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对于夏晓风来说,这是一个特别的名词。
在学校里,他平常就跟之前我们提过的几位同学有着交集,但每个的交集并不深。
他会跟游星打游戏,跟侯志博一起吃饭,向姚梓萍问问今天的语文作业是什么、或者说声忘带了能不能下午交,同摄影部部长李艺琪交流下这张人像的想法同时接受另一个棘手的任务。
他的交际圈就这么大,没想着继续扩大,没想着继续同哪个奇妙的人绑定奇妙的关系。
朋友……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我们在年少时不太会下定义,觉得能一起玩、一起聊天、一起吃饭,甚至一起走个路就算朋友了。但是对于涉世未深的夏晓风而言,他还没有一个能打上标签的朋友。
朋友,应该是能聊真心话的人才对。
他从没有同别人说过真心话——自己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对于“摆烂”到底是怎么看的。
他没有一个能聊知心话的朋友。
所以,在这个明确了短时目标的时刻,夏晓风骤然觉得自己变得伟大起来:他,夏晓风,一个摆烂王,就要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自己蹩脚的人际交往能力,交上一个能聊知心话的人了!
而这个人,在“内卷系统”的影响下,误打误撞地就成了谭逸。
“跟你一组?”谭逸放下手中的笔,问他,“你想做什么主题?”
“呃……”夏晓风其实压根没想好,他干笑两声,“就……就那些呗,乡村设施调研,红色体验……”
他怕自己主题不明确谭逸会拒绝,立马摆明了态度:“当然我后面会考虑得很周到的,你要是有什么建议可以直接跟我说,或者你想做什么……”
“就按你的来,”谭逸打断他,从口袋里拿出校园卡,往前一推,“这是我学号,你填上吧。”
“哦,哦!”夏晓风接过记忆了一下,再还给他,便轻飘飘地离开了。
谭逸答应得很快,这可能是对自己的挑战,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儿胜任“组长”——夏晓风胡思乱想着,丝毫没有往“谭逸相信自己”这方面想。
嘿!不就是个研学的小组组长吗?这算什么?!
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像谭逸一样,将一个简单的小组活动都能做到极致,不,不用太极致,极致的百分之六十就满意了。
他有些兴奋,估计中午睡不着觉了,于是跑进教学楼里招兵买马,把能说上话的统一招到自己麾下。不过,能说上话的也就游星侯志博二人,再加上个竟答应得比谭逸都快的姚梓萍,这磕磕巴巴的小组就这么成了。
他对第一次担任组长,充满信心。
阳才二中的“研学”——又称为“社会实践活动”,有异于上学期的社会实践课程,是实打实看出去、走出去的社会体验。
阳才市的高校统一有个“必修课”,就是高一学生必须要在下半学期完成“社会实践活动”,地点可选择江西井冈山或者湖南长沙,体验六天五晚的下乡生活。
按教育局专业的说法,这叫“研究性学习”;按历年学长学姐的说法嘛……这叫“假期团建”。六天不用上学,爽都爽飞了,还能跟同学出去“旅行”,费用也不高,真是令围困在作业考试中多日的高校学子期盼已久、望眼欲穿了。
而具体是去江西井冈山还是湖南长沙,靠班里投票决定。毫无疑问,拥有后半段城市生活的“湖南长沙”以压倒性的票数,战胜了全程都是乡野生活的“江西井冈山”。
能有选择,肯定选些“有甜头”的,这个时代出来的孩子们,虽读了太多描写苦难、肯定苦难、歌颂苦难的书,但并不认为“自讨苦吃”是个正确的观点。
无法避免的苦难,一定会磨砺人的精神;可以避免的苦难,如果能达成同样的结果,为什么不选择走捷径呢?在上一辈人“苦难为尊”的思潮下,大环境改变了,这一辈人对这个观点产生了太多的歧义,Z世代不明白了:这些苦,吃来有什么意义?
有关苦难的说法过于深沉,对我们的夏晓风而言太难理解,那暂且不论、日后再谈,当务之急,先是把手头工夫做好!
