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早都会知道这一切。”
系统中,“森林”里,一代大人正擦拭着他的金丝线,他转过头看了眼,发现那个人还抓着那枚针剂发愣,就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取下他手中的针剂,然后动作利索地扎进那人的脖子里。
“听到了吗,我在跟你说话。”一代大人坐回床沿边。
“嗯。”那人低低应了一句。
此时的“森林”还未建设完全,只有三两座低矮的楼房,每个楼房内里被划分成各种各样的区域,密密麻麻、宛若蚁穴,不同工种的负责人于此忙碌,稍微走快几步,还容易互相撞上——这恨不得将所有空间都利用上似的。
一代大人身上的白光十分耀眼,那是种属于“青少年”的耀眼,新鲜而有活力,夺目得让人晕眩。
这时,他才刚刚上任不到八百个迭代年。
“你当真想好了?”一代大人对身边之人道。
“想好了。”那人说。
那位负责人身上的白光也如他般耀眼,但不同的是,这白光却稍显温和,犹如月光,犹如珍珠,夹着些缓缓流淌的淡蓝,气质温润而宁静。
一代大人沉默半晌,还是耐不住了,他烦躁地将金丝线扔到一旁,对他道: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能帮你治好,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那人——没错,读到这里,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肯定猜到了,那人正是小K的“大人”。
他与一代大人诞生于同一迭代年,是系统负责人的初代。
按理来说,他也应被命名为“一号”,但因为自诞生后,身体内就带有了一种不知名的病毒,便自动被组织剔除了,成了无代号的存在。
其实,这种无代号负责人很快就会自动粉碎,毕竟他们身体里都带有或多或少的病毒,一个人类日中要经过那么多的迭代年,组织哪儿还管得过来去亲自粉碎。
但不知是否是因为,这位大人是同一代大人一起迭代出来的负责人,而沾了一代的天生幸运;虽身带病毒,却活了近三千个迭代年之久。
因此一代大人也有时间,给他再暗中争取一个代号“二号”,乃不至于被流放——尽管这“二号”是“森林”中一位普普通通、勤劳付出的负责人罢了。
待他消亡后,这名号也会随之消亡。
他就这样,挂着个虚无缥缈的“二代”身份,像幽灵一样,生活在“森林”里。遇见了谁都只是浅浅笑笑,从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只是从一而终地跟在一代大人身边。
久到后来,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代大人身边的主力,也心照不宣地不去试探他的名号,只管他叫“大人”了。
“我这病是天生的,治不好,”二代——我们姑且这么叫他吧,他朝一代展现了笑意,说,“你最清楚的。花这么多迭代年帮我治病,倒不如一点一点把‘森林’建好,你之后可是这里的掌权人。”
一代争辩道:“但是你的能力要比我……”
二代打断他说:“那种机器测出来的,测不准。”
一代说:“……森林里不能没有你,系统里不能没有你。”
二代说:“哟,你现在把话得这么好听了?之前是谁跟我争论内卷任务的设置原则的?”
一代立马道:“这是两码事!不一样!首先你得活着,后面再去讨论我们内卷的方向!”
二代苦笑一声,说:“但是,大人,我活得下去吗?”
他转过头,静静地凝视着一代,又缓缓重复了一遍:
“大人,我马上就要死了。”
一代大人其实比谁都要清楚二代会死,自他们交上朋友的那天起,他就能察觉到二代身体里的病毒在愈演愈烈——
甚至有的时候他都会如此荒诞地想:
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和他吵架,才让他身体加速恶化了?
一代和二代是一对好朋友。
他们形影不离,去哪儿都要在一起——当然了,任何负责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是“成人”的,他们也有孩童时期、也有青春期。
他们是最好的玩伴,无话不谈、无所不想,一起搭起“森林”里的第一座屋子,一起探索系统的每一处角落,一起经历了许多欢笑、许多泪水。
他们光芒相似、体型相似、连那缺乏五官的面庞都极为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这“携手共进”的日子仅持续了一千来个迭代年。
二代不知有了什么毛病,非要设定一套与众不同的内卷原则。
他希望不要以学业作为任务核心,而是以一个人的潜力作为任务核心。他为每一位宿主勾画的命运线,是助其实现理想和梦想的路线。
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寻自我、不再被外界左右,浪漫又热烈地拥抱自己的生命,从而更好地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人生价值。
一代大人说他疯了,现在这个时代,谁能在不学业内卷的情况下做这些事情,要是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个屁的理想。
当时的二代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继续他壮怀激烈的演讲了。
他就这么对着那空阔的“森林”,对着那些沉寂的、还未派上用场的“黑”物质,慷慨激昂地道:
那就让所有人都吃饱饭就好了!
