭逸则翻起了笔记本,看他一脸淡然,实则不然,这家伙都错拿了夏晓风那可乐味儿的本子,咣咣一顿翻还没翻到这学期学的部分。
侯志博平静地坐回床上,边换拖鞋边说:“你们玩儿你们的,不用管我。”
谭逸沉声说:“我们没……玩什么。”
侯志博卸下挂有摄影社赠送的徽章的书包,脱下学长团千篇一律的制服,取下天文社送的运动手环,再把手里捧着的那本文学社印刷的“学长团纪实”册子塞到枕头下。
他说:“没事,你们就玩吧。”
他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边,目光呆呆的,也不说话,也不看夏、谭俩人。
夏晓风最难忍受这种气氛,他脑子一热,哈哈道:“那你……跟我俩一起玩呗,哈哈。”
谭逸:“?”
侯志博:“?”
终于,侯志博移动目光,正视了夏晓风,他说:
“今晚,是我最后一次在宿舍睡了。”
夏晓风心凉了几分,他缓过神来,不禁问:“那你去哪儿住?”
侯志博说:“我回家,晚上也不在学校上晚自习了。”
谭逸问:“你家离这儿近吗?”
侯志博看向他,点头说:“对,学校出去过个马路就到。”
春意正浓,天气由凉转热,泥土变得潮湿,榕树长出嫩芽;可宿舍里瓷砖是冷的,灯光是白色的,木床板因为上周的回南天有些发霉,放了两天的香蕉很快就坏掉了。
外面的热还没有融入室内,屋子里还是冷冰冰的,好像春天的生机盎然,融不进这几寸土地。
夏晓风垂下眉眼,低声说:“……明天就走吗?”
侯志博平静地说:“嗯,明天下午我就收拾东西,晚上搬走。”
夏晓风哂笑一声,摇摇头,说:“游星也是下午收好了,晚上搬走的。”
他翘起腿,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脚腕,身体前后摇晃几下,椅脚也随之摇晃,听得那木椅嘎吱响。
夏晓风说:“我和谭逸吵到你了?”
谭逸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侯志博说:“没有,是我自己决定的。”
夏晓风笑笑,说:“好……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
侯志博抓了抓自己裤子,挤了挤脸上的肉,露出个局促的笑容:“也还好,你们,好好相处。”
夏晓风:“嗯。”
侯志博起身:“……那我去刷牙,我箱子里有些零食,你们可以随便吃。”
他咔咔将床底的箱子挪出来,低着头打开盖子,脑袋几乎要缩进脖子的肉里。
他拱拱手:“吃吧,随便拿,就好……我去刷牙。”
侯志博笨拙地起身,他身上的肥肉仿佛都成了阻碍,阻碍他行动。几步路,他走得跌跌撞撞,夏、谭二人身边仿佛有种相斥的磁场,推着他绕开一大圈才走过去。
谭逸忽然叫住他:“志博,你不跟夏晓风说声谢谢吗?”
夏晓风揪了揪谭逸的衣袖,压着声音说:“哎……别这样。”
谭逸站了起来,镇定地说:“上周那么多社团,为什么这么关注学长团?为什么都找了你做榜样人物?为什么鸦雀无声的社团一下子开始大张旗鼓开展活动,你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
夏晓风拍了谭逸两下,眉头紧锁道:“不是,差不多了!”
侯志博拿下衣架上挂着的毛巾,没说话。
谭逸根本没理夏晓风的阻止,他接着说:“策划、编辑、文稿、图片,他一个名字都没写上去,反倒什么都看了一眼、什么都推了一把,你坐享其成,心安理得了?”
侯志博虽拿下了毛巾,但没往洗手间再迈一步。
夏晓风也站了起来,他斥责道:“谭逸!不用说了!”
他压着满腔尴尬和些许委屈,只能把闷恨都撒泼到恋人的身上,他小声道:“不是说好这些都不说吗!你答应我了。”
——他自愿的,全都是自己自愿帮助侯志博完成心愿的。是啊,初衷也是为了能更了解这名姓侯的室友,通过这些项目,他也确实认识到了侯志博做学生工作的不易,内心佩服有之,称赞有之,仰望有之。
但……总有些希冀,是渴望侯志博能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接受自己,哪怕他知道这种行为不能划上福利等号,哪怕他知道有些观念上的事情是不能轻易改变的,哪怕他知道挂上“内卷系统”的命运是既定的。
可他都已经从“坏学生”变成了詹老师口中的“好学生”了!
这点希冀总能拥有吧!
谭逸说:“你连声谢谢都不说吗?”
侯志博轻声说:“……我说不出来。”
谭逸说:“你不会不知道帮你这么多的人是谁。哪怕你说不出,那坐下来敞开大门谈一谈也可以吧。”
侯志博说:“我没什么好跟你们谈的。”
谭逸明显有些生气了,夏晓风憋不住了,他站到谭逸面前,咽下那口呼之欲出的叹气,抬起眼,笑道:
“那也行,也行,没事,没事。”
夏晓风挡着谭逸,直直望向侯志博的双眼:
“你去刷牙吧,我理解的,都行的,没事的,真不用想那么多,都过去了。”
他轻松地挥了挥手,轻松地笑起来,轻松地说:
“哎呀,马上就是新的开始了嘛,过去的事儿就不想啦,我记性也不好,都忘啦!”
这一夜,夏晓风睡得并不踏实,他做了很多梦,梦的最后都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连谭逸都离他而去。
那个温暖又充满笑声的房间里长满了冰棱,好像那次共同参与的宿舍才艺表演、上跳下窜的宿舍活动节、大雨后共同扫走屋内的水的夜晚、四人围在一起开着小台灯看抽象视频、互相充当宿管阿姨侦察兵、清晨互相泼水泼得兵荒马乱的记忆,逐渐变得如梦似幻,朦胧得宛若惊鸿。
那都是什么时刻的事情了呢?
反复孤独的梦境中,夏晓风头痛地陷入了深度睡眠。
然而,第二天下午,却发生了一件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