夏晓风将笔搁在撅起的唇上,木木地想着该选什么主题。
他问小K有什么想法,小K就像赌气似的说系统没有人脑思考功能,他说你就不能通过大数据给我些建议吗,小K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用它波澜不惊的电子音说,我没有大数据功能。
懒得再跟它废话!
“别人会怎么做呢……别的组长……”夏晓风自言自语道。
第一次当组长的他,就像一个邯郸学步的孩童,开始摸索“走路的仪态”。
他记起自己经常找借口翘掉的小组会议,便有样学样,将大家聚集起来,展开了一次头脑风暴;起初还有点担心会不会有人跑掉,但经常有这个想法的……可能就他本人而已。
放学之后,经过简单的讨论,组内确立了研学的主题——长沙行程中,前半段会在乡下居住,如果对当地乡村养老服务问题进行调研,说不定能比什么“红色文化之旅”和“古历史精神文明探讨”更有社会意义。
分完工,五人各回各家,游星说他约了一帮朋友去老街吃吃喝喝,侯志博踩着不堪重负的自行车赶着去上补习班,姚梓萍拖着行李箱坐上私家车直接回家,谭逸……好家伙,又留校啊?
夏晓风跟他并肩走着,说:“你又不回家?”
谭逸说:“不回。没什么事。”
夏晓风说:“周天晚上六点就要到阳才北站,你不收拾一下行李?”
谭逸说:“在宿舍的行李就够了,不用回家拿什么。”
夏晓风说:“行吧……你也往这边走?”
谭逸说:“嗯,顺路拿个快递。”
——这一下把天聊死了,夏晓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跟谭逸走在一起,只要一沉默下来,他浑身便有点儿不自在。
夏晓风好不容易找了个话题:“哎,你家住哪儿?”
谭逸说:“北艾区。”
夏晓风说:“……有点距离,不过我们俩是隔壁,我家住农实区。”
北艾与农实,是阳才两大区,北艾接壤其他城市,拥有阳才市最大的机场;农实属于新兴区域,拥有成片高科技互联网公司。
一条海岸线将它们串接起来,贸易往来、人流流动,这两片区域在阳才——这个沿海经济特区的大力扶持下,也有着日渐向好、日渐繁荣的趋势,北农线地铁将会在三年后通车,但通过其他地铁线路的换乘,两区之间也是四通八达。
夏晓风说:“有机会来我家玩啊。”
谭逸说:“行。不过我家你就别来了,我家那边交通不好,你过来不方便。”
夏晓风没想太多,只道了声“哦”就提着箱子下楼了,他跟谭逸挥了挥手,以表分别。
谭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在夏晓风完全走出校门后,才转了个弯,往教室方向走去——原来他并不是顺路去校门口拿快递,只是为了找个借口,跟夏待得更久一点罢了……
——自己只用作为他的同学,如果可以,希望还能当他的朋友,安安分分地……过完这三年,就足够了……
谭逸怀揣着暗无天日的心思,走上了教学楼,准备下一轮、再下一轮的无穷无尽的学习。
五月的第三个周日,夜晚六点四十二分,开往湖南长沙的绿皮火车准时发车。
为了节省活动资金,校方选择了绿皮而非高铁,广东到湖南,便需要整整十二个小时。
高一三班的同学可不会闲着,作为新时代的他们,早学习了如何“完美利用时间”。笑话,重点高中培养出来的孩子,十二个小时,肯定是弯道超车的……
“三带二!”
“飞机!”
哦,斗地主是吧。
“顺手牵羊。”
“嘿?我来个无中生有!”
哦,三国杀是吧。
“这块地我要,多少钱?”
“升级,升级成别墅,哈哈!”
哦,飞行棋是吧。
打牌的打牌,开团的开团,聊天的聊天,看电影的看电影,反正就没有一个在学习的。
开玩笑!出来玩哎,学个屁!