那就让世界变得大同就好了!那就让世界没有竞争就好了!那就让每个不同的人都能找到不同的理想价值就好了!
不必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必为那些用不到生活实处的知识而抓破脑袋,不必困在监狱一般的铁笼子里读那些不知所云的文章,不必……不必……完成那些痛苦的内卷了!
一代大人听完之后当即给他泼了盆冷水——毕竟他自己正正好站在二代的对立面,他只觉这人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俩人随即吵了一架。
那架吵得真长啊……一代大人都快忘了,这冷战持续到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时候再说上话,什么时候再和好的……不,可能都没有和好,就不得已说上话了。
因为再找到二代时,二代已经收了个“学生”,还不知用了什么偏门法宝,将这傻乎乎的毛小子“洗脑”得跟他一模一样。
真是可笑,他可从来没在系统里见过谁收徒弟的。
当时的一代大人刚刚上任,是那“三把火”的时候,更是不满二代的所作所为,俩人再吵一架,又是不欢而散。
接着便来到了他知晓二代身体恶化的时候。
那时他还忙着内卷系统的更新迭代,事业蒸蒸日上。如今已经迭代到一百多万个迭代负责人了,“森林”愈发壮大,内卷任务也日渐完善。
但他还是被这条消息晃了下神。
一代大人自是知道二代的身体里带有病毒,也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去,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你看,那人都有精力同自己大吵一架了,那是不是说明……
他能好好活着呢?
是不是说明,他还可以再等一等呢?是的,等到自己这边都忙完了,他再去探他……他定要作出一番丰功伟绩来,同他好好侃侃,自己的方法、原则是如何在人类社会上立足的。
可是时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二代的病情迅速恶化,一代大人把正规医师找了,把偏门奇人找了,把系统内上上下下的医疗药品都翻遍了,都没能组织二代的身体恶化。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一代大人都来不及思考,他到底要对这位朋友“侃侃”些什么。
他还没做出什么“丰功伟绩”呢。
一代大人把二代接到自己身边,周围的侍卫手下们早已与两千个迭代年前的不同,全是新人,他们虽是对这位病恹恹的负责人感到好奇,但没一个会东说西问,毕竟他们对一代大人无比衷心。
今天的针剂没用,明天再换另一批,二代有时是真拿这人没办法,每次只能淡淡地苦笑几声,看着一代固执地将新针剂扎进自己脖子里。
毫无用处。
毫无用处……
那时的系统已逐渐成熟,但陷入了变革的风波,每个时代总有那么几个“刺头”,有些荒诞离奇的想法,而且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中心,恨不得将整个系统洗水一遍,非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那时人类社会正逐步迈入“学业内卷”的过渡期,对一代的理论而言,还不算那么有支持力;更有甚者,开始对他身边的这名“神秘之人”发起了攻击,说为何这人思想这么反叛,一代还要把他安排在身边。
——可能是他那个毛手毛脚的小徒弟作的妖,他天天喜欢往外宣传自家大人的“理想内卷原则”,嘴巴是个大漏勺。
因此,那个时候,这位名声大噪、睥睨无双的掌权人也很头疼。
屋外、屋内,都有难事。
然而有一天,二代突然对一代说,你当着所有人的面,粉碎我。
一代自然是不同意,冷声道你这病毒侵入脑袋了?把你弄傻了?
二代说你现在是困难时期,四面八方都是虎视眈眈的示威者,我查过一遍了,他们的理论更是不可信,如果被他们夺了权,内卷系统危在旦夕。
一代说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你先管好你自己的身体。
而二代只是不说话了一会儿,便沉声道:
“大人,我活不长了。”
一代不加理会,仍是寻找着新的药方,他敷衍道:
“知道知道,你从一诞生就被告知活不长了,现在三千多个迭代年了,还说不腻是吧……”
二代镇定地说:
“我能感觉到,我活不过二十个迭代年了。”
一代的手一顿。
二代将他的手握过去,抚向自己的左胸。
一代震惊了,他觉察到了心跳的触动——他们是系统中的负责人,是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接着,二代又握着他的手,抚向了自己的脸。
那里坑坑洼洼、上下起伏,显然是副五官的触觉!
但是通过检测,二代的身体却同所有负责人的保持一致,依旧由白光组成、依旧没有五官。
他说:“我拥有了一些人类的特质,这可能就是我的‘病毒’,从我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拥有了。”
“现在持续发展,可我的身体不匹配这样的特质,又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相当于内火燃烧,外界无水可灭。这即将吞噬掉我自己。”
一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二代打断:
“我知道你会竭尽所有办法救我,因为我们是……朋友,对吧。”
一代大人的手指微微一抽,但还是被二代摁住了。此时的他已经能通过自己敏锐的感受器,检测到二代体内逐渐崩坏的白光组织了。
“但事实就是如此,大人,这是你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我也像一名宿主一样,会有出生、会有死亡,会有离开的时刻,现在,就到了我要离开的时刻了。”
“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白白被粉碎,我希望自己死得有价值一点——”
“你疯了!”一代甩开他的手,他心知肚明接下来二代会说什么。
但尽管心知肚明,他这位温和却桀骜的朋友,还是要说:
“亲手粉碎我,用你的金丝线,告诉全系统的负责人,你的理论是正确的,这就是反抗的后果。”
一代转身就走,却被二代紧紧拉住:
“你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稳固你在‘森林’里的位置!你的天赋万里挑一,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更好地管理内卷系统!大人!”
“我确实能感受到自己活不久了,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就亲手杀了我。”
一代咬了咬牙,低声骂了他一句,让他好好冷静一下,还是走出了大门。
但是有一天,一代进入房中,竟发现二代倒在地上,白光涣散,身体组织软得跟水似的,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分崩离析了。
这时他才剖开自己的心,真真切切、如刀割般地告诉自己:
他是真的要死了。
一代最终答应了二代,他们坐在房里,就像三千多个迭代年前的那样,还是孩童的他们,正坐在房里促膝长谈。
“我的学生名叫小K,他是个有前途的负责人,心地善良,脑子很聪明,就是做事有点随便。我死后,你要照顾好他,保护好他,别让他受欺负。”
“我跟他没有关系。”一代没看他。
“一代。”二代罕见地叫了一次他的迭代号——这对于二人而言,就像是人类世界里的“名字”一样。
“知道了。”一代说。
“我的事情,你帮我瞒着小K,这都是为他好。我死后,他肯定特别伤心,我怕他一蹶不振,留点谜团吊着他的念想,也算给他一个前进的动力,不至于活得太随便。”一代说。
“……你对他真是用了心了。”一代漠然道。
“我在跟你好好说话,”二代说,他缓了缓,接着道,“你用金丝线杀死我,线上边会留下我的一点粉末,这东西你留着,等到哪一天,事情瞒不下去了,你告诉他便是。”
“知道了。”一代说。
二代朝他做了个“笑”的“表情”——他能感知到。
稍后,二代拿出了一枚物什,这物什是人类世界的小胶片机,原来这病秧子天天在房里除了谋算他的“粉碎大局”,还在捣鼓这没用的玩意儿。
“拍张照片,留个纪念,朋友。”二代说。
“你这话听起来就像人类说的一样。”一代说。
“是呀,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人类啊。”二代将小胶片机举起来,同一代拍下了照片。
这张充满人味儿、系统内唯一一张的照片,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放在了一代的床头,随着时光流转,静谧了数百亿、数万亿个迭代年,穿梭那尘封许久的往事,终于被已经长大成熟的小K所看见。
他是多么地想念他。
他也是多么,想念他啊。
就让往事都随风都随风都随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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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往事