夏晓风连输几把,撒手不玩了,他捻起一撮妙脆角,往嘴里扔去,罢了站起身,用还沾着香辣粉的手拍拍侯志博,说:
“我金盆洗手一会儿,你们先玩。”
他走到谭逸的座位边,见谭逸也没翻动那摞厚厚的练习册,心里顿时平衡了不少,也能理解为什么这帮平日都往死里学的同学们今天这么放肆了。
这样放纵自由的日子,对重点高中的学生来说,是非常珍贵的。
“在干嘛?”夏晓风坐到谭逸旁边——这不知是谁的座位,座位的主人估计也混到狐朋狗友中玩耍去了,一时半会没回来。
“看一下行程。”谭班长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正在熟悉和安排着五天的细节。
“不用看啦,这不是有老师带队吗?”夏晓风把头凑过去,看着谭逸手中的行程表。
“老师也管不了那么多人,我帮忙分担一下。”谭逸用笔在表上又圈又写。
“……老师吩咐了你吗?”
“没有。”
“那就省点劲儿,”他抽过谭逸手上的行程表,折叠两下,夹进练习册里,顺手拿出一张草稿纸,说,“笔借我下。”
谭逸不明所以地将笔交到他手里。
只见夏晓风在草稿纸上画下九宫格,说:“会不会圈圈叉叉。”
谭逸说:“什么东西?”
夏晓风没想到他连这都不知道,便简单讲解了一遍。
好吧,既然你是新手,那就让让你。
他让谭逸先下笔,没想到这人一来就选择了中间位,后边占领斜角和水平线,很快就把夏晓风下懵了。
“操,你是不是以前玩过?”夏晓风看着这一居居“败北”和“平局”。
“没玩过。”谭逸老实地回答。
“那你还……”他看得出来谭逸掌握了窍门——圈圈叉叉这个游戏,只要掌握了招式,基本都输不了。
“你在说规则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个该怎么玩。”谭逸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夏晓风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鄙视感。
再接下来,棋类的五子棋、围棋……牌类的盖棉被、抽乌龟……就没有一个能赢得过谭逸的!连找侯志博他们借了套三国杀,谭逸也把他吃得牢牢的!
什么人啊!干,不玩了!
他再次感觉到了学霸的恐怖之处。
谭逸将散牌整理好,淡淡地问:“不玩了?”
夏晓风低声说:“这他妈叫玩吗?这叫单方面被虐杀。”
谭逸微笑道:“游戏就是有输有赢。”
夏晓风长叹一气,默默接受了自己的普通,他打趣道:“输了游戏,也输了人生啊……”
两人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内的喧哗声小了不少,原来不知不觉,时间流逝,已然临近午夜了。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飞驰而去,两旁是陷入沉睡的田野,有规律的路灯照明着前路,偶尔橙黄,偶尔亮白;夜幕是如此深沉,温柔的月光洒下一层美丽的银辉,像撒了一层粗糙又晶亮的盐巴在大地上。
车内灯光暗了许多,早睡的同学已经鼾声如雷了,还有习惯熬夜追剧的同学,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小声啜泣着,看着巴掌大的屏幕内韩国男女主的美好爱情。
夏晓风平常要睡久一点,因为每次睡眠质量都不好。现在的他,也快顶不住了,脑袋一坠一沉,就要往旁边倒去。
“啪”一下,他直接倒在了谭逸的右肩膀上。找到了支撑物的自己仿佛找到了睡眠的枕头,直接陷入了浅度睡眠,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支撑物是什么。
谭逸也没有推开他,而是在零点五秒的僵硬过后,放松了身体,让夏晓风尽量靠得舒服些。
夏的发丝挠在脖子处,平常看上去十分扎手,但贴近皮肤,原来这么柔软;他不敢注视他的脸,害怕目光都会吵醒这个人的浅眠。
只能竭尽全力保持动作,让他能睡得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看向窗外,所有景物都在向后驶去,时间成为一滴琥珀,凝住了这个或静或动的瞬间。
火车在一片白烟滚滚的轰隆声中疾驰而去。
深沉的……深沉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绿皮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